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脉连绵,沟壑纵横,西南地区的一个普通山村,丰岭,白秋儿生于斯。
他家是黄泥巴墙青瓦屋,屋前屋后都是山,放眼望去还是山。
白秋儿开始喜欢独立思考的时候,寒冬已至。他喜欢站在他家偏屋转角处,望向冬水田,望向不远处朦胧的屋顶,望向一直沿着山腰往前的山路,望向层层叠叠模糊的远山!
心想:冬天的世界啷个恁个冷清?
隔壁黄瓜瓜穿着刚刚过膝的单薄裤子,抖抖索索地站在白秋儿后面。正准备问白秋儿望么子时,却被他哥哥从隔壁屋里追出来,一边怒斥:“冷死你”!一边硬拽他回家。
此时,他妈妈在房屋棉被下,咳嗽声骤然急促,整个世界好似变得慌慌张张的了。他也慌了,却无所适从!
心想:妈,您啷个咳个不停?啷个不跟地头的菜叶儿一样?还能在冰雪下长得绿油油的?
白秋儿就这样站了一个冬天,就这样思考了一个冬天。
直到第二年的某一天,小伙伴冷树儿告诉他,葫芦湾下头的斑鸠树上有个吊脚蜂窝。他才从记忆深处回到现实生活来:
我得做点么子,得干点好玩的。对!把这个消息告诉给黄瓜瓜。
“葫芦湾儿?”
黄瓜瓜的反应有点过激,他嘟嘟脸上嵌着一双总似猜忌人的小眼睛,令在场的冷树儿心生厌恶,大声地怼他道:“我哪一回扯个谎的?我上次砍柴放牛时明明看到的!”
黄瓜瓜被冷树儿这么一凶,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冷树儿的话,只得望向白秋儿。
白秋儿穿着一身没有补丁的深蓝色套装,看样子是过年时的那套新衣,此时在同伴中显得格外娇贵。他反反复复地穿着,舍不得脱下来。
他略带城市人肤色的脸,透露出稚气般的严肃,快速扫了冷树儿一眼,才对黄瓜瓜表态:
“菜籽花都开了,肯定有!”
被小伙伴信任了,冷树儿自然高兴得很,连同他身上的好几个大补丁也兴奋起来:“那我们现在就去葫芦湾!”
白秋儿倒有些迟疑,而黄瓜瓜抿了抿嘴,咬着字说:“只要白秋儿敢去我就去!”
“去就去!”白秋儿好似被逼的。
白秋儿他们住在丰岭大湾山,顺着大湾山山顶往下形成了一条小峡谷,常年溪流不断。小峡谷一直往下,直到被另外两个小山包吞没它的去路后,溪流河滩与低谷形成如葫芦底的地势来,村民便把这个地方叫着“葫芦湾”。
在大湾山,一个山顶,一个谷底,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
对于这三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去葫芦湾得需要更大的勇气才行。恰恰乡村娃子,自出生以来,就具有对山川大地探索的天性,痴迷般的莽撞。
一路上,冷树儿不着边际地冒了句藏在心里好久的一句话:“吊脚蜂窝里的蜂糖肯定比吴老二家的蜂糖甜!”
这份猜想引起黄瓜瓜不满,上次吴老二家取蜂糖的时候,他就在他家一直看着,直到离开时也没有得到一口蜂糖,弄得他回家后一个晚上都在做吃蜂糖的梦。
便嘟哝道:“啷个晓得哪个甜?”
