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不断的雨声宛如流民颤颤巍巍的哀嚎,扰得科林心神不宁,可倘若关上窗户,老屋的气息很快便足以令人窒息。他将魔力集中于指尖,零零星星的火花迸射而出,与窗外的雨水相碰后又“噗嗤”一声化作青烟。
“那么,我想影子是时候离开了,”九龙帮的名义领导人马赞作出一个微笑,“关于雪恩家族的交易记录,这上面都写得很清楚。尽管这是趟浑水,但我依旧要重申,九龙帮只提供‘记录’。”言外之意就是不希望参和到二者之间的争斗当中。
一厢情愿而已,况且他早已自身难保。
“恐怕那些堂主们恐怕不会这么想,年轻的影子;但已经足够了,感谢你们近几年来的‘记录’。”
“也感谢军团长在沙谷提供的便利,按照老规矩,我们会——”
没等马赞把话说完,科林便提高音量,正色道:“不,到此为止。”
“什,什么?你说到此为止?咳咳……”不知是出于惊讶还是疾病发作,他剧烈咳嗽起来。
“结束了,”军团长的神色稍微放缓和了些,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令后者心寒,“霜雪帝国不需要作乱的影子。事实证明你并未真正掌控那些影子,那么我们之间也没有太多可谈。不过出于个人的角度,我倒挺同情你的遭遇,马赞。”他不像在讨价还价,而仅仅是陈述事实。
“王国怎会不需要我们?难道你们能够保证财政大臣的每一笔项目都公之于众,每一位领主都忠心耿耿?还是说你觉得那些兄弟会与商会惹出来的麻烦更小?或者……咳咳……你希望乌松人接替我们的位置?好歹,咱是为了同一位国王效力。”
“可那正是国王的旨意,作为军团长我本不能妄加评价,但身为你的朋友——姑且算是吧,我对这份愚蠢的命令也怀有同样的见解。毕竟一棵大树倒下了,剩下那些灌木能否肩负起相同的任务,还得画个问号。”
“但毕竟是国王的旨意对吗?”马赞补充道,那苍白的面容显得更加憔悴。
“对,你能够理解很好,”军团长背起双手,“不能否认,这个决定过于草率;可苛求他将每件小事都完成得尽善尽美,也未免有些太理想化了,就像你总不可能把庭院里每棵桔子树上的蛀虫都除干净。退一步讲,就连将它们在成熟的时候悉数采摘都做不到。今年又在地上烂掉不少吧?”
马赞的额前渗出一层冷汗,仿佛被刀尖顶住了脖子。
“啊,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有些地方虽然偏远,但也并非万无一失的桃源。不过放心,这事儿我不会向第三者泄露。”科林揉了揉脸,磨灭掉最后一丝笑意。
窗外,马蹄“嗒嗒”敲击着石板路,只见一名戴着浅蓝色头盔的骑手低着头徐徐而来。
“那么再见了,马赞。我相信凭你的本事,还不至于被那些笨手笨脚的士兵抓起来,但同时也请你当心,想想为什么我会知道青枫镇的消息。毕竟,从这骑马去洛林只需要一刻钟。”
“谢谢。”后者灰溜溜地窜了出去,倒真像条影子。
啊,但愿马赞能够全身而退。当尘埃落定之时,他还希望能够以个人的身份与之相聚。
一晌,湿答答的皮靴敲击地板的沉重步伐逐渐逼近。
科林知道布兰达定是办砸了事,不过他原本也没指望这个侍从能收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若要问他为何不换个机灵点的伙计?也许是对于布兰达那份预知能力的小小期待,以及一点不大切合实际的幻想罢了:偶尔能见证某个懵懵懂懂的新手逐渐心领神会,也不失为一件趣事,因为那就如同在见证自己孩子的成长。再者就是,他俩身材相仿,穿上相同的盔甲便可以以假乱真。
言归正传,案件调查之所以举步维艰,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弗洛伊万的身份。毕竟如今有不少零碎的证据与举报信都指向侯爵,再者从二者间的恩怨来看,弗罗伊万无疑是最佳嫌疑人。可这未免过于顺理成章了,就好像谁在幕后推波助澜,将所有证据都引向一位无辜者。
不妨从侯爵的角度考量,若他真意在除掉参事,何必亲自下手?更何苦侵犯对方的宾客权,大费周章地在自家晚宴上毒杀?
毕竟在酒水里下毒,称不上是什么高明的伎俩......的确不怎么高明,因为这样探案者会顺理成章地将目标锁定到与晚宴相关的人员当中。尽管从九龙帮提供的消息来看,雪恩家族近来并没有购置任毒药的记录,很可能凶手另有其人,但他们家族也完全有能力配置出几瓶来。
喜欢炼金的贵族可不少,特别是那些新进的骑士,男爵之流——可找到毒药来源又能如何?审判两个骑士做替死鬼,根本不至于令真正的幕后黑手捶胸顿足,说不定他还会亲自主持呢。
那不妨换个方向考量,倘若弗洛伊万落马,最后谁的收益最大呢?只要罪名坐实,哪怕仅仅是查理授意,雪恩家族的财产将归于国王……然而,稍微了解那家伙的人都知道,不同于多数保守贵族,侯爵的大半财富都流动在账面之上,交易的链条一经断裂,那么查理除了一堆贵族的怨气以外什么也拿不到,什么都拿不到的话......如果作为内乱的开端是否......
