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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000

说真的,一个人到了四十岁以后会变成什么样?过去这一年,人们对梅瑞狄斯的称呼从“女士”变成了“太太”,这样的转变中间并没有什么过渡。更要命的是,她的皮肤开始失去弹性,原本紧致平滑的地方出现了小细纹,脖子上也有了皱褶,这些迹象很明显。唯独头发还没有变白,这让她有一种得救的感觉。她把栗色头发修剪成严肃的齐肩短发型。但写满倦意的眼睛已经出卖了她,她知道这样的疲惫不仅仅是因为清晨六点就起床的缘故。

她从镜子前走开,脱下身上的旧T恤,套上一条黑色运动裤,一双短袜和一件黑色的长袖衬衣,将头发扎成一束粗马尾,接着她离开浴室,走进昏暗的卧室。丈夫轻柔的鼾声让她有爬回床上的冲动。要是换作以前,她肯定就毫不犹豫地回到床上,依偎在丈夫身旁再睡个回笼觉。

她走出卧室,关上身后的房门,穿过走廊向楼梯走去。

走廊上的两盏夜灯投射出苍白的光。她走过孩子们的卧室,房门紧闭。其实她们已经不能算是孩子了,吉莉安今年十九岁,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念大二,她一直都梦想当一名医生。还有麦蒂——梅瑞狄斯的小宝贝——今年十八了,是范德堡大学的新生。自从她们去外地上学后,这个家——连同梅瑞狄斯的生活——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变得空荡荡的。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她极力避免变成母亲那样,现在看来她成功做到了,她和两个女儿的关系就像好朋友一样。两个孩子离家后,她感觉自己仿佛失去了主心骨,整个人迷失了方向。她也知道这样想是在冒傻气,就算孩子们离开了,她自己还有很多事要操心,她只是很想念这两个小丫头,仅此而已。

她继续往前走。生活也在继续,还要耐着性子过下去,目前看来,这似乎是解决一切事情最好的办法。

下楼后,她在客厅里停留了片刻,插上圣诞树装饰灯的插头。门口储物间的两只哈士奇一看到她就跳了起来,直往她身上扑,它们摇着尾巴,高兴地乱叫。

“卢克,莱娅,不许跳。”她呵斥两只狗,挠了挠它们的耳朵,领着它们走到后门。打开门的一瞬间,一阵冷空气灌进房间,昨天夜里又落雪了。现在是十二月中旬,尽管清晨的屋外还是漆黑一片,不过她还是能看清楚泛着淡珠光色的马路和田地。她呼出的气凝成一团团薄雾。

她和两只狗走出门准备出发,此刻的时间是六点过十分,天空是浓重的紫灰色。

时间正好。

一开始梅瑞狄斯跑得很慢,要让自己先适应一下冷空气。每个工作日的清晨她都是这样的。先顺着从她家出来的砾石路往外跑,途中会经过父母住的房子。接着拐上一条老单行道,再往前跑一英里左右要爬一座小山,从小山所在的地方绕着环路跑到一个高尔夫球场,然后折返回来。整整四英里路。这已经是她的老习惯了,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她都会坚持晨跑。说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梅瑞狄斯生就一副高大壮硕的体格。她个头高,肩膀又宽,翘翘的屁股,一双脚很大。就连她的五官也偏大,安在她苍白的鹅蛋形脸上显得有些不成比例——一张茱莉亚·罗伯茨式的大嘴巴,大大的棕色眼睛,浓密的粗眉,又厚又密的头发。只有坚持锻炼,在饮食方面慎之又慎,用好的洗护发用品保养,外加用一把大号的镊子修修整整,才能让她保持良好的外形。

她折头往回跑的时候,初升的太阳已经照亮周围的群山,积雪的山顶披上了一层淡紫和粉色。

她身旁两侧分列着上千棵光秃秃的苹果树,细长的枝干立在冬日的雪景中,就好像一根根棕色的木棍直插在白色的棉布上。这块布满裂缝的肥沃土地归她的家族所有,至今已有五十年的时间了。一所高大的房子傲气十足地伫立在土地的正中间,这就是她从小长大的家,贝耶诺奇庄园。就算在此刻昏暗的光线下,这所大宅看上去还是显得很招摇,有一种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感觉。

