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瓢泼大雨。
陈继将明月榭的蜡烛都点起来了。明灭可现的烛火,微微摇曳。
他有点儿恍惚。
其实今日,是妙妙的生辰,农历的五月廿二。
她总是很早提醒他要备礼。他会问她要什么,她豆蔻那年,要他采一百种不同的叶子,十四岁那年,要他抽一整天时间陪她。
她及笄之年,他已经是皇帝。自宫变之后,他们再无联系,或许说有,但苏妙都假装看不见了。
太痛了。
玉和的死侵蚀苏妙的心,又久又缠绵,痛到她提不起力气去爱陈继。
陈继也怨,怨生在皇家,怨一切早已被人安排得妥当,这不能后退的余生的路,狭小得容不下他和苏妙两个人的脚。
陈无回到晋王府待了几日,也没人知道他回来。
许是憋的慌,他便备马要入宫,被人告知陈继已经去了行宫,他又转头前往行宫。
路上就遇到了一场大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他只能顶雨往行宫驾马。
啊,苍天无眼!
陈无在心里小小鬼嚎一下。
到达行宫时,清妃头个接见了他,说陛下此时不在,让他去坤德榭沐浴一番,再换件衣裳。
等好了又去了贤淑榭,清妃说陛下若回来了,会有人来告知。
陈无百无聊赖地趴在亭中石案上,看了看正在绘雨景的清妃,不由抱怨道,“皇兄去哪了啊,怎么还不回来,连羡鱼嫂嫂也不知道吗?”
清妃舒了口气,笔上一顿,“今日是苏妙的生辰。”
陈无了然的“哦”一声,支颐说,“那怪不得呢,现下正在亲热吧。”
清妃蘸了一下绿汁液,将白绢上的梅子添上色,遂言,“你这话等会见着你皇兄了,不要说。”
陈无啧啧两声,“敢做不敢承认?皇兄脸皮这么薄了?好好好,等会我会闭嘴的。”
傅羡鱼摇了摇头,说,“不是。”
陈无有些奇怪,“什么不是?”
傅羡鱼终究是把笔放下了,瞧着陈无说,“苏氏,不在行宫里了。”
陈无立马跳起来,拔高了音,“什么??”在看到傅羡鱼皱眉后,又乖乖坐下来,小声道,“我去边疆时,苏祁鹤和我说,苏妹妹十成十要入宫的,怎么又不作数了?”
傅羡鱼缓言,“说来话长,却比她不入宫还要糟些。”
忽然玉青匆匆进来,喊道,“娘娘,不好了!”却见陈无,还是忙忙行礼说,“见过晋王!”
傅羡鱼颦眉更深,问,“毛毛躁躁的,什么不好了?”
玉青一念跪下,急言,“陛下他...他跪在明月榭的庭里....德全公公实在没了法子,才找来贤淑榭的!”
陈无愣神,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不是下着大雨吗?”
傅羡鱼不由愠怒,边走边斥道,“混账东西!”
她打着伞匆忙赶到的时候,陈继还直挺挺的跪在那里。
傅羡鱼替他遮雨,怒道,“陈继!你在做什么?”
轰隆隆的雷声不绝,雨滴打在伞上,都能感到那份力道。
陈继将她推开,依旧让雨打在身上,看向那一屋的明亮。
他声平,“傅清,朕宠你,可不是让你这般放肆的。”
姓带封号的喊,亲疏可见,傅羡鱼知道他是铁了心了。
但她不甘。
“好,”傅羡鱼将伞丢开,续言,“我陪你一起跪。”
“不必,”陈继一字一字的,“她会生气。”
陈继又道,“你走吧,让我像个平常丈夫一样,求求她。”
雨濡湿她的青丝,滴在她琼面,将泪珠藏的很好。
她深吸一口气,说,“玉青,走吧。”
玉青忙过去搀扶着傅羡鱼起来,用伞给她遮着。
陈无站在那儿,总算有点明白什么事了。
遭这么多罪,连心上人都不原谅他了,怎么还要当这个皇帝?就应该让他陈无来担这个罪嘛!
陈无站在门口屋檐下,看着天一点一点暗下来,看屋里的灯一盏一盏灭了。
等最后一盏灯灭的时候,德全就执伞走到他跟前,搀着陈继起来。
他显然跪的腿软发颤,所行一步都很艰难。
路过陈无身旁的时候,陈无喊道,“皇兄!你.....”
