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名学生离开教室后,韦斯特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疲倦,扔下课本直接瘫坐在“吱吱”作响的木椅上。眼下新教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据说查理打算振新本土瑟格斯的信仰,已经着手计划将他们整个扫地出门。
望着土层已经开始渐渐剥落的天花板,韦斯特无奈地摇了摇头。个人的力量,如何能力挽狂澜呢?他拿出一只玻璃瓶,里面乘着还未分发完毕的刺天茄汁——他自掏腰包忍着疼痛辛苦一上午,也只能帮帮学生们缓解缓解咳嗽而已,至于他们的前程……必然坎坷不断,可为人师长,总不能劝他们回家吧?可眼下的障碍并非多背几本经书就能够跨越的,否则他韦斯特就算打烂学生的手,也得让那些书本入脑入心。
院长玛莎常笑着劝他不必考量过远,神自会替所有人规划好命运,但谁他妈会傻傻地坐以待毙?明明知道死期将至却还只是形同往常,祈祷念书?啊,他承认圣人们大多都这么做的,可那并非虔诚,而是懦弱、无能。“神虽万能,却不会无端给予我等庇佑”。韦斯特始终将他入教之初主教所说的这句话奉为信。
眯上眼,陈旧的石窗外春光正好,只是不见学生们打闹。用膝盖想想也能猜到那些家伙肯定去粪坑旁围观“决斗”了,虽然教训教训恶棍也无妨,但意气用事总归不是什么好习惯,毕竟他就因此丢掉一只手。乔身为家仆本应深谙此理,这番冲动或许是受自己课上的影响吧。
“唉,误人子弟——可又怎么能怨我呢?”韦斯特自言自语道,丝毫没哟察觉有人已经跨入门栏,所以当对方发话时,他差点一肘子扇过去。
“虽然面包很糟,但你不是最喜欢中午的卷心菜了吗,顽石?”来者身材匀称,着一袭旧牧师袍,他俩当年一起入教,颇有些交情。而“顽石”既是韦斯特的姓氏又是他的外号。
韦斯特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将左脚翘到讲桌上,笑道:“莱恩,你干站在这说有什么用?我的那份午饭呢?”
莱恩寻了把木椅,拍去莫须有的灰尘后才肯落座,稍微端正姿态后说道:“在食堂呢,哦,或者某人的肚子里。”
与神殿中的牧师不同,担任教职的人员没有那么多行为约束。他拿出藏掖在暗袋里的老葫芦,轻咂几口后便盖上扔到一边,瞧了瞧讲台上的“石头”,转过身道:“我不会告诉你这是从某人宿舍里拿来的酒——谁叫他明目张胆地摆在书桌上呢?虽然北方没那么多繁文缛节,但牧师偷藏这些东西总归有些不合时宜,况且,你觉得玛莎看见会怎么想呢?或者,你还以为南方的法术会在这里生效?认清现实吧老朋友,雪境没有魔法——应该说几乎没有。”
韦斯特有些恼羞成怒,蹭地站起来,捡起课本就往对方身上砸去;如果在故乡,扔出去的恐怕就是一个脑袋大小的火球了,不过此时也只是迸发出几颗火星,连书本都没有点燃。眼下酒劲还没发作,莱恩轻松地偏头闪过,“别上火,有事儿我们回去聊,下午难得没有安排。”
“下午我还要主持葬礼,哪像你?哼,明天记得还我瓶——算了,就当送你的,不过葫芦记得洗干净,别让我闻到一丁点口臭,”牧师揉了揉假肢与息肉交接的地方,拖着步子往门外走去,“听说雪恩家族和国王闹得很僵啊,消息属实吗?”
“关心他们干什么,难道你准备重操旧业?可这里毕竟是霜雪帝国,家族再大也鞭长莫及,何况亚龙山脉还阻断了魔法。”
没有理会莱恩的嘲弄,也懒得转身看对方的嬉皮笑脸,韦斯特停下脚步重复道:“属实吗?”
