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寒雪覆樊
江梧把风窈江湾江晚衣三人护在身后,警惕的看着围着他们的铁衣护。
“这就是江梧?啧啧啧,果然是美人儿。”
“嘿嘿,都说江梧长得好,琴也谈的好,不如给我们谈曲儿凤求凰,然后再要爷几个摸上几把小手小腰?”
“你可真坏。”
各种污言秽语入耳,江梧不仅不生气,还按住了风窈肩膀。
看江梧笑的那么明丽,江晚衣江湾同时心里一咯噔。
铁衣护沉醉在江梧的笑中,全然不知危险将近。
江梧抱琴而立,修长的手指略过琴弦,古琴发出铮铮响声,数道蓝色光缕顺着琴弦在空中轻柔蔓延,与白雪交相辉映。
可偏偏就是这看似毫无杀伤力的光缕,令那些骁勇善战的铁衣护毫无办法。
就像吐着蛇信子的毒蛇,慢慢缠绕着铁衣护。
“啊啊啊——”
凄厉的叫声在雪夜里尤为刺耳,不消片刻,原本不断叫嚣的铁衣护便成了冰凉的尸体。
“没想到江梧公子居然也会下这么狠的手。”
在风雪苍茫中,黑衣蛟纹的江桐踏雪而来,绛厌在地上被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下一刻便被冰雪覆盖。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江桐脸上的印记在黑夜里更显狰狞。
“江桐。”
江梧收起古琴,在风雪中,那一抹白色刺的江梧眼疼。
“还没恭喜你——”江桐视线转到风窈身上,“抱得美人归。”
江桐眼中是深深的嫉妒不甘,脸上充斥着怨恨,阴沉狠恶:“你告诉我,明明我们是一母同胞,凭何你便可以受九州艳慕,享青史留芳,甚至——”
江桐指着风窈,陡然压抑的声音不寒而栗:“甚至得到真心人。”
江梧皱眉看着江桐,眼中有一股朦胧隐约的湿意。
江桐笑着指了指自己,泪水上涌眼眶:“凭什么我却只能自小被人欺凌,无人在乎?!凭什么连娘亲都不要我了?!”
江桐甩袖,嘶声力竭的质问。
三天前,是他母亲的忌日。
“凭什么?”江桐无力的哭着,“凭什么你这个害死娘亲的凶手可以光明正大的去祭拜,我连看都没资格去看?!”
提到娘亲,江梧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力气。
“娘!娘你别这样,爹他还没来,我们……我们等他来,一切都会好。”
那时寒林阴冷,江梧永远也忘不掉当年亲眼看着娘亲是如何在火光中和狼妖同归于尽的。
“小梧长大了,娘亲也可以放心离开了。”白衣银鲤的女子一如往常的温婉,像平常一样叮嘱自己的儿子,声音带着颤意,“小梧要照顾好你爹,不要怨恨你弟弟,要把他引入正途。只是,娘亲不能看着小梧将来成家立业了。”
“娘——”
女子说完跑入大火中,江梧被人拉着,嘶声力竭的哭喊:“你们放开我,我要找我娘亲,我要找我娘!”
“小梧你别过去。”
“你放开,我要我娘。”
“师弟……”
“我娘不要我了。”
江梧闭眼,这些年,那晚就像是梦魇一样缠着他,甩不掉,忘不得。
江梧眼眸斥血,脸上挂着眼泪,指着自己道:“难道我就想她死吗?我不想娘亲一直陪着我吗?我不痛苦吗?!”
“可我有什么办法……”
江桐的眼神带着讥笑:“说到底,还是因为你怕死。就像当年因为怕被孤立,眼睁睁看着我被推下魍鬼崖一样。”
江梧捂着耳朵,声音沙哑:“别说了,别再说了!”
娘亲,江桐,这些就像是他的噩梦。
每当他准备放下时,他们就会出来,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自己:“江梧,你看,你就是一个没用的废物。”
“别再给自己找借口了。”江晚衣走到江梧前面,昂首挺胸望着江桐,“说到底,你不过是在给你的懦弱嫉妒找借口。”
“你说什么?”
