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草棚内堆满了干草,银白色的光从梁间接缝处照进来。干草辐射出绿色的光。门下面有一条厚厚的金色缎带。
干草闻起来略带酸味,像用果实面团和人的口水做的黑人饮料。你只要想起自己在这里,生活在未开化的人当中,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就会在这窄小、高高装满正在发酵干草的炎热空间里油然而生。
干草能让人以各种姿势待在上面。站在其中让甘草没到小腿肚,站立虽不稳但同时又十分牢固。你躺在上面就像躺在上帝的手上,想象一条小狗或一头小猪那样在上帝之手上翻滚。你斜躺着,几乎垂直得像一个驾着一团绿云升向天空的圣者。
这是结婚和升天的日子。
可有一天格丽吉娅说“再也不行”,他无法让她讲明原因。嘴角的鲜明轮廓和两眼之间垂直的小皱纹,往常只有在力图回答下次在哪间堆干草堆的棚子里幽会时才会出现——这表明情况不妙,危险近在咫尺。他们已经遭人非议了吗?但也许有所察觉的女邻居们全都微笑不语,仿佛在对待一件人们乐意看到的事。从格丽吉娅嘴里没听出任何情况,她找借口,很难见到她了,她像一个疑心重的农民那样说话很谨慎。
有一次霍莫得了一个凶兆。他的绑腿松了,他站在一道篱笆边上重新裹紧它,这时一个从一旁经过的农妇客气地对他说:“让袜子在下面待着吧,反正天快要黑了。”这是在格丽吉娅家附近。当他把这件事讲给格丽吉娅听时,她脸上现出一副高傲的神态说:“人要说话,小溪要流淌,随它去吧。”她咽下一口涶沫,心里想着别的什么事了。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个奇怪的农妇,她的脑壳像一个阿斯泰克女人,老是坐在自己家的门口,一头略高过肩膀的黑发披散着,身边围着三个面颊饱满红润、身体健康的孩子。格丽吉娅和他每天毫不在意地从一旁走过,这是他唯一不认识的农妇,奇怪的是他从未打听过她,虽然他觉得她的相貌颇显眼;这几乎就像她的孩子们的健康活力和她那一副茫然的面容随时在互相抵消,不能给人留下什么印象。此刻,他突然断定,这种令人不安的状况就源自于此。他问,她是谁,但是格丽吉娅恶狠狠地耸耸肩,只是脱口说了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东拉西扯,满嘴胡言!”她边说边用手使劲一抹额头,仿佛她必须马上注销这个人的存在似的。
由于无法使格丽吉娅再进入村子四周的一个干草棚,霍莫便建议她和他一起上山。她不愿意,而当她最终让步时,她用一种让霍莫觉得模棱两可的语调说:“好吧,既然你必须离开。”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它再次把一切揽入自己的怀抱,外面远处是云彩和人的大海。格丽吉娅小心翼翼避开所有房舍,而在空旷的田野上她则显得——往常她总是具有一种植根于她的爱情方略全部因素中的迷人的无忧无虑——对尖利的眼睛忧心忡忡。于是他不耐烦了,想起他们刚从一个旧坑道旁边经过,他自己的人没多久就将它弃之不用了。他催促她进去。当他最后一次转过身去时,看到一个山顶上有雪,积雪下面有一小块捆好麦子的农田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而两者的上方则是蓝白色的天空。格丽吉娅又说了一句像在暗示什么的话,她已经觉察到他的目光,充满深情地说:“我们不如让这蓝色漂漂亮亮地留在高空吧,也好保持这美好的景色。”可她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却忘了问,因为他们现在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进入一个越来越狭窄的黑暗空间之中。