梅瑞狄斯继续跑上小山,速度越来越快。一直到喘不上气,一侧肋骨隐隐作痛时她才放慢速度。

待明亮的金色阳光洒满整个山谷时,她已经在自己家的门廊上停下了。她喂过两只狗,急匆匆地跑上楼。杰夫刚从浴室里出来,身上只裹着一条毛巾,泛灰的金发还湿漉漉的。杰夫侧身给她让路,正好她也侧开了身子。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七点二十分,她在吹头发。到了七点半——这个时间正好——她穿上一条黑色牛仔裤和一件绿衬衫,衬衫修身合体。接着她描了眼线,稍微涂了点睫毛膏,打上一层薄薄的腮红,再涂上一点唇膏,准备出门上班。

来到楼下,她看到杰夫在餐桌旁。他坐在平时常坐的椅子上,正在翻看《纽约时报》。两只狗在他脚边睡觉。

她走过去拿起咖啡壶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再来杯咖啡吗?”

“不了。”他回答道,没有抬起头。

梅瑞狄斯往他的咖啡里倒了些豆奶,看着咖啡的颜色由浓变淡。她突然想到,最近和杰夫的交流都是这样不咸不淡的,就好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或者说像一对不再对彼此抱幻想的夫妇,而且谈话的内容也仅限于工作和孩子。她漫不经心地在脑子里搜寻他们上一次做爱的情形,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也许这样才是正常的。也理应如此,毕竟他们结婚的时间不短了,这样相对无言的沉默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回忆起两人当初的情意绵绵,多少让她觉得伤感。第一次跟他约会时,她十四岁(他们去看了《新科学怪人》,这部电影至今仍是他们的最爱),说老实话,那次约会后她就再也没有对别的男孩上过心。如今回想起这些,她觉得有些怪怪的。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浪漫的女人,但她对他确实不折不扣的一见钟情。在她的记忆中,她早已和他融为了一体。

他俩早早就结了婚——是太早了——她跟着他去西雅图念大学,晚上和周末,她要在烟雾缭绕的酒吧里打工赚学费。两人住在西雅图大学区一个狭促的小公寓里,但她一直很喜欢那个小家。他们念大二的时候,她怀孕了。一开始她觉得很害怕,因为担心自己会变成她母亲那样。而且草草便为人父母,总觉得欠考虑。但是她后来发现,她和母亲是截然相反的类型,为此她感到无比庆幸。或许这多少归功于她的年轻吧,天知道,梅瑞狄斯出生时母亲已经不再年轻了。

杰夫摇了摇头。只是一个很微小的动作,几乎不易察觉,但她还是看到了。她和他之间一直有默契,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对彼此的失望之情好似在频频发出某种声音。像是尖利的口哨声,只有她才能听到。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

“你不会无缘无故地摇头吧。怎么了?”

“我刚刚问你点事来着。”

“我没听到,你再问一次。”

“算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那好吧。”她端着咖啡朝餐厅走去。

那段路她重复走过无数次,然而当她从缀着几片略显多余的塑料槲寄生的老式吊灯下走过的那一刻,她的视角突然变了。

就好像被抽离了出来,她站在远处观察自己: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注视着餐桌旁的两个空座位,注视着还留在这里的丈夫。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知道,如果可以重新选择的话,她现在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想知道,如果没有回来帮家里打理果园、抚养女儿,现在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如果没有那么早就结婚,她会变成什么样的女人?

而这些不过是一念之想,就像很快消失了的肥皂泡,她又回到现实中来。

“你今天会回来吃晚饭吗?”

“我哪天不回来吃?”

“七点钟。”她说。

“当然,”他翻了一页杂志,“定个时间。”

八点钟,梅瑞狄斯已经坐在办公桌前。像往常一样,她是第一个到公司的人。她先去仓库二楼的隔间转一圈,把灯打开。路过父亲的办公室——此时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她在门口驻足片刻,扫了一眼父亲的奖牌。父亲曾十三次被评为“年度最佳种植商”。尽管他这十年来已是半退休状态,只是偶尔才会来一下办公室,但来向他讨教种植经验的同行还是络绎不绝。六十年代早期,他是带头种植金冠苹果的先锋,七十年代时开始种植澳洲青苹果,到了九十年代,他又成了种植布瑞本苹果和富士苹果的领军者。他设计的冷藏库在苹果种植业掀起了一场变革,从而让最优质的苹果能够出口到全世界。就算是现在,他也依然是贝耶诺奇果园的活招牌。

