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个翠珠好看,暖暖融融的红嫁衣,只有一个桃花木簪绾发。
她和田四在村堂那条道上迎人,苏妙在村堂那块空地的桌上,摆着十几个碗碟。
她往那碗碟里加水,用筷子一敲,听声音。
小俏娘瞧见了,扯扯她衣袂说,“小俏,做什么呢?”
苏妙卖关子地说,“娘,你瞧好了,等翠珠来我自会揭晓。”
等田四翠珠迎完了最后一个宾客,回到村堂,那里的村民齐齐坐了两三排。
“今日是我好友翠珠与她心上人的大喜之日,感谢各位宾客光临!”
苏妙充当了一把婚礼司仪的角色,朝她娘招招手,示意她抬一个双人木凳到最前边来。
“现下有请二位入座。”
苏妙清了清嗓子,让村里唯一的书生乔七上来。
“小俏姐,当真要念吗?”
苏妙作势要踢他一脚,说,“让你念你就念,咋磨磨唧唧那么多话呢?”
乔七叹了口气,念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他徐徐念词,是苏妙老早就去他屋里把诗经里写过的关于成亲的诗句。
苏妙这些碗碗碟碟他也见过,在他屋里摆着,他边念,苏妙边敲,苏妙停了,也喊他停了。
她说,就到这了,下次就念到这。
乔七见这么多人看他,也有点发怵。
但苏妙已转过身去,待乔七念第一个字后,就敲起了歌。
她思来想去,此情此景她会的歌里只有《牵丝戏》调子最妙,但词有点悲,她也就不唱了。
乔七的声儿有少年温柔的感觉,配上这《牵丝戏》,众人听得入迷。
一曲了了,苏妙拿着筷子旋身,像指挥谢幕一般。
乔七也作揖。
小俏娘率先回过神来,鼓掌叫好,“我们小俏就是聪明!”
苏妙拿了俩花环戴在这对新人头上,轻说,“此生,草木绝天下,方才不生情!”
翠珠看着田四,两人对视着许久,都垂下了头,田四笑的憨憨的,翠珠眸儿微弯,红云浮面。
苏妙感慨,这是爱情无疑了。
苏妙让这场酒席多了许多趣味,小俏娘脸上有光,众人都巴结她,说下回自家孩子成亲,也来请小俏弄这些个新奇玩意。
虽然不及现代司仪那么专业,苏妙也尽力了,她觉得这样挺不错。
席间不知谁提了一句,“谁若娶了小俏,当真是积了几辈子的福!”
小俏娘当即说,“都别想,早着呢!我小俏就算花信之年出嫁,也有人娶!”
大牛喝了些酒,胆子也大了许多,平常的腼腆荡然无存,“不就是四五年嘛,我杨大牛等得起!”
席间笑开了。
苏妙却感觉有点尴尬。
月亮圆了又弯,却还是亮。苏妙卧在高崖的青石上看月亮。
她撑着脑袋想事。
想那个男人喝醉酒说,“这是妙妙的味道,你是妙妙!”
想他伸进她被褥捏捏她手心,很幼稚地说,“你不要想。”
陈继确实可爱,也确实讨人厌。
她一晃眼,又想到他冷漠到没感情的眼神,以及掐上她脖颈那只冰凉的手。
她不是苏妙,她骗了陈继,所以她该死。
他真是绝情啊。
陈继的心里只分苏妙和其他人。
苏妙承认,她不会再遇到像陈继对苏妙这样真挚纯粹的感情了,但她觉得,有些东西,就算是出自爱意,她也不能接受。
——
苏妙不在了,吴思轩一天一夜都在陈继身边侍疾,没有为什么,陈继昏迷却还牵她衣袂。
他神志不清,呓语总是喊“妙妙”。
甚至,他常常有晶莹从眼角滑落。
到了第三天醒来,身上的病总算好了,却一个人抱着那个红木妆奁,好在德全已经把那张字条烧了。
陈继要去明月榭,去了一次就赖着不想走了。明月榭一切如旧,只是素心问心一个月没来打扫,有点积灰。
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令他心抽疼的,是绣枕残留的发香,是案上毛笔笔尖的墨迹已干,是她穿得已经沾泥的绣鞋,是架子上剩了半瓶的药膏,梳妆台上还只用了一点的胭脂。
空落落的屋子告诉他,妙妙不在了。
他很少说话,怕胡言乱语。他想斥责素心问心怎么不打扫,妙妙回来怎么住?想开口问陈修,怎么不去找你苏姨娘玩了?