陈继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小声说,“嘘,她睡了。”
可语毕那一瞬,他便向前栽去。
——
苏妙天天和那些莲花待在一起,难免产生了要吃莲蓬的想法。
按理说端午开始就有荷花市场的,今年多了个闰四月,也许早就开放了。
那莲蓬早就可以吃了。
但这里的莲蓬,吃一个她嘴就发麻,感觉受到了来自荷花深深的恶意。
咦惹。
大牛从回翠珠成亲后就没找过苏妙了,可能是因那天说了醉酒的疯话,有些臊了。
苏妙坐在斜坡上,说,“鱼丸,昨个是我的生辰呢,但却没了往年陪着过的人。”
“今年啊,我碧玉,就朝上天讨一份礼。”
“求什么好呢?就这段时间称心如意吧。”
鱼丸摇摇尾巴,吐吐舌,汪汪汪几声,算是应答了。
鱼丸被苏妙养了一俩星期有点胖了,苏妙宁可自个不吃肉也要喂它。
苏妙从小都不是缺肉吃的人,对肉没什么执念。
只是小俏娘心疼,说小俏都这样瘦了,还要照顾着别的。
她瘦真不是因为不吃肉。
宫里边那么多菜,她都能光盘行动。只是最近总是心慌没胃口。
离置办东西那日越近,她越是怕出事。
希望她是杞人忧天了。
陈继发了高热,又是昏沉了一两日。
陈继这样折磨自己,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迟早会垮掉。
等他第三日中午醒来,吃了碗粥后,他便对德全道,“去原华堂请解琴师来。”
解垣这些日子的事都听说了。
他不得不承认陈继对苏妙的情,但也嗤笑这身为帝王的无奈。
哈,他其实也不配嘲笑陈继,毕竟他又何尝不是被困在原华堂里,只能求给她安排的诸事周全吗?
但陈继派人来原华堂找他的事,着实令人困惑。
德全瞧见他模样的时候,就心中一惊,想作礼时,被解垣抓住了,他说,“公公,不必。”
解垣随着德全到坤德榭时,陈继只着里衣,外披墨裘坐在合榻上。
合榻的小几上,放着一盘围棋。
陈继手中握着白棋,让解垣坐到合榻的另一侧。
他徐徐说,“我认识妙妙,已有四年了,我知晓她的脾性,知晓她所求。”
陈继指了指黑子,道,“皇兄,你下一子。”
解垣瞧向棋盘,这盘棋只有白子,却一个空一个空的,总不连贯。
解垣知晓,那些空处,是黑子所下。
陈继在猜测对方所下的子,但可惜对方在暗,并不知晓对方使的什么招数。
解垣执子,百般思量后,方才落下。
可陈继蓦然笑了,手中的白子几乎一瞬落下,这局就胜了。
解垣锁眉,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猜到他会下这一步了?
陈继将黑子白子都放进陶罐里,看向解垣道,“皇兄,我们打个赌吧。”
他自顾自又取一白子落下,字字清晰,“苏傅。”
——
置办的那日到了,苏妙总觉得惴惴不安。
她握着她娘的手,叮嘱说,“娘,你好好的,我很快就回来了。”
小俏娘也握紧了,皱着眉道,“小俏啊,娘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你要不别去了吧....”
“我就去看看,我也怕出什么事。”
小俏娘恋恋不舍地松了手,“那行,跟着大牛他们一块回来啊!别贪市集里的东西好吃,咱们家也没亏待你!”
“知道啦,娘!”苏妙挥挥手,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娘,西山的莲蓬一月后就可以摘了,鱼丸还小,你别吝啬肉给它吃,还有那枇杷树....”
苏妙说着说着,小俏娘就红了眼,哽咽道,“死丫头,听的像后事似的,娘替你照顾几日,你还是得回来的!”
苏妙不知怎样说,只“诶”了一声,说,“娘,我走了。”
小俏娘目送着苏妙渐行渐远,长长叹了口气。
苏妙同村里的人走到山下,坐上了驴车。
路上颠簸,苏妙就有些反胃,但还是强忍着,怕耽误了时日。
大牛见她那样子,有心转移她注意力,让她好受些,便说,“小俏,大牛哥带你去京城吃那家城门口的羊杂汤,那味道可好了!”
苏妙印象中也有那个牛杂汤,但她现在实在没胃口,单问道,“大牛哥,咱们去城里几天啊?”
大牛挠挠头,“约莫三天吧。”
苏妙颔首,轻言,“若只打听消息,够了。”
大牛没怎么听懂,但看见苏妙不太想说话,也不知怎么开口了。
其实十里也就是五公里,约莫小半日就到了。
苏妙对这速度着实吃惊,毕竟她当时去行宫做了三日的车。
后来想想这无可厚非,毕竟行宫处于高处,坡虽然宽且缓,但这也拉长了路程,还带着大批人马和东西,总不能不顾那些步行的人吧。
大牛哥带着大伙找了个从前就常驻的客栈住下,付好了钱,大牛就和掌柜聊起来了。
苏妙东张西望了一会,觉得这儿虽然简陋,却还算干净。
那掌柜瞧到了苏妙,嘴就惊合不拢了。
他踌躇一会走到苏妙跟前,颤颤说,“你是....苏大小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