毫无疑问,梅瑞狄斯对公司的成长和成功也有不小的贡献。在她的带领下,他们扩展了冷藏仓库的规模,开始为其他种植商提供蔬果储藏服务,现今这已经成为公司的一项重头业务。她还把以前的路边苹果售卖摊改成了礼品商店,出售本地手工艺品、特色美食和贝耶诺奇的纪念品。每年一到圣诞节,无数的游客就会搭乘火车来到莱文沃思,为的就是来看看这里最负盛名的圣诞树点灯仪式。在这段时期,不少游客都会专门上这个礼品商店转转。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她的头一件事就是给小女儿打电话。此刻田纳西州已经十点多了。

“喂?”麦蒂嘟嘟囔囔地接起电话。

“早上好,”梅瑞狄斯的声音很欢快,“听起来某人今天睡过头了哦。”

“哦,你好妈妈。我昨晚熬夜了。学习来着。”

“麦迪逊·伊丽莎白。”梅瑞狄斯只需要说到这里,意思就很明了了。

麦蒂叹了口气,“好吧,昨晚有兄弟会的派对。”

“我知道派对很好玩,也知道你想把大学生活体验个遍,可是你的第一次期末考试就在下周。星期二早上,对不对?”

“对。”

“你必须要学会兼顾,玩乐的同时学业也不能落下。所以现在赶紧动动你白嫩的屁股,从床上爬起来去上课。能开派对玩通宵,也要能准时起床才行,这是一项生活技能。”

“翘一节西班牙语课而已,又不是世界末日。”

“麦迪逊。”

麦蒂大笑起来。“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起床。西班牙语入门课,我来了。后会有期……亲爱的。”

梅瑞狄斯笑了。“星期二我再打电话给你,检查你的西班牙语学得怎么样了。还有,给你姐姐打个电话。她最近因为有机化学的考试压力挺大的。”

“好的,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小公主。”

挂上电话后,梅瑞狄斯觉得心情好多了。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她专心致志地工作。就在她重新翻看最新的收成报告时,公司的内部电话响了起来。

“梅瑞狄斯?你父亲来电话了,在一号线。”

“谢谢你,黛西。”接着她拿起电话,“你好,爸爸。”

“今天回来吃午饭好吗?我和你妈妈都想你了。”

“爸,我这挺忙的……”

“拜托了?”

梅瑞狄斯永远没办法拒绝父亲,“好吧,但我一点钟必须赶回公司。”

“太好了。”她能听到父亲话音里带着笑意。

她挂上电话继续工作。最近一段时间苹果的产量有所增加,但市场需求量却在走低,再加上出口和运输的成本飞涨,导致她经常要花一整天时间来应付这样那样的难题,今天也不例外。到了中午时,她感到脑袋底部一阵隐隐作痛,那是紧张性头痛发作的前兆,疼痛有愈演愈烈的迹象。她离开办公室,穿过冷藏仓库。一路上,她一直对迎面碰上的员工保持微笑。

几分钟后,她就把车停在了她父母家的车库前。

贝耶诺奇的大宅有一个两层楼高的露台,外观设计成角楼的样式,配上精致的镂空装饰,她父母居住的这所房屋就像是从俄国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背景建筑。尤其是到每年的这个时候,当屋檐和围栏上的圣诞装饰灯一亮起来,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锻铜的屋顶在冬日灰蒙蒙的天色映衬下显得有些灰暗,但是在阳光好的日子里,屋顶就会闪闪发光,好似铺了一层鎏金一般。房子处在一个和缓的斜坡上,可以俯瞰整个山谷,四周栽种着高大优雅的白杨树。他们的这所大宅相当有名气,常有过往的游客在家门前驻足,拍照留念。

这房子是依照母亲的想法建盖的,结果就成了这样,他们有了一栋与整个西华盛顿州大环境都格格不入的俄式乡间宅第,或者叫它夏季别墅什么的。就连果园都取了这么一个古里古怪的名字,贝耶诺奇。