白秋儿听黄瓜瓜这么说,似有同感:“他家的蜂糖有什么好?还不是野蜂子跑到他家屋前桃树上的。”
其实这是他听来的。吴老二家那箱蜜蜂真是外面飞来的,整个丰岭生产一队只有他家有。听老人家说,走红运的人家才会有蜜蜂飞来。
“说不定,他家的那箱蜂子就是吊脚蜂。”白秋儿紧接着猜想道。
“我见过,是家蜂,比吊脚蜂小嘿多!”虽然没有尝到蜂糖,黄瓜瓜仍然念念不忘站在吴老二家前看吴老二取蜂蜜的情景。
“你个哈儿,吊脚蜂会下儿,下小蜜蜂,他家的蜂子就是吊脚蜂的儿。”冷树儿觉得有必要维护白秋儿的权威性,犟着头怒斥黄瓜瓜的样子,吼得黄瓜瓜一脸木然。
白秋儿也想不到冷树儿会有这番道理,脑壳中顿时一片空白,不晓得家蜂是不是野蜂孵出来的?
三个小伙伴顿时集体沉默,在他们的这次行程中第一次出现。
直到他们远远地看到葫芦湾,看到冷树儿指着那根有吊脚蜂窝的斑鸠树,已模糊地出现在眼前时,他们的话又才多了起来。开始一边议论如何如何取得蜂窝,如何如何避开吊脚蜂的毒刺,一边亢奋地接近目的地。
“你们看,就是那根斑鸠树。”被冷树儿所指的树子,大约两三米高,长在满是低矮灌木丛间的溪谷边。孤零零的倒显得高大。
他们仨盯着这根树,眼睛发光,往前的脚步有些凌乱。
等他们临近斑鸠树七八米远时,黄瓜瓜尖叫起来:“真有个蜂窝呢,恁个大!”
“嘘,嘘!别叫!”冷树儿紧张起来,把声音压到最低:“蹲下,蹲下!”
眼前这根斑鸠树,笔直的树干,一直到树冠才有些枝桠,就在最大的枝桠间吊着一个碗口大小的吊脚蜂窝,像一座浓缩了的宝塔或稻草堆,倒挂其间。
灰灰的,却在他们眼里闪着格外刺眼的光芒,一群蜂子正来来回回地围着蜂窝忙碌着。
他们谁也不敢爬上树,直接去取蜂窝,都晓得树干摇晃的后果会多么严重。
他们按照约定好的法子,各自先解开衣服的上排纽扣,拉起后领口往前蒙住头,再紧紧抓住前领口,形成一个圆口,刚刚好露出眼睛来。
冷树儿个子高,负责捅树上的蜂窝。他腾出一只手来,举起早已备好的斑竹竿慢慢向斑鸠树靠拢。
黄瓜瓜在后面充当助手,叫白秋儿远远地看着,不要被峰子蛰了就够了。每次活动白秋儿都不劳而获,这也是他们小伙伴暗自形成的“规矩”。
那叫他爸是丰岭山的名人呢?
冷树儿大着胆子猫着腰身来到斑鸠树下,已经极力屏住了呼吸的,又下意识地咽下直往上冒的气息,双眼死死地盯着蜂窝和蜂窝上的吊脚蜂,轻轻悄悄地托举着斑竹竿,竭力往上,往上……
相隔几步远的黄瓜瓜紧张的情绪自不必说,他的视线同样一秒也没有离开过斑鸠树上的蜂窝。
一旦被冷树儿捅下来,他得盯紧蜂窝落下来的走向,好第一时间把它给捡回来,不至于蜂窝找不到被“丢失”。这也是整个行动中,黄瓜瓜承担最重要的任务。
白秋儿很听话,离他们有点远,个人防护也不比冷树儿和黄瓜瓜差。即使这个样子,也赖于两个小伙伴的帮助与指点下,才防护得如此严密。
白秋儿眼看冷树儿的斑竹竿捅到了蜂窝,眼看蜂群与蜂窝从斑鸠树桠处顷刻分离,只见吊脚蜂向地面上的黑影俯冲而下。
远远的白秋儿就慌了神,忘了小伙伴的叮嘱,想趁着距离远的优势,加紧捂着脑袋撒腿就跑。
殊不知刚刚俯冲直向冷树儿的蜂群,发觉黑影冷树儿如大石般一动不动,转而向动的黑影白秋儿追来。
嗡嗡而来的声音吓得白秋儿跑得更快,慌乱中还是被追来的吊脚蜂给蛰了,刺痛的神经让白秋儿不自觉地松开抓紧领口的手,向空中乱舞。
这样一来,衣服自然滑落而门户大开,群蜂更有可乘之机,直扑他的脸,刺得他嗷嗷大叫:
“哎哟……不要追我……哎呦,不是我呀不是我呀!不是我捅的,是他们,是他们呀……哎呦!”
