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经落下去了，巍巍山崖，漫漫荒草，极目杳无人烟。余成便在这里倒下了，发着高烧，昏迷不醒。九岁的女孩身单力弱，什么都做不了。
四下里渐渐被黑夜吞噬，鸱鸮在树梢上怪笑，远处山谷中狼嚎一声接着一声，草窠里窸窸窣窣，不知是风吹枯叶，还是什么小兽。唯有身边躺着的这个人，偶尔发出一声呻吟，才能稍稍驱散一点长夜的可怖，又带来更深的恐惧。
这一夜如何便过去了，也许她也曾昏昏睡去，或者一夜无眠，她已不记得。余成没有将她一个人扔在这荒山中，天亮之后悠悠醒转，强撑着继续赶路。
还好，走了半日，便是一个小小山村。可二人身上除了衣裳之外，随身行李都失落在卧虎寨，既掏不出借宿的银钱，又不曾带着干粮。
山民看着他们可怜，塞给余成两个馒头。余成就那么站着，不做声。沈紫玉第一次离家远行，忽然就明白了落魄和悲怆。
走到了市集，余成脱下外面的袍子换了二十枚钱，仍不够蹩脚大夫的诊金，几乎被赶出门去。沈紫玉摘下腕子上自幼戴的镯子，总算换了一服煎药，喝了却并无好转。
余成便不再求医，只磕磕绊绊紧着赶路。世家少爷全然不晓得如何谋生，衣食无着。天气一日冷似一日，除去好心人的施舍，便只能拿认得的野果填肚子。
越往南边去，水域便越多。沈紫玉想起平素的游戏，敲了缝衣针做钓钩，学着垂钓。试了又试，总是不得要领。多少天之后，钓起第一条鱼的时候，二人一齐拍手大笑。
“答应我最后一件事情。就在这里，对着你父亲的在天之灵立誓，从今以后，不再报仇，好好照顾自己。”
“好，我发誓。从今往后，不再向卲恩铭寻仇……”
路，走到了终点。
床沿幔帐低垂，透进来的天光刺人眼目。窗外寂静又活泛的，是仍旧流转不休的人世间，在触手可及处缥缈纠缠，不可亲近，又不肯离去。
“师父，你又病了吗？”乔乔不知何时被人送了过来，坐在床边，担忧地看着她。
是啊，我又病了么？沈紫玉只觉得身子空落落的，一丝气力也没有。略一思量，便道：“那药还在么？拿给我。”
沈翎离开前，曾留下两瓶解药，叮嘱她好生静养，赶路不用太急，若是觉得不适，便服一颗。沈紫玉出门前自己带着一瓶，另一瓶便交给乔乔收着。但这些时候千头万绪，却哪里想得起，早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乔乔闻言，便取出来给她服下。
余家庄万事俱备，司徒淳命人带了乔乔回来，几日不见，再见时她又倒下了。
又睡了半个时辰，大概是药起了效力，或者只是太过劳累，沈紫玉觉着有了些精神，便挣扎起来。
虽然余成已做了安排，但这个节骨眼上，人心方才稳住，首尾尚未理清，一庄之主骤然离世，大小姐不能理事，这些俗务又繁琐，上上下下早乱成一团。能主事的都在前头操持丧仪，一时尚未理出头绪，衬得后面十分冷清。
慢慢走过来，触目白茫茫一片，所有颜色跳脱些的物什都被遮住。院子里在搭棚子，架子方才支起来，几个精壮汉子爬上爬下，吆喝着递各种物什，一派热火朝天。丫鬟仆妇来回穿行，赶着布置各处房屋，虽然慌张，大体已然有了秩序。
前面灵堂已布置好了，香烛供果，魂幡飘摇，几个五彩斑斓的道士围在那里，大约预备着做法事。余蘅站在人堆里，一身孝服，背对这边，在跟人说些什么。
沈紫玉怔怔地看着，双膝跪倒，遥遥拜了四拜，起身慢慢离去。
“大小姐——”罗颀在后面叫她，几步赶上来。
“庄主的后事……都已齐备了，大小姐节哀。”
沈紫玉微微点头。
罗颀从怀中取出叠得齐齐整整的一张纸，递给她，道：“余家上下，都等着大小姐定夺，千万保重身子。”
沈紫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展开纸条，却是那日仓促间，余成写给罗颀的一纸手令。上面只写着略显潦草的七个字，“虽九死其犹未悔”，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到如今竟成绝笔。