贝耶诺奇是俄语,意思是“白夜”。可笑,这里的夜晚黑得就像刚熬出来的沥青。

母亲什么都不在乎,对身边的一切事都淡淡的。她做任何事都可以随心所欲。而她也确实有这样的资本,因为只要是阿妮娅·惠特森想要的东西,丈夫都会尽力满足。她想要一个童话故事里的俄国城堡,想要给果园取一个拗口的俄国名字,都不是问题。

梅瑞狄斯进屋前先敲了敲门。她走进厨房后看到的炉子上炖着一大锅汤,但是没有人在。

客厅北面的整个墙体都做成了两层楼高的圆形落地窗,这便是贝耶诺奇最负盛名的角楼式露台,光线透过这些落地窗照亮了整个客厅。打过蜡的木地板闪闪发光。母亲一直坚持用黄蜂蜡来保养地板,这种蜡会让地板变得特别滑,尤其是只穿袜子在上面走的时候,效果完全能媲美溜冰场。一面墙的正中央安了一个巨大的石材壁炉,几个式样华丽的古董软垫沙发和椅子围着壁炉;壁炉的上方挂着一幅油画,画的是一辆行驶在茫茫雪地里的俄国三套车,这是一种看起来颇有浪漫情调的马车,拉车的马模样也很俊俏,这幅画的场景就和俄国电影《日戈瓦医生》里的一样。在她左边的一面墙上贴了无数张俄国教堂的照片,照片下面是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着几个古色古香的圣像,还有一支常年不灭的蜡烛,就里是她母亲所谓的“朝圣角”。

梅瑞狄斯在客厅后面看到父亲,他最喜欢待在这个位置。他的身边立着一棵圣诞树,上面满满当当挂了很多装饰品,让整棵树显得沉重无比。此时他正舒服地枕着暗红色的马海毛靠垫,伸直了身子躺在一张长软榻上看书。他已经八十五岁了,所剩无几的几缕白色头发贴在他粉红色的头皮上。由于常年风吹日晒,他的皮肤上有许多斑点和皱纹,看上去就像一条愁容满面的巴吉度猎犬。就算是在笑的时候,这张脸还是会给人一种苦闷的印象。但是人人都爱伊凡·惠特森。他这人很难叫人不喜欢。

看到梅瑞狄斯进来,父亲的脸亮了起来。他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片刻才放开,“你妈妈看到你一定很高兴。”

梅瑞狄斯笑了笑。父亲假装母亲其实是爱梅瑞狄斯的,而梅瑞狄斯也假装相信他,这个游戏他们已经玩了很多年了,“太好了,她在楼上?”

“她一早上都待在花园里,我怎么劝都不肯进来。”

梅瑞狄斯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我去叫她。”

她让父亲在客厅里等,自己走了出去。穿过厨房,来到房子的正餐厅,推开后面的一扇法式门,她看到积雪覆盖的大地,白茫茫的一片。向远望去是一个数英亩地的苹果园,果树正在冬眠。眼前有一棵玉兰树,一条条冰凌结缀在树枝上,这棵树在这里已经五十年了。树的下面是一方小花园,以古旧的锻铁栅栏围成。栅栏的开口处装了一扇华丽的大门,上面密密匝匝地缠绕着藤蔓。现在这些植物只剩下光秃秃的褐色藤枝,门露出的部分结了霜,泛着寒光。等夏天来看就是另一副光景了,郁郁葱葱的树叶铺满整扇门,朵朵小白花开在绿叶间。

不出所料,她在。梅瑞狄斯看到自己八十多岁的母亲独自一人待在花园里,身上裹着毯子,安静地坐在黑色的长凳上。此时天空中飘起了小雪,细碎的雪花模糊了眼前的景象,恍惚间仿佛是走进了一幅印象派的油画中,所有景物都没有固定的形态,脆弱得好像碰一下就会扑簌簌地碎落满地。精心修剪过的灌木和一个鸟水盆上落满了雪,给花园平添了几分奇特而超凡脱俗的味道。这里就是母亲所谓的冬季花园。她端坐在花园的正中间,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小的时候,梅瑞狄斯总觉得母亲独处的样子很吓人,但长大以后,这只会让她觉得尴尬,甚至是恼火。像母亲这么大年纪的女人一个人孤孤单单坐在冰天雪地里,叫人怎么想都觉得很不像话。母亲的借口是自己视力不好,左右也无事可做。但梅瑞狄斯不买这个账。母亲的眼睛确实不大好,她分辨不出颜色,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黑白的,要不就是一团团的灰色阴影,可梅瑞狄斯却觉得这么说很牵强,就算是个年轻的小姑娘,也没理由大冷天跑到户外发呆,而且一待就是一上午。