“报告。”
落汤鸡般的布兰达终于来到了门口。随着每一步迈进,无数雨滴顺着盔甲缝隙“啪嗒啪嗒”滴落下来。没等这位队官走到身边,科林便已觉酒气熏天。
“但愿你不是去酒馆找的弗洛伊万。”军团长皱了皱鼻子讽刺道。
“不,主人,我首先去的便是雪恩家族,不过侍卫没放我进去,还说‘侯爵今天不接待军团长的人’。”她依旧口齿清晰,看来也不是烂醉如泥。
魔法汇聚于科林掌心,闪烁出一道耀眼的白光,“果然是做贼心虚,想必那条毒蛇已经逃到阴沟里去了吧。”说罢,他便转过身来打量着自己曾经的侍从:她满头黑发毫无生气地贴于头颅,脸颊微微发红,眼神里带者几分疑惑。
当然咯,这番话并非本意,军团长只是顺水推舟,想要看看那笨手笨脚的家伙究竟打听了些什么出来。
“之后,你就去喝了个烂醉让我好等?”军团长上前捻起布兰达的几根头发,“队官可当得愉快呢,但不要忘了,你依旧是我的侍从——”他佯装怒火中烧,用力扯下几根发丝,弄得布兰达惊叫一声,可转眼间,科林的语气又变得温柔起来,“不过在这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哪怕是侍从也有权利好好歇息,先下去换套干爽的衣服吧。”
只是布兰达并没有离开,而是欠身补充道:“听说,弗洛伊万现在位于诺玛镇。”
“诺玛镇?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记得几年前‘大红枣’还在那摔过一跤。是谁告诉你这消息的?”科林这会儿已经瘫坐在木椅上,按着跳动的太阳穴。
“弗兰克男爵,我想消息应该比较可靠。”
“可靠?难道他是你老朋友?”军团长掩面弯下了腰,虽然吐词还十分清晰,但他面色已有些苍白。布兰达慌了神,她正准备招呼护卫把医生请来,科林却愣地挺直腰板,恢复常态,“我没事,继续说。”
布兰达见主人暂无大碍便一五一十地将酒馆的经历告诉了科林,说道自己如何机智地使男爵逐渐放松警惕,最终让他说漏嘴时,这位即将离职的队官显得尤为自豪,从贵族口中套出消息绝非是能够轻而易举做到的。但军团长在整个叙述过程中都闷闷不乐地看着天花板,到了侍从最为得意的部分时,他还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是个圈套,没有哪个男爵会蠢到这个地步,除非他希望我们除掉弗罗伊万,”耐心地等到布兰达说完,科林总结道,“还有其它要汇报的吗?”
布兰达迟疑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有关一个幻象。”科林没有作声,她也不敢妄自发挥。默默等待了好几分钟,军团长终于挥挥手,示意她继续。
“我看见弗洛伊万的女儿,她……”率领着一群乌合之众占领城市?还是直接说她落草为寇?或者说,银辉城最终被乱党攻陷?
“她死了吗?没事,把你所看到的如实汇报给我。”科林见布兰达举棋不定,开始用指关节敲击起木桌。
“她率领一帮人在银辉城的街道上厮杀。”
军团长笑着猜测道:“然后占领了整座城市对吗?”
见侍从点头,他遂揉揉脸,收起笑意,“你认为,这与草率抓捕弗洛伊万有关?”
布兰达再次点了点头。
“好吧,我会小心的。如果没有其他的事就赶紧下去休息吧,巡游队那帮老油子也不好伺候。”
当布兰达前脚跨出房门,军团长便自言自语道:“看见未来却又无法改变吗?哼,神明还真会讽刺我们的愚蠢啊。虽然结果已经注定,但你永远不知道它会在怎样的舞台上演,幻象之外还有太多东西值得去争取。”
绵绵细雨终于消停下来,科林整理了下思路,便骑上“大红枣”向洛林奔去。
天色渐暗,可还有相当一段路途等着他。“大红枣”虽说是匹年轻的雪原马,但平日里缺乏锻炼,此次出行笼头也栓得太紧,它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没跑多远便开始口吐白沫,不得不放慢脚步。头顶的天空乌云散尽,清冷的月光静静地散落大地,四周那些发荣滋长的树木与花草染上一层银辉,似真似幻。
“大红枣”莫名地有些不安,开始左右扭动身子,这使得原本颠簸的路途更为坎坷。
一股股甜丝丝的气息悄然侵入他的鼻腔,军团长莫名觉得有些烦躁。也许是某些粗枝大叶的搬运工打翻了满满一车炼金药水,或者有人刻意将它们藏匿在此处图谋不轨……
“呜——”一声狼嚎促使军团长拔出长剑警惕地扫视四周。阴影为它们打好掩护,那些狡猾的畜生可能随时发动突袭。随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证实了他的猜想。只见数头灰狼眼睛里泛着穷凶极恶的绿色光盲,嘶吼着向他冲来。
就像对付无谋的步兵一样,科林沉下心,手起剑落,便将“出头鸟”砍倒在地。但“大红枣”就没有骑手那么沉着了,本能驱使着它疯狂向前奔去,骑手为保持平衡,只好死命拉着缰绳。
春季食物渐多,灰狼本不应该那么凶暴,可今天这是怎么了?