“当然,可不是嘛,指不定明后天就要动手了。”
“是吗……希望不要殃及池鱼。”他摇摇头,接着向外走去。清新的空气扑鼻而来,阳光洒在身上带来阵阵暖意让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呵欠。
“池鱼?敢问是哪条鱼?”莱恩好奇地追问,“难道最该小心的不是你自自己吗?想想杰克是谁的逆子,嗯?我可没有本事仅用膏药来挽救一个重伤员。”韦斯特已经走出教室,为了看见他的背影,莱恩稍微将椅子翘起一个角度。
“我知道,又是哪个巡游队的畜牲,可你以为我是为了谁,那个叫汤姆的?开玩笑,就是所有学生都被割开大动脉,米勒也决不能有什么三差两短。”
“米勒又是谁?”
“你不知道吗?棱岩堡公爵那老家伙的子嗣。”韦斯特晃了晃假肢,就仿佛这爆炸性的消息轻如鸿毛。
“当真?”莱恩差点摔下来,为保持平衡,也顾不得一巴掌排在脏兮兮的课桌上。
“废话,我像在开玩笑吗?”
“可公爵的子嗣为什么偏偏要送到这种学校来?”
“谁知道呢?也许那臭老头是咱教友吧。”韦斯特说罢便快步向食堂走去,后面莱恩又问了些什么,他没听清,或者说不想去陪他继续深入,毕竟人都有些自己的秘密,何况他兼任教廷特使。哼,搞得跟外交官似的,还得跟那些大人物打交道。
原本期望着能够收获些残羹冷炙,他却连面包渣也没能得到,还被好好奚落了一番。也罢,就当是为创世神分担点苦难。但饿着肚子可不行,主持葬礼要站在坟墓旁念两刻钟的经文,没有点体力恐怕自己得去与死者同眠。韦斯特原本想去集市买两个面包充饥,却鬼使神差地想到从后门出去。经过粪坑时恰巧看见“粪叉大人”和杰克相互抓扯着双双滚落下去,围观者愣是在原地惊呼,也没有谁脑袋清醒点去想办法将两人捞上来,更没人注意到他从旁边经过。
让他们吃点苦头也好,一点粪水还不至于——话虽这么说,韦斯特依然费了不少功夫,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之中借着粪叉把俩人捞了上来,而后,又自顾自地拍拍衣服离开现场。
所谓后门,其实指的是学院那堵早已坍塌的矮墙。那是几月前某个学生翻墙时弄塌的,肇事者也落得屁股开花。学校拿了钱,却迟迟没有请人来修补,也许是听见了风声,像新教牧师得全部离开霜雪帝国,学院将要被迫搬迁什么的。
现在杞人忧天完全是自讨苦吃,韦斯特常常嘲笑那些为此忧心忡忡的家伙,倘若消息属实,他也要在这里呆到最后一刻以表现自己的虔诚,毕竟主教曾拯救他与水火,身为特使必须不辱使命。
街道看似干爽,但许多松动的地砖之下却藏匿着污水,稍有不慎便会惹得满裤腿污渍。即使在银辉城居住久好几年,韦斯特也难以完全避开这些“陷阱”。走着走着,由远及近的金属碰撞声令他慌了神,一脚踩错,污水飞溅。还没来得及抱怨,只见一个全副武装的铁罐头向他奔来,那多半是雪恩家族的马勒赛尔。
牧师首先联想到巡游队的报复,可至于让名骑士来教训自己吗?叫些混混岂不划算得多?啊,最近那帮地头蛇也难过得很,九龙堂听说早已经四分五裂,就连科林也开始对他们动手了……不过倒也算不上什么新闻,毕竟上次的交给主教的月报中已经提及。现在与其关心那个帮派的死活,还不如去担心青枫镇……唉,干他什么事,信送不出去倒霉的只有“渡鸦”,如果这个骑士没有发现他就好了。