她出了门,走进寒冷的空气中。她的靴子一下就陷进了齐脚踝深的雪里,有好几处地方的雪结成了硬块,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好几次都差点滑倒。“妈妈,你不该在外面坐着,”她说着走到母亲身边,“你这样会得肺炎的。”

“气温才刚到冰点,还没那么冷,不至于让我得肺炎。”

梅瑞狄斯翻了个白眼。母亲常会说出这种可笑的话来。“我的午饭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所以你最好现在就回屋里去。”雪花轻柔无声地飘落,她说话的语气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格外刺耳。说完她心里就后悔了,她希望自己没有把话说得那么生硬,语气也能再柔软一些就好了。可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了,对着母亲的时候她的态度总是会不自觉地变差。“爸爸叫我过来吃午餐,这事你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尽管她嘴上这么说,但梅瑞狄斯还是听出她在撒谎。

母亲从长凳上站起身,动作流畅没有一丝拖沓,就好像一个姿态高傲的古代女神,习惯了受众人敬仰和崇拜。她脸上没有什么皱纹,十分光滑,没有瑕疵的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她的骨架很小,撑起了一副能让众多女人羡慕嫉妒的标致身材。然而她的眼睛才是最能集中体现她的美的地方,浓密的睫毛,深邃的眼窝,眼珠的颜色是奇妙的水蓝色,泛着金色的光点。梅瑞狄斯敢打赌,不论谁,只要看过这双眼睛就再也不会忘记。但讽刺的是,这样一双惊艳的眼睛却分辨不出颜色。

梅瑞狄斯搀扶着母亲的手肘,带她往回走;没走出几步,她发现母亲的手光溜溜地露在外面,已经冻成了紫色。

“我的老天,你的手都被冻紫了。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也该带双手套……”

“你不知道真正的冷是什么样的。”

“随你怎么说吧,妈妈。”梅瑞狄斯催促着母亲快步向温暖的室内走,“要不你去洗个热水澡吧,暖暖身子。”

“我用不着暖身子,多谢了。今天才十二月十四号。”

“好吧。”梅瑞狄斯看着母亲颤颤巍巍地走到炉子旁,搅拌那锅汤。她身上披着的灰色旧羊毛毯滑落下来,掉在了地板上,她也没有理会,任由它堆在自己脚边。

梅瑞狄斯摆好餐桌,屋子里难得地有了一些响动,多多少少有个家的样子了。

“我的女孩们在这呢。”父亲说着走进厨房。他看上去苍白而瘦弱,因为体重缩水,曾经壮实宽阔的肩膀彻底塌了下来。他走过来,手搭在妻子和女儿肩上,将梅瑞狄斯和母亲拉近了一些。“我最喜欢这样了,一家人在一起吃个午餐多好。”

母亲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笑。“我也一样。”她说话又快又清脆,带着浓浓的俄国口音。

“我也是。”梅瑞狄斯说。

“太好了。”父亲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走到餐桌旁坐下。

母亲端出一盘温热的羊奶酪玉米面包,往上面淋了一些黄油,然后在每个人的盘子里放上一片,接着又去把汤盛进碗里。

“我今早上果园转了转。”父亲说。

梅瑞狄斯点点头,在父亲旁边的椅子上坐下。“A区后面那块地你注意到了吧?”

“是的。那块斜坡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我已经叫埃德和阿曼达去解决了,收成不会有问题的,别担心。”

“我倒是不担心这个。我在考虑别的问题。”

梅瑞狄斯喝了口汤,味道浓郁爽口。这是用自制羊肉丸和番红花一起炖的风味肉汤,配上像丝一样柔软的鸡蛋面,美味得让人想哭。要不是梅瑞狄斯需要严格控制饮食的话,她真想一口气喝干整锅汤。只是这样她下午就得逼自己再去慢跑一英里。她说:“是吗?你在想什么?”

