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当他第一次敲她家的门时她也这样说了。她站在灶旁,火上搁着一只锅;她挪不开手,只是礼貌地指指厨房板凳,过一会儿才微笑着在围裙上擦干手,递给来访者。这是一只造型好看的手,丝绒般柔软和粗糙,就像极精细的砂纸或雨中的花园泥土。这张脸,她的这张脸,是一张略微带点儿嘲笑神色的脸,从侧面看,棱角分明、线条精美优雅。还有一张嘴,很吸引他的眼球。这张嘴呈弧形,犹如丘比特的弓,但是此外,它像在咽唾沫那样紧抿着,这就给它在种种细腻之处添上一抹坚定的粗野,并又赋予这粗野一丝欢乐,这与她的鞋极其般配,窈窕的身躯就像从野生植物的根部那样从这鞋子里长出来。——有一件什么事要商谈,当他们办完事离去时,脸上又浮现出那微笑,手也许比见面时在他的手里停留得更久一些。这些印象在城市里是无关紧要的,但在此处的一片荒凉寂寞中就是一阵阵震动了,简直如同一棵树想以一种无法用风或刚刚飞离的鸟儿加以解释的方式摇动自己的枝丫。
此后不久,他成了这农妇的情人;这一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颇令他耗费心神,因为毋庸置疑,这事不是经由他发生,而是直接发生在他身上。当他第二次来时,格丽吉娅立即坐到他身边的长凳上,而当他为了测试自己可以走多远而将手搁在她的膝间并对她说,你是这里最漂亮的女人时,她让他的手搁在自己的大腿上,仅仅是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他们就这样一拍即合了。他为了表明心迹而吻她,随后她的双唇便吮吸起来,恰似嘴唇满足地松开一只酒杯,这酒杯的边沿却仍被双唇合围着。起初他甚至对这种粗俗的方式感到有点儿吃惊,并且在她挡开他的进一步动作时毫不生气;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对这里的习俗和危险压根儿就一窍不通,聊以自慰地急切等待着下一次。“干草堆旁边”,格丽吉娅说了;而当他已经站在门口说再见时,她一边对他微笑一边说“祝我们尽快再见面”。
还在回家路上,他就已对发生的事情感到无比兴奋,好像一份热的饮料喝下之后突然开始起作用了。想到一起进入干草棚——你开启一扇沉甸甸的木门,你把门关上,门在门轴里每转一度,幽暗就变深一度,直至你蹲坐在垂立的黑暗之中的褐色地面上——他就像想到一个孩子气的狡计那样乐不可支。他回想那些个热吻并感觉到她的吮吸,好像有人在给他的脑袋套上了一个魔环似的。他设想即将发生的事,并不由得又想到了农民的吃相。他们慢慢咀嚼,吧嗒吧嗒,品尝着每一口,他们跳舞也这样,一步一步的,大概做一切事情都这样不慌不忙;想到这些事,他激动得双腿僵直,仿佛鞋子已经插在地里生根了。女人们合上眼皮,露出一副十分拘谨的表情,一个防护面具,好让人不因好奇而来打扰她们;她们几乎一声呻吟也不发出,像装死的甲虫那样一动不动,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正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格丽吉娅用鞋底的边缘把一点儿残存的过冬的干草搂成一个小堆;并且,当她像一位整理长袜松紧带的贵夫人那样弯腰撩起裙边时,她最后一次微微笑了笑。
