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一大批新学员给学院注入了新鲜的血液，由于新教徒并不介意学生的信仰，使得原本略显寂寞的校舍人满为患，不过院长倒没有扩建的意思。
经过半年时间，乔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前景将会是多么黯淡：就算侥幸能够毕业，由于查理国王的排斥政策，新教牧师的地位也将每况愈下，当下很多牧师都被迫放弃信仰。不过，飘渺的远虑还不足以使乔完全失去斗志，他还是竭尽所能地记背着枯燥的条文。
唯一让给这生活增添几分色彩的，恐怕就数那名亚龙商人鲁卡斯。虽然他长了身绿鳞，脸色就像水华那般诡异，但那辆与之形影不离的木制小推车上却摆着许多可以冒泡的饮料和成堆稀奇的小玩意儿，深受学生们欢迎。尽管牧师们大骂他为害虫，还隔三差五拿起棍棒将其“驱逐出境”，有时候也依旧会私下与之交易药材；就连最难相处的韦斯特前天也觍着脸买了许多刺天茄。这些乔都看在眼里，觉得牧师们有些可笑。
没有什么比睁开眼看见乌云密布的清晨更令人沮丧的了。
“晦气。”乔望着天空，嗅着泥土味，小声嘀咕道。尽管天已转暖，但严寒依旧没有完全消散，抢先脱去厚重衣物的青年已经品尝到了恶果，他们现在无不依靠药物来缓解咳嗽——那味道糟糕的液体听说出自韦斯特之手。虽说疗效尚可，但不少人反映里面有许多小刺，且口感极其糟糕。
乔拿出沾满污渍的课本，大声朗读了几句，不禁皱起眉头，总觉得差一点什么。按照惯例，每天早晨只要天气允许，汤姆就会围着学校跑上好几圈，给所有遇见的人打个招呼，乔此刻所站的地方便是对方的必经之路，可今天为何迟迟不见他的身影？难道说他改变了路线？直到预示早餐的钟声“嗡嗡”作响，乔依旧没有发现汤姆的身影。
无论学习神学还是算术，他们都要在这里用餐，往往很快便将此地堵得水泄不通。很多学生挤破脑袋也就为了领取那只值１卡隆的黑面包和一碗稀粥——还是在没有遭到年长学生掠夺的前提下。家境略微殷实些的呢，倒是能省掉不少麻烦。
当乔来到食堂时早已是声鼎沸，他差点挤掉鞋子才领到自己那份食物，寻一席可供站立的角落，张口便吞掉了索然无味的面包，焦糊的气息顿时弥漫于口腔。忍住作呕的冲动，仰头奋力梗咽，他猛灌一口清澈见底的稀粥。
待这些粗糙的食物下肚，再轻轻嗓子，便算吃完早餐了。教员们通常总是强调要懂得感恩，要忆苦思甜，能够为神受苦是我们的福分，韦斯特却往往反其道而行，若要评选出对学校食物抱怨最多的人，他当之无愧。今早也不例外，即使是在喧闹的人群当中，乔也听见了韦斯特的尖声咒骂。
“搞什么？臭婊子！怎么又把面包烤焦了？隔壁猪倌的技术都比你好！”
“挑粪去吧，死老头，下次别往粥里放米了，省的我劳神去数有多少粒。什么？到底有多少粒？我数数，１，２，３……”
“喂喂，你们这些埋头吃饭的，怎么就不敢出气？我们牧师不是磨坊里的畜生……”
对于他的放肆，人们早就习以为常，但为何没有人和他正面对峙呢？就因为他少了一只手？可大街上还偶尔有残废流浪汉被乱棍打死。乔百思不得其解，直至最近从米勒那听说韦斯特似乎与某个大主教有些瓜葛。
乔常常幻想，自己那也许根本不存在的父亲能够有朝一日骑着最为壮硕的雪原马，身着镶金的外套，走过肮脏的街道，在众人羡慕与嫉妒交织的目光下前来接他离开这里。每天早上将有鲜奶而不是稀粥，将有松软的蛋糕而不是黑硬的面包，不再为卡隆发愁也不必被人呼来换去，没有派普和马里登这样的恶棍，身边的每个骑士都像“铁罐头”那样每天和颜悦色，他将有把锋利的长剑，每天别在身边神气地招摇过市，如果有朝一日他也不会忘了这里的朋友们……
当然，前提是自己有那么位显达的父亲，否则他还是一名灰头土脸的臭学生。没有谁会在意乔的黯然，想要吃饭的依旧伸长双手往里面挤，吃完的护着肚子向外面冲。乔不禁摇摇头，正准备归还用于盛装稀粥的土碗时，有人愣地猛撞在他的胸膛上。乔自认倒霉准备找个缝隙离去时，却被拉住了手腕。
“今后可得小心了。”乔定睛一看，原来是同宿舍的米勒。
“嗯？小心什么？”米勒原本便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这番模棱两可的话让乔有些疑惑。
“杰克，一个新生，”尽管食堂人声鼎沸但米勒的声音非常清晰，没等乔不以为意地笑出声来，他用手中的面包顶了顶其胸膛，“就像这样，汤姆当时就躺地上，满胸口都是血。要不是麦吉牧师来得即时”恐惧与愤慨在米勒脸上交织。
又有个冒失鬼撞到了乔身上，土碗掉落在地，裂了个口子，“用的匕首？他怎么能？”虽然经历过许多次决斗，但乔对于那些敢于痛下杀手的家伙还是有几分畏惧，“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不怕被送到巡游队处理吗？”