科林来不及细数有多少头灰狼跟在身后,他不断挥剑,手臂已经微微发疼,口腔里弥漫着甜腥味,然而灰狼却依旧前仆后继,丝毫不为倒下的同伴所动。
“大红枣”的脖子上已经满是汗水,虽然它已经用后腿踹飞了三头恶狼,身上却依旧留下了许多伤痕,不仅被群狼疯狂抓咬,骑手的马刺也磨下它一层皮。不过好在平日对它照料精心,此时就算负伤在身,速度依旧不减。
科林腰间还别有一把枪,可倒运的是,这把枪偏偏没有换火绳,真不明白新来的仆人在搞什么鬼。
对于常人而言,此等逆境足以令其六神无主,不过对军团长来说,这个地狱还缺少点垂死者的呻吟,缺少点鲜血和屎尿的恶臭……还不够,远远不够。
长剑虽已折断,黝黑的城门却也在百步之内。科林高声呼喊以寻求帮助,好在洛林的站岗士兵们尽职尽责,摸黑朝着狼群放了排枪。虽说铅弹悉数嗖嗖地从头顶越过,但火光与巨响足以令剩下的灰狼放弃猎物,一股脑逃回夜幕当中。
军团长向着城楼上的救命恩人们挥了挥手,向他们道明来意,并亮出自己的贵族勋章,却发现其中有个家伙——
他猛夹双腿,促使坐骑人立,紧接着“砰”的一声枪响接踵而至,掩盖了铅弹穿透皮肉的声音,“大红枣”随即向左方倒去。
城楼上的卫兵乱作一团,有的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有的大声呼喊。好在那位凶手并未能扬长而去,被某个队官逮住脑袋往城墙垛上撞了个半死。
伴随着沉重的铰链声,城门大开。三名士兵疾步前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军团长从马匹的身体下拖出。科林摇摇头示意并无大碍,于是在两人搀扶下缓缓向皇城走去。那……第三个人鬼鬼祟祟在后面干什么呢?科林方欲转头,一把匕首已经捅进了他的身体。好在刺客并不高明,只是刺伤了皮肉。
剩下两名士兵还算训练有素,一人继续搀扶着军团长,后者立马拔剑迎敌。刺客见状撒腿就跑,夜幕中响起零星的枪声,却没有哪颗铅弹命中目标,只能任由其逃之夭夭。
军团长颇为疑惑,究竟是谁那么希望致自己于死地呢?怎么洛林的卫兵也涌现出那么多叛徒?
啊,明天再说吧。
经过之前那番折腾,他已经疲惫不堪。能够买通直属部队的人,不仅需要拥有大量钱财,还必须巧舌如簧,这样的家伙屈指可数。但倘若那几个士兵是奉国王或参事的命令行事,恐怕就要另当别论了……
次日一大清早,科林不顾疲惫与伤势,固执地来到国王的居所等候。晨雾渐渐散去,查理打开大门时可被科林惨白的脸吓了一跳,两名随行的禁卫军立马刀剑出鞘。
“陛下,”军团长单膝下跪,“我带来了最新消息。”
查理使了个眼色让部下收回兵器,微笑着将科林扶起,“你大可不必那么心急,待我们去宫殿里再从长计议。”
“只耽误您一刻钟,”科林执拗地说道,“弗洛伊万现在身在诺玛镇……不过我想,其中恐怕有些误会。”
“误会?误会什么?”查理一副全知全能的神气叉着腰,“我看,今天就应该将他逮捕归案。”
“当下我们并没有明确的证据。”科林此话刚出口便追悔莫及,他知道查理的性格,这样劝阻直接等于怂恿他赶紧下令。
果然,查理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我可不需要那种被狼咬了还考虑是否合乎情理的懦夫!”接着他换了一种语气,颇为失望地说,“难道我真看错人了吗,科林?换做烈胆将军,她可不会像这样优柔寡断。”
当然,烈胆不会迟疑,因为她是个只会冲锋的狂徒。
“好了,”查理一挥衣袖,头也不回地向宫殿走去,“执行命令吧。”
“是……是。”军团长颇为无奈领命而去。
看来他不得不踏入一个充满恶意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