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儿被吊脚蜂蛰的伤势,在他妈妈一遍又一遍地为他敷几周的鲜人奶后,才痊愈。
他的记忆里,妈妈的样子就是堂屋地火炉里的药砂锅,灰灰的,暗暗的,散发着永远飘不完的中草药味。
白秋儿十一岁这年秋末,注定白家是一个痛苦之秋。他妈妈的咳嗽声愈演愈烈。竟然在这年,他妈妈咳嗽时,伴有血丝,于是托人带信,叫他在县城工作的爸爸赶回来。
连他的哥哥姐姐都回来了,白秋儿正在他妈妈榻前,突然发现妈妈的头歪斜一边,就轻轻合上了眼。
他心里顿时一咯噔,脑际中突然闪显一个特别不详的信号,带着哭腔惊慌地叫道:
“妈——妈——醒哈!”
堂屋的大人们听见房屋里的动静,颇感大为不妙,都急急忙忙进了房门,涌到白妈妈床前。尔后,一片凄惨的哭喊声传出房门,越过白家屋顶,低徊于大山湾间,戚戚哀哀!
白秋儿眼睁睁看着妈妈离开,此时此刻憋在他胸膛中的,除了痛苦仍然是痛苦!虽然他年仅十一岁,但想象得出妈妈永远离开他将意味着些什么?
因此,他哭得昏天黑地。
他妈妈什么时候入的殓,什么时候出的灵堂,什么时候到了墓地,什么时候下了葬,他都于恍恍惚惚的,木木然然,一直跟着,跟着,直到落葬,安土,返魂……
妈,您在哪儿?
屋顶炊烟袅袅散去
妈,您在哪儿?
冰冷的风咳着嗽掠过
妈呀!您在哪儿噻?
我喊您,叫您,您啷个不答应?
不答应……
白妈妈已下葬,至亲散了。过了头七,在镇上工作的孩子也要走了。
尽管最后一个离开的是白爸爸,他也等不到末七,只能过了三七就要回县城。因为他在家的时间拖得太长了,他的单位还有好多事情必须等着他回去处理。
于是,白爸爸把老宅琐事都托拜隔房侄儿照看,就连白妈妈的末七也嘱咐他们一定按照风俗,一五一十地照办。
他们都一一应承了,最后他才带着未成年的白秋儿回县城去了。
白秋儿随父进城,对于丰岭人看来,都认为是因祸得福,说白秋儿要进城“享福”了。当时的农村跟街上比,就好比一个生活在地上,一个天上。
同样是生离死别,结局并不一样。
冷树儿的爸爸比白秋儿的妈妈死得更早,那时他才五岁多。他隐隐约约记得,那时候只晓得跟着大人哭,谈不上痛彻心扉。
年龄太小了,无法预知未来所带来的伤害,就无法感受当下的痛楚。而真正人到中年,经历的多了,反而显得迟钝,淡漠。
当年冷树儿的爸爸一过世,他妈妈自然成了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闲言碎语就来了。这闲言碎语有纯粹造谣的,也有根有据的,再加以大肆渲染变成的。
关于冷树儿妈妈的闲言碎语,应该介乎两者之间。当年他爸是丰岭大队一队的生产队长,他妈是大队妇女主任。
那时候当妇女主任,肯定是挨诀的兜兜。成天叫育龄男女去结扎,去安环,去坠胎,时不时喊人要避什么孕,这不是做断孙绝子的事吗?你不挨诀哪个挨诀?
还时常带头带人到超生的人家坐收罚款。人家没钱给,就赶人家的猪,抓人家的鸡。你说,妇女主任是人不是人?
冷树儿爸一死,他妈得不到乡亲们同情不说,好多人都骂她:“死了男人活该!”
于是,就免不了添油加醋地说她“昨夜又跟谁谁偷偷摸摸睡了的”,还绘声绘色地说:“我是亲眼看到的,某某男人深更半夜进了她家的后门,又清早巴早走的。”
这些道是非的,为了有说服力,还反问听者:“难怪昨夜她家的狗叫得啷个凶,难道你们斗没有听到?”
这些风言风语对于冷树儿来说,从小已经“耳濡目染”,心灵备受伤害,也心生怨恨。痛恨那些嚼舌根的,也怨恨“不检点”的妈妈,更恨那些无事找事来他家的男人。
也是,自从冷树儿爸爸死了之后,热心的男人骤然多了起来,就连隔了好几座山远而有家有室的男人,也忘不了要来“心痛”一下寡妇。
冷树儿家的确过得十分艰难,一家五口人,姐姐只大他两岁,弟弟仅仅小他一岁半,还有个年迈而又瞎了一只眼的奶奶,五口人的田地,就他妈像头牛在地里累死累活的干,还不分黑天白夜的干,也干不出个所以然。
也是,靠她一个妇人家,就算她壮如母牛,能抵得了五张嘴巴要吃要喝吗?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从家庭劳动力紧缺的方面来说,虽然年纪还小,但看到妈妈养活一家人不容易,干活上冷树儿不得不听从妈妈的。
哪怕是叫他干最脏的活,最累的活,即使是心里百十个不愿意,也忍着,要去干。他晓得,自己不干,还能叫那些嚼舌根子的帮忙干吗?或者,叫那些打着热心肠的幌子,肚子里却想着歪主意的男人干吗?