“我想在那块地上改种葡萄。”

梅瑞狄斯慢慢地放下汤勺,“种葡萄?”

“现如今我们果园的金冠苹果已经算不上最好的了。”父亲没等她接话就赶紧抬起手,示意她把话听完,“我知道,我知道,咱们全是靠着金冠苹果才有了现在的一切,但是时代在变,情况已经不同了。说起来,这都快到2001年了,梅瑞狄斯。现在葡萄酒正流行,我是想改种葡萄以后,咱们最起码还可以做冰葡萄酒和晚收葡萄酒的生意。”

“非在这个时候不可吗,爸爸?现在亚洲市场收紧得厉害,光是运输水果就会让我们投进去一大笔钱。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见鬼,去年我们的利润下滑了十二个百分点,今年看来也没有什么好转。我们只是在勉强支撑着。”

“你应该听听你父亲的话。”母亲插了一句嘴。

“拜托,妈妈。自从我们升级了冷藏系统后,你就没到那个仓库看上一眼吧。还有,你上一次看公司的年终报表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别说了,”父亲叹了口气,“我说这些不是想惹大家吵架。”

梅瑞狄斯站起来,“我得回公司工作了。”

她把自己的碗拿到水池里清洗。接着把剩下的汤倒进一个特百惠的塑料保鲜盒里,放进塞得满满当当的冰箱里,然后又顺手把空锅洗干净。锅碰到水池的滤网发出咣当一声响,这个声音在静默的房间里听起来格外刺耳。“妈妈,汤非常好喝。辛苦了。”她跟父母匆匆道了个别后便离开厨房。她在玄关穿上外套,推开门走了出去,一阵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她站在门廊上,深深吸了一口冷空气,这时父亲也跟在她后面走了出来。

“一到十二月和一月她就这样,你也知道。冬天对她来说是难熬的季节。”

“我知道。”

他把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下,“你再努把力,跟你妈妈好好相处。”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梅瑞狄斯。这样的话父亲已经跟她说了一辈子了,她多想听到父亲对她说,该努力缓和关系的是母亲,真的,哪怕就一次。“我会的。”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想将和父亲之间的这个童话故事说圆满,让它一如既往地圆满下去。而她也真的会去努力,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个人在努力,但她和母亲永远也不可能如父亲所愿变亲密了,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爱你,爸爸。”她说着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我也爱你,梅瑞狄宝,”父亲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考虑下种葡萄的事,没准我在死前还能当个葡萄酒商呢。”

梅瑞狄斯讨厌父亲开这样的玩笑。“你可真会说笑。”她回了父亲一句,转身回到车上,发动引擎。这时候挡风玻璃外的落雪织成了一张网。她挂上倒挡准备掉头回去。透过客厅的窗户,她看到她的父母站在客厅里。父亲将母亲拉到怀里,吻了她一下,接着两人开始慢悠悠地跳起舞来。屋里可能没有放音乐,但她知道父亲并不需要。他常说,情歌就装在他的心里。

梅瑞狄斯赶忙开车远离这个亲密温情的场景,但这幅画面已经深深印在她脑海里。

这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发现自己根本忘不掉之前看到的那一幕,她虽然如常工作,不是分析比较运营策略,就是想方设法让利润最大化,可就在她耐着性子应付没完没了的问题,安排一个又一个的会议时,父母恩爱的样子时常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可她一直没法理解,一个明明深情爱着自己丈夫的女人,怎么可能同时又深深厌恶着自己的子女呢?不,这么说不对,母亲并不厌恶梅瑞狄斯和妮娜,她只是不在乎她们。

“梅瑞狄斯?”

