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所被贬后,五郎和王彦联手将张遗留的部队苦心经营起来。早在傅亮被贬之际,张所就已经预料到自己的前途了。在那段被限制活动的日子里,他费尽心思、左拼右凑才得七千兵马,为的就是收复卫州等要地。只是,他没想到贬谪的诏命会如此迅疾,军队还未来得及出发,他就被发送岭南了。
九月二十一日,王彦带领着五郎、张翼等人前往卫州,去完成张所遗留的心愿。首次收复便大功告捷,五郎对这次收复志在必得。一想到被朝中小人陷害的张所,五郎便忿忿不平地直言可恶。知遇之恩无以为报,五郎只能拼尽全力完成他的心愿,好来安慰心中的忧愁。
屡战屡败的金军,以为王彦一行人是大宋的主力军,便召集数万军马应战。激战数日,王彦的军队粮尽弹绝,人疲马倦,被精力充沛的金军团团围困在城中。王彦破釜沉舟,当机立断地率领着部队突出重围,往共城西部的山区撤退。本就是死里逃生,逃脱后几千人的军队只剩下七百余人。这七百人中伤残人员又占了四成不能再打仗了。身为一军之长的王彦不能拿手下的性命开玩笑,当务之急应是找个地方养精蓄锐,以待东山再起。
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岂能在这一刻撤离,让前功尽弃。五郎拍案而起,全然不顾尊卑有序,冲王彦大吼道“张大人临行前嘱咐你我,要你我收复卫州等要地,以固北方战线。而今将军竟要于此盘旋,妄自偷生!将军这般做法,恕在下不愿苟同!”
说罢,五郎挥袖离去。王彦的幕僚在一旁朝王彦举玦,王彦却勾嘴一笑,喝了口水,一声不语。当年,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一代枭雄项羽死于自己的优柔寡断,而今王彦亦是沉默不语,结果如何,不可一概而论。
五郎低沉个脸回到帐中,姚勤见此亦是攒紧眉头,心中惶惶不安。他强装镇定地看着书,像是没看出端倪似地问道
“今日战况如何?”
五郎抬眼看了看姚勤,笑道
“还好”
姚勤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继续看着他的书。自被金军围攻后,姚勤业己看破局势,他料到王彦将在不久后避战休养,故不再向五郎做过多询问。对于五郎黑着的脸,他只当是军队损失惨重,五郎痛首疾心罢了。
“子期”
“何事?”
姚勤放下书卷,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五郎。五郎坐在对面,看着心如止水的姚勤,咽了咽口水,而后端起那杯等候多时的茶水,一饮而尽。
“我们离开这里吧”
五郎眼睁睁看着姚勤的瞳孔一丢丢地放大,一点点把他溶解进去。他没有回避姚勤的眼睛,直愣愣盯着他。五郎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若是留在这里,只能昧着自己的良心苟活下去,他做不到!
“好”
姚勤面无表情地起身,将号钟重新包好背起,而后带上帷帽。五郎此时倒被吓着了,姚勤竟然没有反驳他,竟然这么老老实实地顺从了。
“这不正合我的意么?可心为何会这般沉重?”
五郎不再顾及沉重的心了,当夜,他率领着一百余人的部队离开了王彦的军队。这个愚笨的男人啊,你的心为何这般沉重,你怎么会不清楚?你只为一己之私,全然没有考虑过姚勤的想法。你滥用着别人对你的爱,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的心。旁人是没有理由训斥你的,因为你一直被人深爱着。等你全部失去时,你就明白何为心碎,而当时只道是寻常!
离开王彦后,五郎领着一百余人在共城西北地区游荡,且战且走,虽取得不少胜利,但对金军无痛无痒,造不成多大损伤。相反的,五郎的部队越加单薄,连人数对等的军队都无力抗衡。不久,五郎这支孤立无援的游击队就在侯兆川遇到了数倍于己的敌人,已经来不及撤离,只能直面应对。
“敌军虽势大,可尔等都是身经百战的猛士,只要尔等奋力向前,定能将金贼击垮!我等已断了回头路,尔等随我杀入阵中,直取金贼项上人头!”