江晚衣没有丝毫畏惧,说出的话就像是揭开了江桐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你懦弱,因为你只知道埋怨命运的不公,恨老天为何如此苛待于你。你嫉妒师叔,明明是孪生兄弟,凭何他可以得到最好的一切,你却只能蜗居黑暗。”
江桐桀桀怪笑,周身笼上一层红雾。
江梧拽紧风窈皓腕,浑身颤抖似乎连眼睛都在颤。
“杀……星。”
江桐印记变得赤红,脸色狰狞似乎极为痛苦,目尽呲咧。
“啊——”
一声痛苦的吼声自江桐嘴里发出,明颐的话不断在江桐脑海中徘徊。
“你是杀星,我是孤星,我们两个才是一路人。”
“他们该死,江梧,江泓,江嫣,江家,所有伪善的仙门都该死。”
“天道不仁,众生不义,他们视我们为过街老鼠,我们便将他们当做老鼠的腹中食。”
“天地何其公过,既然他们待我们凉薄,那我们就杀了他们。”
“住口,你给我住口!”江桐捂着耳朵,歇斯底里大吼。
“啊——”
随着他的吼声,地上积雪似乎轰炸般溅到半空。
“江晚衣!”
江桐似乎丧失理智般朝江晚衣攻去,风窈捂住嘴不敢去看。
滴答——滴答——
血滴落地上,染红了白雪,风窈睁眼,却不是江晚衣的。
江梧失神,眼神失去了焦距。
“阿……阿湾。”
方难归和玉楚翘疾跑着,看到不远处的云樊明颐后又加快了速度。
“怎么又是明颐?”玉楚翘心中的一腔怒意在见到明颐后被挑起。
云樊手心被飞寒雕纹划破,血滴滴落雪上。
“噗——”
一口鲜血吐到雪地上,云樊无力的单膝跪地,飞寒支撑地上,深深插在雪中。
云樊俊秀的脸上多了一道伤口,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明颐身上却只有那一道不轻不重的剑伤罢了。
“云樊前辈。”
方难归大喊的跑向云樊,那腰间的一串璎珞在腰间来回摆动。
明颐看到方难归的一瞬间有些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恍惚间似乎看到了那个人。
“小颐,今日心法可是学会了?”
那人逆光而来,偏是一身黑衣在黑夜中拉上了他,本想救他却把他推下了另一个再也出不来的深渊。
那一串璎珞,落在明颐眼里成了最刺眼的存在。
明颐眼神冷冽,嘴角挂着阴冷的笑:“终于找到你了,小洛弟弟。”
明颐邪勾唇角,手心一团黑雾上涌,一只蛟龙腾涌上空,发出一声龙吟响彻云霄。
那蛟龙直直朝方难归飞去,玉楚翘见状罕见的拔出腰间短剑灵武,剑柄一颗红玉髓剔透。
方难归手持问堰,对着玉楚翘道:“你这样,可就要和我一起死了。”
玉楚翘身处左手擦了一下人中,开怀道:“若是不管你,等你死了我也会羞愧自尽。”
蛟龙离两人越来越近,这一击下去,他们知道,魂魄也会被震碎,再无来生。
“呃——”
一道白衣人影挡在他们面前,云樊冷不防出现在他们面前,鲜血溅在数尺之外,红莲漫漫。
“云樊前辈!”
蛟龙穿过他身体化作一团雾气消散,四周的喊声风声都好像过眼云烟般,那么的空灵,那么不真实。
云樊转头看着方难归,对他苍白一笑。
那一笑,忘掉了所有忧愁。
大哥哥,欠你的命……终于还了。
若方难归和那人没有关系,他会救吗?