听到有人叫,梅瑞狄斯猛地抬起头,但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她想自己的事想得太入迷了,全然忘了现在自己身在何处。她还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份害虫报告。“哦,黛西,抱歉,我大概是没听到你敲门。”

“我要回家了。”

“已经很晚了吗?”梅瑞狄斯瞥了一眼钟,已经六点三十七分了,“妈的……我是说,该死,我弄太晚了。”

黛西大笑起来,“你总是在公司待到很晚。”

梅瑞狄斯急急忙忙地开始整理桌上凌乱的文件。“开车小心点,黛西小姐。”这是一句老玩笑话了,但还是逗得两人都笑了起来,“还有,别忘了明天早上九点,苹果委员会的乔希要过来开个会。准备好甜甜圈和咖啡。”

“放心吧,明天见。”

她整理好办公桌,把明天要用的东西放好后就赶忙走出了公司。

回去的路上雪下得又大又密,挡风玻璃外一片模糊。雨刷动得飞快,但还是很难保证清晰的视线。每次会车时,对头车的前灯都会耀得她有片刻什么也看不见。尽管她对这条路的熟悉程度几乎到了闭着眼睛都能走的程度,但她还是谨慎地放慢速度,肩膀绷紧,凝神开车。她想起有一次教麦蒂开车也是这样下着雪,不过也只有那么一次。想到这件事,她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只是下雪而已,妈妈,路面都没有结冰。我有必要开这么慢吗?我走路回去都比这快。

麦蒂就是这样,永远都火急火燎的。

梅瑞狄斯进家后用力把门关上,急急忙忙进厨房。她瞟了一眼时钟,知道今天回来晚了。

她把手袋放在厨台上,喊了一声:“杰夫?”

“我在这里。”

她循着声音走进客厅,看到杰夫正在吧台边给自己倒酒,原本客厅里并没有这个小吧台,是到八十年代末期时才搭起来的。“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外面雪下得……”

“我知道。”其实两人心知肚明,她又在公司待到很晚,“要喝一杯吗?”

“好,白葡萄酒吧。”她看着杰夫,一时有些说不出来的感受。他还和以前一样英俊,一头深金色的头发,只有两鬓的部分略微有些花白,方正有力的下巴和一双总是带着笑意的青灰色眼睛。杰夫不锻炼身体,胡吃海塞毫不讲究饮食,可他却一直保持着瘦长结实的身材,岁月好像并没有在他的身体上留下衰老的痕迹。今天他的穿着和平常一样,一条洗旧的李维斯牛仔裤,上身套一件印着珍珠果酱乐队的旧T恤。

杰夫递给她一杯白葡萄酒,“今天过得好吗?”

“爸爸突然说要种葡萄。还有,妈妈又跑到她的冬季花园里傻坐着了,这么冷的天,真担心她会得肺炎。”

“你母亲那么冷漠,再冷的天对她也没有影响。”

梅瑞狄斯一时语塞,她发觉和杰夫在一起那么久,他们之间的羁绊已然随着时间定型。早在二十多年前杰夫就对她母亲有了根深蒂固的看法,而且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任何改变。“上帝保佑她。”她说着,背靠在墙上,连日连月忙碌而疯狂的工作好像突然压垮了她,她疲惫地闭上眼睛。

“我今天写完一章。不长,就七页。不过我觉得写得不错。我给你打印了一份出来。梅瑞狄斯?梅?”

她睁开眼,看到杰夫正盯着她,眉头微蹙。她有些茫然,不知道他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重要的事,她连忙想了想,但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说了什么。“抱歉,我今天太累了。”

“你最近都这样。”

她努力想从他的语气中找提示,但还是判断不出他这么说是在责怪,还是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也知道,一到冬天事情就多。”

“到了春天、夏天也一样。”

她知道了,是责怪。要换作去年,她也许还会问问他,他们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然后向他大吐苦水,告诉他每天面对那么多不顺心的事真的让她迷茫又无助。但是现在这样亲密的倾诉和交心在他们之间已经不大可能了。具体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现在这种状况。无形的隔阂在他们之间扩散,就好像泼洒出来的墨水,在所有东西上都留下难以抹去的印渍。“大概是吧。”她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去办公室了。”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说着就拿起了放在椅子靠背上的外套。

“现在吗?”

“不行吗?”

这算是一个问题吗,她思索着。是不是应该不让他走,找个理由让他留在这里?她拿不准他是不是真的想要离开。但说实在的,此刻她并不是那么在乎。她只想去泡个热水澡,喝上一杯葡萄酒,脑子放空,不要费心去想该在晚饭时跟他聊些什么,最好是连晚饭都不要自己动手做。“没什么不行的。”

“好吧,”他在她的面颊上吻了一下,“我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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