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树儿见姐姐从大城市回来了,从头到尾都变了个模样,也想跟姐姐去深圳打工。
他到城市的想法,在白秋儿走的那一刻起,就在心中产生了,并开始萌芽,以越过岁月,越过高山,以暴风雨、雷鸣闪电般,在他心中肆虐,生长。
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带给他的只是野蛮生长的痛苦。
心想:我一个农嚯嚯,不读书,又没得白秋儿的家庭背景,啷个去得了城市生活?
现在见到变化中的姐姐,这份愿望便有了实现的可能。
于是,他跟他妈莫大芝说:“妈,我要跟姐姐去深圳打工!”
莫大芝看了看已跟自己高差不多的儿子,又看看女儿,拿不定主意。
“要得,树儿想去,就让他去嘛!”冷秀儿晓得妈妈舍不得家里这个男劳动力,劝道:“看嘛,家里只有恁个多的土地,做死做活的,也还是这个穷样。树儿明年十八了,过不了几年要给他找媳妇,我们家恁个穷,哪个看得起噻?”
“姐,我不要找媳妇!只想像秋儿一样,到城市生活!”冷树儿反驳道。
“跟白秋儿一样?做梦啰!他是跟他爸爸进城享福的,秀儿呢?你难道没有听到村里人说你姐姐吗?是背井离乡出远门讨口要饭的!”莫大芝立即正色道。
“妈!我啷个啦?自个凭劳力正儿八经地,一分钱一分钱挣来的,那些嚼舌根子的,是不是眼红我出去打工挣了钱?有本事,他们也出去挣!”冷秀儿愤怒了,气得脸红脖子粗。
“不管他们啷个说,妈晓得你挣的几个钱,也是辛苦钱,这大老远的,做妈的也老不放心的。要是你们都走了,这个家啷个办?”莫大芝跟女儿交心道。
“也是,虽然出去比屋头赚钱些,但做起活来,也不比屋头种地轻松!”冷秀儿晓得妈妈内心的苦,便帮着劝弟弟道,“树儿,外面好辛苦的,你要想清楚!”
“不管别个啷个说,我也要去,总比挑大粪强!”冷树儿说得斩钉截铁。
莫大芝想了想,最终被儿子的真诚打动了,对儿子说:“要得嘛,那你们帮我栽完春洋芋就走。”
冷树儿听他妈妈这么说,高兴得跳了起来,连连说:“要得要得!”
赶在立春前后栽春洋芋,这是丰岭人的做法。
离开老家前,他和姐姐要帮妈妈栽下今年的春洋芋。妈妈抡起锄头挖着一行行土窝子,冷秀秀急忙弯腰一边把已经发芽的洋芋种,按进窝子里,一边抓把柴火灰撒向泥土与种洋芋间。
冷树儿把刚刚挑来到农家粪,认真地淋进土窝子里。顿时柴火灰与粪水的气味,夹杂着刚翻新到泥土气息扑鼻而来,激起他莫名的兴奋。
他似乎见到了洋芋的嫩芽,已经破土,并以惊奇的速度满地生长,在藤蔓之上,很快开出了一朵朵小小的白色花。那淡黄色的花蕊,预示着新的洋芋也开始在地底下“攻城略地”般壮大。
他的兴奋由此变成了惊喜,浮现在脸上,而此时,他的脸色恰恰与洋芋的颜色别无两样。
这种情绪始终蔓延着,直到换来家人絮絮叨叨的叮嘱,换来家人更多的惆怅!
明天,他就要去深圳打工了!
白秋儿走了,黄瓜瓜成了冷树儿唯一最要好的小伙伴。冷树儿自然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给了黄瓜瓜。弄得黄瓜瓜也不安分,他急匆匆回家就跟他妈说:
“妈!树儿明天就要跟他姐姐去深圳打工了!”
这个消息一经黄瓜瓜嘴里冒出来,就如他爸的旱烟味在堂屋里四处蔓延开来。
当时,他爸正坐在堂屋的地火炉边,一边烤火取暖一边若有所思地抽着旱烟。他爸一听到这个消息,手不由得抖动了一下,长长的烟灰随之被抖落掉。
猛然间,他爸一激动,竟然被早已习惯而熟知的旱烟呛到了。他爸本来想要狠狠瞪黄瓜瓜一眼的,这时也顾不得了,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双手撑在膝盖骨上,弓着背努力抑制住胸膛的起伏,与喉管强烈的痉挛。但他爸还未等自己的咳嗽声消停下来,就快速地以刚刚憋红脸的劲道,向黄瓜瓜怒吼道:
“你个龟儿子的,么子也别想,好生点儿给老子读书!”