格丽吉娅走在前面,过了一会儿,坑道渐渐扩展成一个小房间时,他们站住并互相拥抱。他们脚下的地面给人以一种干燥的良好印象,他们躺下来,霍莫竟没觉得应该讲究一点儿文明划根火柴照一照地面。格丽吉娅又一次像柔软干爽的泥土流贯他全身,他又一次感觉到她在黑暗中因尽情享受而凝固和僵硬了。完事后他们并肩躺着,不想说话,朝远处那个小四方形洞口望去,洞口闪亮着白日的光芒。霍莫脑海里重现着他攀登来到此地的经过,他看到自己和格丽吉娅在村子后面相聚,然后攀登,转弯,再攀登,他看见她的蓝袜子直到膝下的橘黄色镶边,她脚蹬滑稽可笑的鞋摇摇晃晃走路的样子,他看见她在坑道前站住,看见那小块金色田地的景色,突然一下子他在洞口亮光中看到了她丈夫的身影。
他还从未想到过这个人,这个被征去干活儿的人。现在他看到了这张轮廓鲜明的偷猪者的脸以及那双猎人般狡黠的黑眼睛并且突然回想起了他唯一一次听到过他讲话——那是在爬进一个旧坑道之后,这样的事别人谁也没敢冒险做过,话是这么说的:“你听着,你进得去,出来可就难啦。”霍莫迅速伸手抓枪,但是莱妮·玛丽娅·伦齐的丈夫于同一瞬间消失不见,而四周一片漆黑像一堵墙。他向洞口摸去,格丽吉娅拉住他的衣服。但是他很快就发现,滚过来堵住洞口的那块岩石很重,远非他的力量所能移动得了的;现在他也明白了,此人为什么留给了他这么多的时间,他自己就需要时间,做计划并搬来一根树干做杠杆。
格丽吉娅在岩石前跪下,她乞求,她狂叫——这令人厌恶而且枉费心机。她发誓她从来也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并且永远也不会再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她立刻像一头猪那样号叫,像一匹受惊的马那样毫无意义地撞那块岩石。霍莫最后终于感觉到,这完全是符合一个人的本性的,但是他,一个有教养的人,起初根本没能做任何事以消除自己的疑虑,他不相信真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他靠在墙上,听格丽吉娅说话,双手插在裤袋里。后来,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他像在梦中一般感觉到这命运正在再次向自己降临,接连数天、数周和数月,恰似一场睡眠必须开始,这是一场很长的睡眠。他用胳臂轻轻搂住格丽吉娅并将她拽回来。他在她身旁躺下并等待着什么。要是在从前,他也许会想当然地以为,在这样的逃脱不了的监狱里,爱情必定会像被咬伤的伤口那样让人感到刻骨铭心的刺痛,但他根本就忘记去想格丽吉娅了。她已经脱离了他或者是他脱离了她,即使他还感觉得到她的肩膀;她的全部生命也已经远远脱离他了,远得恰好使他还知道它在这儿,但永远也不能将手放在上面。他们一连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可能过了好几个日日夜夜,饥饿和干渴,像一段令人激动不安的路,他们越来越虚弱、轻飘和沉默寡言,他们在昏昏沉沉半睡半醒中仿佛看到远处的大海和小岛。有一回,他猛一惊,微微地醒了一醒,格丽吉娅走了;他分明感觉到,这必定是刚刚才发生的事。他微微一笑,关于出口她没对他吐露过一个字,想让他留下,以便向她丈夫证明……!他欠身坐起,向四下张望;于是他也发现了一束微弱、狭窄的亮光。他爬过去,进入坑道较深处——他们先前曾一直朝这另一面张望过的。于是他看到了一道窄缝,很可能是从侧面通向外面的。格丽吉娅肢体纤细,但他只要使使劲儿,应该也可以从这儿挤出去。这是一条出路。然而此时此刻他兴许太虚弱,无力也无意返回生活中去了,或许已经晕过去了。
与此同时,由于人们认识到所有努力都是白费、所有劳作都是徒劳,莫扎特·阿马迪奥·霍芬戈特在山下发布了停工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