就这样,他从小就养成了忍辱负重。
于是,他好想好想像白秋儿一样离开这片土地啊!离开丰岭这个大山湾!
一个农村人,除了读书这条路,想跳龙门做城里人,恐怕比登天还难。
说起读书,冷树儿跟白秋儿黄瓜瓜一样,曾在村小读过小学。确切的说,自己成绩不怎么样。
每次迟到的是他,每次没有完成家庭作业的是他,每次拖欠学杂费的还是他,他都不好意思上学了。渐渐的也没有了读书的心思。
还好,他妈顶着艰辛的生活压力,只要他想读,她还是想办法尽力送他读。他姐姐就没有那么幸运,刚刚小学毕业,他妈死活就不让她读了,要她回家帮忙做农活。
尽管如此,冷树儿也只读完初二就辍学了。一来看他妈老为学费和生活费发愁,二来土地承包责任制以后,有耕不完的田,挖不完的地,一回到家那有空闲去读书?
他自叹命不如白秋儿好。
机会总在人绝望的时候产生,这句话对于冷树儿来说真是一句至理名言。这个机会得从他姐姐冷秀秀说起。
她今年往十九岁数了,比起去年来,突然间变了一个样子般。说成熟了吧,也不见得,因为从小营养不足的原因,外貌特征还不够明显。说她变漂亮了吧,村里人倒有同感。
村里那几个正值躁动期的小伙子,还时不时地绕道路过她家,为的是能更近一点多瞧上她几眼,无话找话跟她说上几句,回家了还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想想以前,就算在去年,如果有谁诅咒谁讨个倒霉老婆的,自然会含沙射影地指她!证明娶冷秀秀做老婆,就是个背时鬼儿子。
这倒不是是她长得怎么怎么样的丑,也不是有什么不好的脾气,或者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而是她妈的原因,那些长嘴毒舌妇会说:“有哪样的娘就有哪样的女儿!”
净说她妈是克夫的命,是偷人的娼妇!
都这么说,谁还敢娶秀秀?
如今不一样了,村里大人小娃儿,都说冷秀秀长能耐了,从大城市回来就不一样了啰!连小伙子都对她兴趣满满。突然间对冷秀秀的态度怎么有了如此大的变化?
原来冷秀秀年前从深圳打工回来,厂里放假过年。
去年,她被镇妇联劳务输出到广东打工的。这个机会也得益于她妈做了妇女主任才有的,倒不是她妈徇私舞弊,当初她妈把这个消息告诉全村的人,只要年满十八岁的年轻女青年,都可以参加这次镇妇联推荐到广东务工的活动。
临到镇妇联务工联系工作队要启程时,丰岭村才有两个人报名。而这两家人要送孩子远走他乡,也都因为家里穷得叮当响,万般无奈下不得已为之。
这是政治任务,当了多年的妇女主任晓得。她妈情急之下,把自己亲身女儿也送上了千里之外的“征程”,也好凑个数,也好应付上面的领导。
她这一“壮举”虽然堵住了那些骂她的嘴,说她为什么不送自己女儿去那么远的地方活受罪,倒头来还是被镇妇联领导批评她这个村妇女主任做得不够好,宣传不到位,发动群众不积极,思想工作没开展得顺畅。
冷秀秀才走一年时间,的确变得白净了许多。现在一身城里人打扮,显得漂亮多了。最令村里人吃惊的,口唇上抹了些啥子?鲜红得像七姊妹尖椒,连说话的口音都变了调。
这也莫怪村里人感到奇怪,连她妈妈也诧异得很。给她带的一些么子礼物哟?特别是那两件新胸罩,弄得她妈哭笑不得。
心想:你从千里外的大城市回来,给我买这样的东西有么子用?有么子好噻?穿上去胸挺挺的,丢人现眼不说,还紧巴巴的,箍得难受死了!啷个下地干活?
她妈试了一次,就死活不再穿了。
不过,另外一件令人尴尬的礼物,她妈欣然接受了。那就是女性专用卫生巾。她妈试过之后,觉得巴适,好用。
关键省事,又特别卫生,这个好,这个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