从黄瓜瓜的爸的态度来看,尽管冷树儿的姐姐这次回来有很大变化,但对于丰岭村的人,真要叫他们像他姐姐一样去远方赚大钱,大部分人还是持反对意见的。
丰岭山湾人,都晓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句古话,都晓得人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是不会背井离乡的。白秋儿随父进城,可不是背井离乡。那些考起了大学中了“状元”的,更不是背井离乡,而是光宗耀祖,成了吃皇粮的人。
黄瓜瓜他爸更能深刻体会光宗耀祖的重要性。他爸这身洗了泛白的军装,虽然用蓝布补了好几个大补丁,但依稀可见他爸是到过大城市的人。特别隆起的前额,稀疏的头发,飘在他爸已经光秃秃的前门上,十分扎眼。
完成不了理想的黄瓜瓜爸,就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黄瓜瓜有一个姐姐和三个哥哥,但他们四个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没有实现他爸的梦想。到最小的黄瓜瓜时,似乎才有了读书的天赋,致使他爸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黄瓜瓜身上。
今天听到黄瓜瓜满怀幻想地说出冷树儿要出去打工的事,他爸就看出了他的兴奋点,因此当即“断”喝,好断了他的非分之想。
不管村里人是怎么想法,冷树儿决定了的事情,他就一定会去做。
这年,他才十七岁。
过了今夜,明天一早冷树儿就真的出远门了。
这该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行囊早已被家里三个女人塞得满满当当,他不必为此操心。在这个时常被劳累折磨得沉沉睡去的夜晚,他竟然失眠了。
他盯着屋顶,漆黑一片,扭头望向小小的木窗,窗外黑得朦朦胧胧。顿时心想:今夜应该有月亮吧,或许该有星星!嗯…至少有十颗……
屋外的寒风,从破损的纸糊窗口和土墙屋缝灌了进来。发出的“猎猎”声,与身边弟弟均匀的鼾声应和着。
冷树儿固执地想着夜空的星星,努力地睁大双眼,望着黑漆漆的窗户,仍然看不出有光射进来。
心想:得起码有一颗星星噻……
无奈与叹息在冷树儿心中陡然升起。他对这突然其来的感受有些惊讶:是很远很远的城市吗?那里会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像语文课本里描述的那样,到处是高楼大厦?那里会有山吗?到了哪里我能做什么呢?
奶奶和妈妈早就说过,到了远方,有姐姐呢。
等冷树儿醒来的时候,堂屋餐桌上已经摆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直到他和姐姐吃完早饭,天还没有亮。冷树儿姐弟俩,在弟弟的鼾声里,在奶奶和妈妈“出去了自个儿要小心哈”的嘱咐声中,在姐姐手电筒的照亮下,离开了老家,离开了奶奶和妈妈的视线,离开了影影绰绰的山、地和庄稼。
他在离开丰岭山湾那个垭口,忍不住回望那个灌满寒风,灌满痛的家,那个只变成了一盏灯的家,在黑漆漆的山间摇曳。
“好好像我昨夜没见到的那颗星星!”
冷树儿这样想,顿时昨夜的感伤被它温暖。当他再次回过头来,朝着已经泛淡淡鱼肚白的天边向前走去时,却突然感觉自己眼眶里有泪水涌出。
姐弟俩沿着崎岖的山路,穿过黑暗,透过黎明最早的一缕曙光,来到了开始嘈杂的盐水镇上后,坐上去县城的客车。
冷树儿第一次到县城,心想:会不会碰到白秋儿?要是碰到秋儿,我们会说些么子?
他肯定会用惊讶的眼神盯着我看!会问我:“啷个来的?”
我会笑着,莫慌说出来,要他猜……
冷树儿就这样胡思乱想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县城的客运汽车总站。
他们下了车,顿时热闹紧紧包围住了他。一个个背着大包小包的旅客,早已把县城客运汽车总站里里外外塞满。本来还有些寒意的初春,竟然让冷树儿感觉到了燥热。
不免心里嘀咕了句:“城里比乡头热多了。”
“树儿,你坐在这儿,我去买票。”冷秀秀把弟弟按坐在装满衣服的牛仔大布背包上,自己匆匆挤向售票口。
冷树儿被动地坐在姐姐的的大背包上,手里也紧紧拽着自己的帆布大背包,警惕地望着身边这些陌生人群。冷树儿身上的新牛仔衣是他姐姐买给他的,却“时髦”得让他好生不自在。
恁个多人,县城里啷个这么多人?他一边心烦意乱地思索着,一边紧张地照管着行李。从姐姐按他坐下来的那个举动和眼神,就已明确告诉他: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随身行李!
好不容易等到姐姐手里攥着两张汽车票回来了,她已是满头大汗,刘海已然贴在了前额。冷树儿这一刻,突然发觉姐姐好乖,好美!
他们下一站是万县。生在西南一个偏远山区的他们,即使是县城,通向外界的也只有汽车客运。
他们不但从镇上已经坐了个多小时的车,还要坐四五个小时的客车,才能到万县码头乘轮船,到岳阳火车站再才乘火车,到广州,直至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