“当然不怕，听说他父亲就是巡游队的一名长官，”米勒眼睛盯着墙角，也不顾人流时不时对他的撞击，攥紧了面包，很多面包渣掉落在地，“杰克希望我们怕他，同时又要尊敬他。这样种家伙真的很讨厌，如果我爷爷……唉，说多了也是废话，总之小心点吧。”他一仰脑袋，张口咽下了已经变得奇形怪状的面包，便逆着人流挤出食堂。
汤姆会死吗？乔不禁担有些忧虑，心不在焉地归还了餐具，慢慢往教室走去。尽管汤姆和自己的关系算不上有多么密切，可一谈论到死……鼻子便有些发酸。为什么呢？乔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一个人死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但平日里天天打照面也没觉得有多么愉快啊。书本里说这是一种解脱，届时神会前来根据他的善恶进行奖惩。话说回来，自己应该为汤姆做些什么呢？为他祈祷？筹钱为他买点食物？……还是去问问韦斯特吧，他总能给出出人意料的答案。
来到教室门口，只见同学们都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背诵经文，乔顿时暗叫不妙。
韦斯特也盯着课本，头也没抬便责问道：“怎么？要我叫辆马车来迎接‘粪叉大人’？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了！”
什么时候，哼，换做莱恩教员，这会儿还没迟到呢。虽然乔心中愤愤不平，但他已经做好叉粪准备。毕竟，韦斯特说一不二，订下的惩罚措施就一定会执行，和他争辩完全是自讨苦吃。
见乔半天没反应，韦斯特挥了挥右臂的假肢，“去吧，为学校做点贡献，要我把粪叉递给你吗？”
乔垂着头，极不情愿地挪动着步子，却忽然被名不速之客蛮横地一把推开，差点摔倒在地。
“你们这些呆子听着，今后我就是你们的老大！”那青年双手叉腰，神气地说道。
“他是谁啊？”多比低声询问同桌，“我们的老大不是汤姆吗？”
青年灵敏的耳朵精确地捕捉到了这些话，只见他嚣张地闯进教室，掏出金丝匕首顶在多比的喉咙上，“哟？想要支持那死人？我杰克可以成全你！”这番架势立马就把胆小的见习牧师吓得面无血色，甚至连求饶的话也忘记该如何说，只能在座位上瑟瑟发抖。
其同学生也是面露惧色，但好歹知道请求原谅。见状，杰克的气焰愈发嚣张，他大声嚷嚷着要对方舔干净自己的皮靴，否则就要抹多比的脖子。韦斯特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合上了课本，可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这位不速之客身上，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正当杰克耀武扬威，向学生们展示明晃晃的刀刃时，一本教科书自讲台飞射而出，正中其鼻梁。他顿时眼冒金星，勾下腰连忙捂住自己的面部。多比见匕首终于从自己身上移开，连滚带爬地往教室另一角跑去，撞翻了多少桌子和同学也浑然不知。
韦斯特大步流星走来，没等对方回过神，当着众人的面便抡起假肢一耳光扇在他脸上，其力道之大竟然打得杰克失去重心，踉踉跄跄撞到墙上弄得狼狈不堪。
“滚开，渣滓！那是我的学生！”牧师凶恶的面孔里愣是透露出几分杀气，此时此刻，平日里不管对他有多大成见的学生，都油然生出敬佩之情。
“你……竟敢……”杰克揩去鼻血，恼羞成怒地举起匕首向牧师刺去。韦斯特也毫不客气，假肢猛地向下一劈，只听“哐当”一声，凶器掉落在地，杰克则捂住脱臼的手腕嗷嗷大叫。
“试试两只手能不能打过一只，蠢货！还敢威胁我的学生？”说着他捡起匕首，在大家惊异的目光之中往墙壁上捅去，这把华丽的武器就像是干面条似地折为两截，“赶紧消失！”
杰克自知不是对手，灰溜溜地走出了教室，却与门口观望的乔撞了个满怀。
“给我记住！”他喃喃道，狠狠盯着乔，一拳便捅在对方肚子上，想要把满怀火气发泄在这个看似羸弱的学生身上。
乔连连退却，眼神里却闪过一丝决绝——毕竟韦斯特方言传身教，给他上了节最为生动的课目。当乔站稳脚跟时，只见对方追上来提起脚跟，准备一记鞭腿。
“啊——！”杰克反倒叫出声来，因为当这记鞭腿甩出时，乔毫不客气地以掌根回敬了他的尺骨。
“我会的，”甩了甩同样疼痛难忍的手掌，乔扔下自己的旧手套，“明天正午，粪坑旁的空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