韦斯特抱着侥幸心理走到街边,顺便买了两个面包。不知是对方视力不好还是创世神的帮助,那名骑士急匆匆地自他身边跑过,并没有找麻烦的意思,奇怪,附近也没有比武啊……说道报复,也许现在巡游队的家伙没有那么小肚鸡肠了吧。嘿,别看那新国王傻不拉几又自以为是,没想到还真有一套,能够在短短时间内教他们痛改前非……然而不到一刻钟,他便被三名巡游队员团团围住,以扰乱治安为由按在地上结结实实吃了顿棍棒,之前对查理的那丁点赞赏也顿时烟消云散。
拍去身上的尘土,捡回假肢重新装好,韦斯特虽步履蹒跚,却依旧得去给别人主持葬礼。其实无非是走个过场,他这种面相凶恶又有残疾的牧师也只能通过这事儿赚取点生活费。唉,真恨不得自己出生在南方,至少那里可不会仅凭相貌就拒绝请他布道、主持婚礼。
为死者祝福时牧师必须保持严肃,不过此时人们都将目光集中到了即将下葬的死者身上。它穿着华服,双眼已经挖去,放在棺材中轻飘飘的,显然是经过防腐处理,但这可就奇怪了——平民根本没有权利去处理尸首,而贵族又怎么会葬于公墓,还请他这样不入流的牧师呢?韦斯特瞥了眼墓碑,上面只有“教员罗杰”几个字。难不成是贵族聘请的老师?罗杰……这个名字似乎很熟悉啊……他不就是前些天被毒死的参事吗?本月月报的草稿上还记载着这件破事儿呢。啊,要问为什么还将破事儿记载在寸土寸金的月报之上——大主教喜欢看呗,那老家伙还总以为能从中发现什么机会,可参事的性命向来是不值几个钱的。
尽管韦斯特有些心不在焉,祷词也漏洞百出,但好歹还是糊弄了过去。看着苦工一铲一铲将棺材掩盖,韦斯特如释重负。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辛苦你了。”对方塞给他一小袋卡隆,随即转身向同行的黑发女子交代道,“布兰达,‘大红枣’的皮剥下来了吗?”
“屠户说今天就可以取,主人。”
“那就好,拖拖拉拉只会延误战机,带上巡游队的人——当然,还有银刃骑士,准备出发。”
哦,难得啊,还碰见的是科林军团长本人,韦斯特自忖。可为何他要为参事举行新教的下葬仪式呢?按理说雪境应该没有多少信仰的基础,目前分布于各大城市的教会也几乎在赤字经营。而且为何要特意来拍拍他的肩……
“嗯?你应该正忙着传递‘他’的福音,对吧,牧师?”刚打发完侍从,科林便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这番说辞完全是瑟格斯信徒的口吻,韦斯特毫不怀疑对方根本没有了解过新教。他打着哈哈答应下来,顺手掂了掂钱袋,其发出的并非熟悉的“沙沙”声。
哦,叫我送信啊。韦斯特大致已经明白了军团长的意图,可为何是他呢?难道特使的身份已经暴露?就连军团长也知道啦?倘若如此,那就是查理违约在先了,毕竟之前约定的知情人范围仅限于他和几个亲王。无论如何,这次的月报里必须添上……
回到学院,也懒得注意是否有人跟踪,韦斯特便打开钱袋——果然,除了卡隆,里面还有一张便条和一小卷羊皮纸。前者恳请他将信息务必传递给诺玛镇的弗罗伊万,后者则是些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显然经过了加密。
“啊,一语成谶,真他娘的烦人,也不怕我交给国王。”韦斯特撕碎便条,自言自语道。他想去抓桌上的酒葫芦却落了个空,遂骂骂咧咧踹了两脚屁股下的木椅,再对着空气干嚎几声。
收拾行装,然后去找玛莎请个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