这一切完全跟那些马、牛和那头死猪一样简单,并且正巧一样让人着迷。每逢他们在梁后面,而这时外面石头路上笨重的鞋啪嗒啪嗒走近过来,从一旁经过并消失,他的心便总是怦怦跳到嗓子眼儿;但格丽吉娅似乎从第三声脚步声上就已经听出那人是不是要朝这儿走来。她会说有魔力的话。……[6]有一回他威胁不再来了,她笑道:“那我就去敲你的门!”他听了说不清自己是害怕还是高兴,而这一点她必定觉察到了,因为她问:“你后悔了吗?你很后悔吧?”这些话好像围裙和头巾的花样以及长袜上端的彩色镶边,是神秘的云游客人使之与现代相适应了。她满嘴这样的话,而每当他吻她时,他都不知道,他是否爱这个女人,抑或,是否会有一个奇迹向他显示,格丽吉娅则只是一个使命的一部分,一个永远继续把他和他的情人联系在一起的使命的一部分。有一回格丽吉娅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脑子里想着完全不一样的事情,我看得出来。”而当他找借口掩饰时,她只是说了句“ah,das is an extrige Sklip”。他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可她不想把心里话说出来,他不得不独自琢磨了很久,才总算从她嘴里问出来点儿眉目,不难猜到,原来二百年前也有法国矿工在这里居住过,从前这也许是“对不起”的意思,但也可能是什么更奇特的怪话。
你可能强烈感受到或者没有感受到这一点。你可能有原则,那么这就只是一句脱口而出的文雅笑话,仅此而已。或者你没有原则,或者这些原则也许已经松动,就像霍莫旅行时的情况那样,可能会发生无主的东西受到陌生的生活现象支配这样的事。但这些陌生的生活现象没有赋予他一个经幸福锻炼得具备高远志气和坚强意志的新自我,它们只是栖息在他身体的气孔中的一个个无关联而美丽的地段。霍莫不知在什么事上感觉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只是还不知道,自己将会如何或何时死去。他的旧日生活已经变得虚弱无力;它变得像一只蝴蝶,越临近秋天就越虚弱。
有时他和格丽吉娅谈及此事,她询问的方式相当独特,毕恭毕敬像是打听什么交托给她的东西,而且完全没有一点儿私心。那些群山的后面有一些人,他爱这些人甚于爱她,他全心全意地爱他们,她似乎觉得这很正常。他感到这一爱情没有变弱,它变强、变新了;它没有变苍白,但它着色越深,就越失去实际上支配或阻碍他做什么事的能力。她出奇地没有精神上的负担,摆脱了人世间的事物,这种爱情只有曾经必须结束生命,如今可以等待自己的死亡来临的人才懂得;不管他先前多么健康,此时就像一名突然扔掉拐杖行走的瘸子,振奋之意流贯全身。
收获干草的日子到来时,这种情绪变得最为强烈。干草已收割并晒干,只是还得捆扎起来,搬运到山上的草地。霍莫站在最近的一块高地上观看,这块高地像一架秋千一推就抬高并远离了地面。那姑娘——完全独自一人在草地上,如天空的玻璃罩下一个有斑点的小布娃娃——想方设法扎成一个大捆。她跪进草堆,用两条胳臂将干草压向自己身边。趴着躺下,很性感地,压住草包并将手朝前沿着草包伸下去。完全侧身躺下,只用一条胳膊去够,尽量将胳膊伸长。用一个膝盖,用两个膝盖向上爬。霍莫觉得,这副模样有些像金龟子,像那种甲虫。她终于将自己的整个身躯塞到绳子缠绕住的干草捆下面,并扛着它缓缓直立起来。干草捆比背它的那个穿有花斑衣服、身材纤细的小女人大得多了——这不是格丽吉娅吧?
当霍莫沿着农妇们堆在山坡平坦梯级上一长排干草堆找她时,她们正在休息。这时他几乎无法自持,因为她们躺在各自的干草堆上宛如佛罗伦萨美第奇教堂里米开朗基罗的雕像,一条胳臂支撑着头,身子犹如安卧在一股水流之中。她们和他讲话时,若不得不吐痰,会做得颇为艺术。她们用三个指头扯出一束干草,把痰吐进口子里并把干草塞进口子——这可能令人发笑,但如果你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像寻找格丽吉娅的霍莫那样,可能也会突然对这种粗鲁的敬意吃惊。不过格丽吉娅很少在场,而每逢他终于找到她时,她总是蹲在一块土豆地里,冲着他笑。他知道,她只穿了两条裙子,干的泥土,从她的细长、粗糙的指头间流出,触摸着她的身体。但是这一想象对他来说不再有任何不平常之处,他的内心已经奇异地使自己熟悉泥土如何触摸人体的这种感觉了,兴许他也根本不是在收获干草的季节、在这块地里遇见她的,日子全都过得这么乱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