大家都清楚,这次对战生还的几率寥寥无几。可是,他们从不是贪生怕死、临阵脱逃之辈。好歹都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没有点真本领压根说不过去。这一战,从黎明战至昏暗,从山谷战至山涧,对方打得头破血流、尸横遍野。夜幕四下,寒气四起,金军见五郎的部队久攻不下,渐渐失去了团灭的心思,夹尾离开了。
五郎持着沥泉,强撑着身子,抹去从额角流下的血流。他回首望了望零丁的部队,而后咬着牙将头扭转回来。他走到战场中央,将金军的军旗撕成一缕缕,而后一条条扎住伤口。身上的伤已经从皮囊蔓延至骨髓,五郎强忍着痛,装作伤势极轻的模样。存活下的十几人,牵着自己受伤的战马,跟随着那个泰山不倒的男人,离开了这尸山血海。
五郎带着手下回到他们的基地,这儿有他们不临阵脱逃的原因,他们视死如归的理由,那就是他们搭上性命也要保护的人。可这里已经人死物散,狼藉一片。远方归来的人看到这幅情景,心中止不住凄凉,他们誓死保护的,现在也云消雾散了。
五郎松开缰绳,扔下沥泉跑到其中。临行前叮嘱自己安全归来的那个人现在在哪儿!那个信誓旦旦保证等他回来的人在哪儿!怎么都找不到,已经找不到了。
五郎像是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孩子,面无表情地抱头噤泣。小马驹用头抵了抵五郎,像是在安慰这个无依无靠的人。忽然一阵马鸣声,五郎闻声望去,小马驹随即朝着小树林跑去。五郎命众人留守此地,自己则跑去追赶小马驹。身受多伤的小马驹此刻全然忘记了伤痛,身轻如燕地循着马鸣声奔去。五郎拖着满身伤口的身体,紧跟着小马驹。眼看着距离越拉越大,五郎不由得焦急起来。
“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么?”
五郎突然止住了脚步,看着奔驰的小马驹心中止不住的辛酸。该离开的终归留不住,五郎擦去眼角的血泪,转身离开。接二连三的背离,五郎那颗强大的心已经承受不住了。他遮住眼睛,任凭眼泪滚滚下落,只要自己看不到,就足够了。
“咴~”
五郎像是听到了亲人的呼唤,再次回首望去。那个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小马驹,甩着乌黑的鬃毛朝自己洋洋洒洒地走来。幸福的眼泪夺眶而出,五郎微笑着朝它跑去。跑着,跑着,五郎的笑容僵住了,尾随在小马驹身后的庞然大物使得这个刚经历生死的男人忘记了呼吸。
那匹高大的老马,驮着失踪的人儿慢吞吞地走来。老马的腿上被数箭射中,血仍在汩汩流着。五郎赶紧跑到老马跟前,从老马身上抱下姚勤,查看他的伤势。看到姚勤面无血色、因失血过多而昏迷过去,五郎顾不及擦去眼角的泪,忙从自己的袖口撕下布条,将箭矢从姚勤的小腿中拔出,而后紧紧扎住。
红红的泪水,一滴一滴地坠在姚勤的伤口上,殷红的黑布条,一层层地缠在姚勤腿上。呼吸微弱的那人,被满身腥血的男人紧紧抱住,他抚摸着那人苍白的脸颊,含着泪水扬起了嘴角。
“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老马业己撑不住了,摇摇晃晃地往下趴。小马驹见此,忙着凑过去用身子去扶持老马。小马驹边叫唤着,边推着老马。一心扑在姚勤身上的五郎此时才反应过来,急忙将老马大腿上的箭拔下,而后糊上一层土,用布扎住。五郎将姚勤扶上小马驹背上,而后牵着老马,颤巍巍地回到了他们那个被洗劫一空的基地。
天寒地冻的十一月,五郎带领着这十几人游走于太行山区,过着游寇的生活,靠截杀金贼为生。在五郎的一生中,这是他最耻辱的一段日子。而当他听闻王彦在共城坐拥十万兵马时,他内心里朝自己的脸上狠狠抽了几个巴掌,为自己当时口出狂言而悔恨不已。五郎早该料到的,毕竟姚勤都那般警醒他了。他问姚勤当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姚勤只笑着回答道
“你心意已决,我如何劝得动你?虽夫子曾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可像你这般要强的人,老夫子在世亦无可奈何啊”
“你!”
看着拿自己打趣的姚勤,五郎倒哈哈笑了,有什么比看着自己重要的人开心更重要呢?五郎谂知那离弃之苦,他不愿再让心上人离他而去了。
五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于是单枪匹马地来到王彦寨前,叩门谢罪。王彦听着手下来报,摩了摩酒杯,而后微笑着命人打开寨门,设上佳宴,准备好好招待五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