他在心底这样问。
答案是:会。
“师父——”
赶来的云璃停下脚步,透过玉楚翘方难归中间的缝隙,看到了摇摇欲坠的云樊。
云璃不顾一切的狂奔到云樊身边,接住了即将倒下的身体。
“师……师叔……”
后面的云不悔赶来时,脚步渐渐放慢,下意识,他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脸上火辣辣的痛,原来不是梦。
云不悔眼眶突然湿润,跪在云樊旁边。
“师父,师父。”
云璃哭着喊他,半晌,云樊勉强睁眼。
“阿……阿璃。”云樊胸口起伏不定,大口的呼吸,“你……你要……要好好听话,听……听师叔他们的话……”
“我会的,我会好好听话。”
云璃心脏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越来越大。
云樊颤抖着伸手替她擦泪,脸上淡然的笑意就像是梦一样虚幻的随时都会破碎。
“阿璃,就……就算是……被人取笑出身,这……这世间……也……也会有人,因为……你……你而……”
云樊突然顿住了,源源不断的血从他嘴里涌出:“……而开心……”
云樊拼劲最后一丝力气说罢,覆在云璃脸上的手无力垂下。
一滴泪滑落,滴在雪地上。
“师父——”
“师叔——”
“云樊前辈——”
云璃嘶声力竭的哭着,白皙的脸上因为情绪的激动涨得通红。
“小姑娘,你放心,哥哥会救你出去的。”
她忘不了,八岁那年,十四岁的云樊在万鬼夜行时是如何拼死把她牢牢护在身后,用他的后背为她杀出一条血路。
“水似晴天天似水,两重星点碧琉璃。你便叫——阿璃!如何?”
云璃将云樊紧紧拥在怀里,轻轻言语:“师父,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和你吵了,再也不打你了,我会好好听你的话,好好写字背书,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你快醒来好不好。”
雪势依旧不减,云璃抬头望着落雪的天,不断的卑微乞求:“我只有你一个家人,你走了,我怎么办?你别不要我,好不好?哥……”
可惜云樊没有回答她。
“真是师徒情深啊。”明颐啪啪鼓掌,嘲笑道:“我要不要当回好人,帮你把所有人都叫过来一起看啊?”
云璃拳头紧握,阴凉开口:“你有家人吗?”
家人?
明颐有片刻愣住。
他的家人……还有吗?
爹爹死了,娘亲和弟弟不知去往何处,明知妹妹是谁却不能相认。
“肯定没有。”云璃讥诮的看着他,“若是有,你便不会这样说。”
“住口。”明颐低沉警告。
云璃此刻早便没了可在乎的,讥讽道:“若是你娘还在世,知道她生了一个禽兽不如的儿子,不知会作何感想?”
“住口!住口!住口!!!”
这些话无疑是在明颐心尖的伤口上再撒了一把盐,明颐大吼着,身上黑气上涌。
“都给我……去死!”
明颐面目狰狞,召唤出恶灵徘徊四周。
这些恶灵发出奇怪笑声,在空荡的雪夜里显得惊恐突兀。
这些恶灵看到方难归等人时就像是看到了食物,一哄而上。
“滚。”
一声冷冷的声音响起,数道紫雷自天空劈下,那些恶灵无一例外都被劈得化作雾气消散。
“是云寒前辈。”
方难归在角落处,看到了云寒在黑暗角落现身。
“又来一个送死的?”明颐把玩垂在胸膛的长发,脸色是一如既往的不屑。
云寒低头看了看云樊尸体,敛眸盖住了眼底伤痛。
“你们先走。”云寒一如之前的云樊挡在少年们前面,“这里交给我。”
“不行。”玉楚翘首先站起来反对,“要走一起走。”
云不悔抓着云寒手腕,脸上是将干未干的泪痕:“我们一起,不管结局怎样,我们都不能放开。”
云寒看着云不悔,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我们走。”云璃放开云樊,擦了擦泪水,“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做,我们现在还不能死。”
方难归闭眼,抹掉脸上的泪,再次睁眼时,毫不犹豫的向后掉头离开。
他的怀里,安安稳稳的躺着一本《浩凛诀》。
云寒挥袖,一方木匣到了云璃手中。
“带着它,走。”
云璃点头,将云不悔从云寒身边拉开,带着他离开。
云寒看着玉楚翘,后者对他深深作揖,跟在云不悔后面。
明颐看到木匣的一刻脸色大变,动身要拦下他们。
“想走,没那么容易。”
轰——
一道紫雷朝明颐劈下,明颐跃身躲过。
明颐心有余悸的看着地上的深坑。
若不是他躲得快……
这么多年,明颐再一次感觉到了害怕是什么感觉。
明颐想着,看向云寒的眼神里多了警惕。
云寒左手手指屈起向上,一团电球在手心形成,滋滋作响。
明颐汇聚一团紫色光球,两招相对竟是不相上下。
明颐脸色罕见凝重,云寒额头上生出些许薄汗。
霎时间风云变幻,一股紫色狂风席卷绒毛大雪,地上千堆雪被风卷起。
两人互不相让,从地上打到屋顶再到空中,若是有人在看,也只能看到两道虚影纠缠。
云寒吃痛倒下,身上都是血淋淋的伤口,一口鲜血吐到地上,明颐身上也挂了彩,血渍滴到雪地上。
明颐单膝跪地捂着伤口,大口喘气,费力的从地上站起来。
“想不到,我居然会被你打伤。”
云寒扶着墙壁,踉跄起身。
松手时雪白的墙上多了一道血印。
云寒冷笑,轻飘飘的望着明颐:“你有做过梦吗?梦里,那些被你害死的人有找过你吗?”