但他不能说,说了再回味起来,心如刀剜。
苏妙看了诗书,分成两叠,一叠看完的,一叠没看的。
说来好笑,那一叠没看的总是高于看过的,苏妙有无数想看的书,却拿来放在那里懒得看。
很多天后,陈继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回到坤德榭,伴驾的时常是吴思轩。
苏充仪一时成了宫中忌谈,人人自危,不敢说起。
贺媛怡从美人到采女,到暴毙,不过一月有余。
陈继批着奏折,吴思轩替他研墨。
外边的昀光进屋来,却不怎么热,反倒为这清冷之殿添了些暖。
陈继蓦然问道,“今年端午,若要出行宫过,你觉如何呢?”
吴思轩被问懵了,说,“陛下糊涂了,今年端午早就过了啊...”
是早就过了啊,那一天的端午宴,贺媛怡坐在苏妙的位子上。
陈继“哦”一声,苦笑道,“早就过了啊....是朕食言了。”
又食言了,从前他就是常常让妙妙空欢喜一场。
那一天,他想带她去看划龙舟,去看京城的荷花市场,为她亲手系上五彩绳,买艾草香包祈祷她一年平安,像平常夫妻一般出游。
可那一天,他的妙妙在地牢里过完了这个端午。
吴思轩何尝不知,陈继看起来已经没事,这块心病却好不了了。
夜里他上行宫琼楼,负手而立,看星汉点空。
有人跪在他身后。
——
苏妙采莲花,抱了满怀,约莫五朵。
清香铺面。
原先的泥泞现在多了一层薄水,细看竟还很清澈。
莲枝渗出的汁液黏在她的身上,她蓦然将莲花放在地上,对鱼丸说,“好好看着哦。”
她卷起裤脚,像池中蹚过去。
无歌舞翩跹。
苏妙就算是单衣薄裤,也毫不马虎,就是莲花太碍事。
一舞畅快淋漓。
红霞带锄归。
“乔小俏!你是怎么做到干个活,满头都是泥?!”
苏妙忙忙跑到外边,喊道,“娘!你饶了我!”
“别跑出去丢人!快回来洗洗!”
小俏娘给小俏濯青丝,每回摸到苏妙的头发,都觉得她的头发像上好的绸缎,又滑又亮。
苏妙很享受别人这样给她洗头,力道正好,抓的很舒服。
小俏娘愣是冲了好几遍才把泥都洗干净了,边碎碎叨叨,“你呀,以后和娘在家里养蚕,别去西山了....”
苏妙舒坦极了,就有点犯迷糊,但还记得说,“娘,你别担心。”
小俏娘皱眉“啧”一声,道,“娘哪是担心啊,就想你多陪陪我。”
苏妙打了个哈欠,懒懒的,“娘,那边的荷花再过一个月就能采了。”
小俏娘叹了口气,续说,“这月廿六,村里的人要找人去城里置办物什,你要不要跟着去?”
苏妙迷迷糊糊揉眼,“我去做什么呀,我一个弱女子去给人添麻烦?”
“那你不是家中出了事才出来的,不想瞧瞧现在家里如何?”小俏娘顿了顿,“就怕他们画像找你,但那时你只管说是小河村的人,咬死了听到没?”
苏妙隐隐觉得,这小河村有点故事。
但她可不是普通罪犯,若贺媛怡没被发现是假的,她就是畏罪潜逃,若贺媛怡被发现了,陈继会放她走?
就算小河村颇有背景,有贵人罩着,但谁能贵的过陈继?
苏妙抱臂,说,“娘,我不想去京城。”
小俏娘舒了口气,“那也成。”
不想吗?
苏妙想起她京兆府尹的爹,远在边塞的哥哥,宫里边的素心问心。
她确实是怕回去,可陈继会放过这些人吗?她不看是想假装不知道吗?
可她明明也算了解陈继了,知道他会用这些人逼她上钩。她不回去可以,那一生背负着这些人命,她能过得好吗?
“这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要他们死的...”
苏妙躺在榻上自顾自地嘀咕。她本来已经很困了,却想了很久的事,还越想越精神。
月光透过木窗进来,只浅浅一缕。
可是...她真的能见死不救?
但...为什么要要牺牲她的人生啊?
苏妙蓦然用枕头捂着脑袋,连说,“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去就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一切无恙,她就回来。
若有,她也尽量避开陈继,处理完就回来。
这样,也好安心点。
打定了主意,她第二日就和小俏娘说了。
小俏娘说,“诶?你当真要去啊,不成,万一正派人抓你,这...这多危险啊...”
苏妙道,“娘,你昨天不还让我去吗?怎么我现在要去,你又担心起来了。”
“你放心,小俏机灵着呢,这下可别多说让小俏打退堂鼓的话了。”
小俏娘叹了几声,还是让她去了。
做完抉择她倒是轻松多了,只是她从没这样在暗处和陈继刚过。
说不定会赢呢?
她扛着锄头,喊上鱼丸,脚步轻快地往西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