沈紫玉呆了半晌，伸手慢慢抚平纸上的皱纹，又还给他。
罗颀并不去接，道：“大小姐还有疑虑么？”
“罗叔叔，你知道，我不是余家的女儿。”
“此事到我为止，不会再有人知晓。大小姐当家，是庄主的遗命，也是众望所归。”
沈紫玉默然，良久，方道：“义父给我这个选择，是疼爱我，只是……他却不知，我重病缠身，前途难知。那种时候，我如何忍心提及自身，也不知他有此安排——我自幼体弱，又是女儿身。即便勉强遵了义父之命，怎担得起这样的担子。且不说将来如何自处，又置蘅哥哥于何地？”
罗颀吃惊道：“是什么症候？可请大夫看过了？”
沈紫玉叹了口气，道：“是练功出的岔子，寻常大夫是无用的。来日还不知如何，精神也一日差似一日，往后余生只想自在些，且容我偷一个懒罢。”
话说到这个地步，罗颀也知无法挽回，只得道：“大小姐青春年少，好生将养，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不必丧气。”
沈紫玉想了想，又道：“九重天不会善罢甘休，但若我猜得不错，三五载之内倒不会有什么动作。余家上下，是该做些准备了。无论如何，义父这多年的隐忍积蓄，余家最少也能有自保之力。如今义父仙逝，杜方叛逃，我又帮不上什么，要偏劳罗叔叔筹划。”
“大小姐放心，罗某定不负所托。”罗颀郑重施了一礼，告辞而去。
乔乔跟在沈紫玉身后，慢慢走着。黑马的蹄铁在石板上一声一声地响，心里头的事情一阵一阵的乱，茫茫然没有头绪。
沈紫玉一直沉默，脸色苍白得很。乔乔没有看见师父流过泪，她只是走回来，吩咐收拾行装，牵上踏雪，悄悄离开余家庄。不曾作别，不曾留恋，像冷透的灰烬一样平静，无知无觉。
沈紫玉不曾问过她的打算。乔乔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并不属于余家，也别无选择。她知道此行的去向，却不知道此生的方向。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走着，仿佛能这样走到地老天荒。
这沉默终于被打破，一匹马极快地奔过来，拦在面前。
沈紫玉抬起头，看着来人，有些恍惚。
余兴从马上跳下来，唤了一声：“大小姐。”
沈紫玉的目光在四周转了一转，叹了口气。
那样熟悉的道路，却再也不会有那个人等在这里，将一个累累赘赘的小姑娘硬塞给她，目送她离开。往日种种，悉成云烟。
“就这么不辞而别，便是不顾念余家，也该休养几日。”
沈紫玉轻轻道：“正是不能拖下去了，急着求医。这次回来本也是要走的，耽搁了太久，已然误了行程。”
“你的病竟然……”余兴打量她的脸色，满腹疑云，问出口来，却也知道必是不肯说的，无奈摇了摇头，又道，“看来是有了什么约定，我也不问了。余家百废待兴，我别无选择，只能来送送你。”
沈紫玉点了点头。
“蘅哥儿在到处寻你。我想着，你大约是不愿见他，便不曾提起。”
“多谢。我只是有些累了。”
“可有去处么？”
沈紫玉沉吟片刻，道：“我要投奔我哥哥去。”
余兴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谁：“是……沈少爷？”
“他也逃了出来，前些日子才见着。”
余兴又惊又喜，暗地松了口气：“这样是最好的，倒也不必留下了。”
一路送出苏州地界，这才作别。
“兴伯，替我跟**姐告辞罢。有一句话带给她——那一晚我说的，都是真的，她可以放心了。”
余兴虽不知她说的是什么，却也能猜出些端倪，叹了口气。“除了庄主和那位陆公子，其他的人的心，你都看得明明白白，却终究都不曾真的信过谁。”他这么想着，只应了一声。有些话，已不必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