直到跑到溪沟灌木丛下滩涂的一个角落,一屁股坐在石子上,沙哑地对着那群穷追不舍的蜂子哀求道:
“求求你们,真的不是我,不是我呀!不是…我…呀……!是…树儿…瓜……瓜……哎呦……哎呦……哎呦哟……”
白秋儿哭哑了,喊累了,痛麻木了,瘫软在河沟沟边的卵石间。追来的蜂子不知道是最终听懂了他的话,还是得到凯旋的命令,才渐渐地散了。
等冷树儿和黄瓜瓜找到他的时候,被他的样子惊呆了,整个脸开始浮肿,痛苦的样子就不必说了。
“快,快给他抹点儿蜂糖!”
冷树儿不知道哪里来的歪招,黄瓜瓜连忙把刚刚收获的蜂窝递给冷树儿,他正准备从蜂窝里挤出蜂糖来,却被白秋儿已经肿眯了眼的余光中看到了蜂窝的模样,顿时惊恐万分,歇斯底里地直摆手大叫:
“丢掉,丢掉它,嘿!丢远些,丢…远…些……”
冷树儿听到小伙伴如此惊恐的哭腔,不由自主地使出全身力气把手中的蜂窝朝远处掷去,好似丢弃一件附了恶魔的东西。
白秋儿本来已经瘫软在地,经过再次费力的叫喊,导致他更加痛苦地抱头伏地,已气若游丝般呻吟起来:“哎哟,哎哎……哟!”
一边的黄瓜瓜见冷树儿把好不容易弄来的蜂窝给扔了,正准备责备他时,又见白秋儿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竟然哑然失笑。
“笑!你还笑么子?”冷树儿怒斥起黄瓜瓜来:“还不快点搭把手,我们快点把秋儿弄回去!”
黄瓜瓜经冷树儿这么一提醒,才知道自己也跟着闯下了大祸,连忙同冷树儿一起,连拖带拉地把白秋儿弄了起来。
他们一会儿一左一右,一会儿一前一后地搀扶着白秋儿,沮丧地赶往回家的路。
“唉呀,你们嘞几个背时鬼儿子,是啷个弄的?我的秋儿,咋弄成这个样子?咳咳!”
秋儿妈妈见儿子的头已经肿得像南瓜,心痛得要哭,一边止不住咳嗽道:“快,咳咳,躺到,躺到铺里去!咳咳!”
冷树儿和黄瓜瓜帮着秋儿妈妈,七手八脚地把白秋儿搀扶到他的房屋里,让他静卧在床上。
此时的白秋儿,痛得连呻吟声都软绵绵的了,根本无法回答来自母亲急迫的问询,任由他们摆布。
“咳咳,你们不说我斗晓得,是被蜂子咀的,唉!咳咳,我得去找奶水,找奶水!”秋儿妈妈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急急忙忙出了家门。
秋儿妈妈晓得,人奶是治蜂刺毒最好的药。
等她喘着气咳着嗽蹒跚着步履忙着去找奶水,走出了好远,冷树儿和黄瓜瓜才回过神来,趁机连忙各自低头回家去了。
但他们俩仍然没有逃脱各自家长严厉的责骂,倒不是因为捅马蜂窝蛰了人,而是他们俩都空着手回到家的,没有如数完成家长派给他们的家庭活:
冷树儿的一捆柴,黄瓜瓜一背篓猪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