明颐闻言只是低头轻笑,抬头时眼神阴沉,声音森冷:“我杀了那么多人,连他们长什么样因为什么被杀都忘了,怎么会梦到他们?”
云寒只觉得明颐可怕,但是看着他,都会忍不住想到血流成河的场景。
云寒忍不住想吐,痛苦的捂着肚子干呕。
“杀了那么多人,你就没有后悔过吗?”
“我还有后悔的余地吗?!”明颐甩袖指着身后的远方,“哪一个人不是因为被逼的走投无路才选择入的何欢宗?!哪一个刚开始不是简单只想活着只想要一个公道,却被你们逼的天天手起刀落?!”
“借口!”云寒大吼,忍着伤口再次攻向明颐,明颐动身迎上去。
两人打的难舍难分,明颐隐隐占据上风,一道雷声响起,明颐被云寒击出数丈之远,撞到一道墙壁上发出撞击响声。
明颐捂着心口,鲜血顺着心口汩汩流下。
嘶——
利剑划破衣服的声音。
明颐低头瞪大眼睛看着穿透胸膛的利剑,剑刃上刻着“飞雪”二字。
明颐抬头看着拼劲全力刺中他的云寒,冷冷一笑:“你以为,可以和我同归于尽?天真。”
明颐握住剑刃,硬生生掰断飞雪剑,将刺中自己的一半拔出掷向云寒。
“呃——”
云寒捂住胸口,直直向后栽去。
明颐跌跌撞撞起身蹲到云寒面前拿起被掰断的飞雪剑,将剑架在云寒脖颈上。
“有谁天生是为杀人而生的?我想杀人吗?!是你们逼我的!!”
明颐对云寒吼着,胳膊挥动间鲜血飞溅。
明颐扔下染血的飞雪,转身扶着墙壁蹒跚离去,雪白的地上,到处都是污浊不堪的血滩。
云寒奄奄一息,望着天上迷蒙飞雪,伸手不知想抓什么。
片片白雪落到云寒手心上,转而化作丝丝凉意,再也寻觅不到。
云寒收手转头看到了安安静静躺着的云樊,雪落到他身上,被风吹走又带来。
云寒笑了,那笑容温暖了满天白雪。
“小师叔,你笑笑嘛,好不好?你笑起来,肯定很好看。”
云樊一向吵闹,每次同他一起时,云寒都觉得烦的很,现在云寒想听他在耳边吵了,却没机会了。
云寒费力的朝云樊方向爬去,路过之处血道斑驳。
“阿樊。”云寒抚上云樊衣襟,替他拂去衣襟落雪。
魂魄碎了。
云寒闭眼啜泣,紧紧拽着云樊衣袖。
“阿樊,小师叔,小师叔不会要你死。”素来清冷的声音如今多了三分颤意,七分坚定。
云寒伸手握住握住飞寒剑,闭眼猛的朝心口刺去。
血溅到云樊脸上。
云寒手中多了一颗紫色的珠子,是他的灵丹。
云寒奋力捏紧灵丹,灵丹立刻化作紫色光缕飘到云樊体内。
云樊体内,一道黄光掺杂着隐隐紫色夺身而出,飞向远方。
云寒脸上多了一抹笑意。
终于保住了一抹残魂。
哪怕只有转世的一抹希望,那也是希望。
云寒望着夜空,缓缓闭上眼睛。
雪越来越大,雪地上云樊的身体渐渐被大雪掩埋,却没有了云寒。
只留紫色光点和雪花交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