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娣自知无能得见宅中之主,只得随着女掌事恭谨进出。
在一处朱楼碧瓦的楼阁之前,女掌事终于停下脚步,她趁势抬头仰望,“锦墨居”三字映入眼帘。
女掌事向她摊开右掌礼貌道:“你且进去,随便写下点什么字罢,是走是留,需由娘娘最终定夺。”
作为一个佣书人受雇于此,她自是有十足把握。略行沉思,自觉这一笔下去,与皇家的渊源将藕断丝连,是否能全身而退,便不得而知。
女掌事见她下笔迟疑,很是善解人意的背转身去。
她终是定下心来,执笔行字:能观自在是禅那,风不垂前水不波,有情欲拨三涂苦,无意将身入乃阿。
将墨迹未干的布帛铺展木盘之上,双手捧于女掌事手中,于案前立等。
一盏茶的功夫,女掌事再行前来,看她的双眼中多了些许钦佩之色,见她着礼而望,女掌事和善微笑道:“娘子久等了!只是娘娘央浼娘子相见真身,不知可否?”
英娣微瞪双眸,颔首道:“民女受宠若惊,倍感荣幸!”
随女掌事在廊腰缦回间逶迤而行,终于进了正堂逸纤堂。
英娣盈盈跪拜:“民女李盼儿,叩拜贵妃娘娘,愿贵妃娘娘顺遂康泰!”
樗里贵妃未掩惊诧:“噢?竟是个女儿家?这两行禅唱,笔酣墨饱,跌宕遒丽,竟没有丝毫女儿隽秀之气,当真是你写的?”
英娣点点头确定道:“正是出自民女之手。”
那女掌事上前接过樗里贵妃手里的布帛,笑着解释:“如若早些知会娘娘此人底细,娘娘何得这番惊喜?”
樗里贵妃随即伸手笑点女掌事:“龙葵最知我意!”而后又向英娣遥遥道:“你可知我为何要见你?”
英娣诚实摇头:“民女不知。”
樗里满意道:“这天下笔精墨妙之人不少,妙在心手之人却不多见,本宫看中的,正是你的下笔走心!”
她颔首道:“贵妃娘娘谬赞,民女不过是临池学书罢了。”
樗里向女掌事道:“龙葵,带她下去,安排在修心堂誊录《大方广佛华严经》吧!”临别,她又向龙葵嘱咐了一句:“好生安排了她的居处!”
英娣千恩万谢着退下去,随女掌事去往修心堂。路上,龙葵半是赞叹半是嘱咐向她说:“娘娘寻了几波抄经之人,都未有满意,偏你两行字就教娘娘留人!李娘子一字见心,实属难得,好生珍视着机会,娘娘定不会亏待于你。”
英娣又道了谢去,入了修心堂,她就是樗里宅里佣书人之一。
龙葵引她进入,她却顿下脚步不肯向前。龙葵不解问:“怎么不进去?这将是你上职之地。”
英娣肃严道:“佛事重地,岂可随便进入,还是待起笔之日再入为好。”
龙葵点了点头,默许了她的坚持。
第二日是她正式上职之日,清早,她轻敲龙葵的房门,龙葵见她之面不禁错愣:“这一大早有急事?到底是宅子大些,辩不清方向也是常事!”
英娣嫣然笑道:“并非如此。是我有事请求掌事,不知掌事能否帮民女周全?”
见她神色并不焦慌,龙葵的表情当即放松下来,笑着应道:“娘子但说无妨!”
英娣颔首道:“作为经生日,此时我需于别院斋戒饮食、香汤三浴、华冠净服、盥口熏香,将入经堂,必夹路焚香,待洁檀、净器、浴具,形服严净,执炉恭导,方可书写。”
听她头头是道,龙葵面露惊诧,而后叹然道:“娘子向佛之心实为虔诚严谨,待我禀会娘娘吧!”
她点头让路,静立原地等待。
不久,龙葵前来简单告之于她:“你真真是个细心人儿,娘娘准了!”
她坐于修心堂正前的宅中,待龙葵着人送上用具。
昨夜闲来无事,经过锦墨居,惊讶发现,散坐于室的众佣书人案上,所置墨具无不珍贵,但是当她见了摆在面前的墨具,心中不免唏嘘。
两只三曲忍冬纹竹笔套子里,各装一支紫毫宣笔;墨玉笔船;缠枝纹金注壶;缠枝纹短柄圈足金笔洗;箕斗形陶砚;祖敏制墨。一应用具,皆是新制。
她将一只翠玉盘蛇镇纸放手上颠了颠,心中顿时惊疑:怎的出来镇纸?简牍何以用得着镇纸?
待龙葵亲自为她呈来一方红漆木盘,望见那上面整整齐齐厚厚一摞,她才恍然,竟然是硬黄纸!
作为一个出离皇宫独居坊巷的贵妃娘娘,仍能享受如此豪奢礼遇,她心中不禁又多加三分佩叹。
摊开一面硬黄纸,此物虽然罕见珍贵,但未免过于素净了些,她蹙眉思量一忖,终是未有直接点墨,而向龙葵求了丹砂赤墨以及细笔,沿着方正硬纸周围小心画了周圈云样纹,图形虽简单,但整张纸生动起来。
她又以戒尺相抵竖向画赤线,页眉作数字标注,手抄一首《禅说》。
她将这张小样交由龙葵,求她转递樗里贵妃。
龙葵回她时不由翘起右手拇指,笑着为她转述贵妃原话:“用笔爽利流畅,结构紧致,笔划横向取势,气贯通篇,再配上别出心裁的赤色云图,灵动悦目,单一张纸,竟生出些许仙家之气。敦煌典经生之笔亦不过如此罢!”
她颔首自谦道:“娘娘谬赞!”
龙葵笑道:“就照此好好写下去吧,可不要辱没娘娘对你的赞许!对了,娘娘特地嘱咐过,娘子若有要求只管开口,能做的,自会为娘子打点周全!”
为这些文房之宝濯洗熏香过后,她双手奉起它们,虔诚步入修心堂。
自那日,晨起斋戒饮食、香汤三浴、华冠净服、洁檀净器,每天数次出入修心堂,必要盥口熏香、夹路焚香,每日严格执守,无一日更改。
新译《华严》,八十卷,七地、九会、三十九品、八十卷,她要从头开始。
樗里宅对佣书人并不苛刻,每日辰时上职,午餐过后稍适休憩,至酉时结束。
每每见她由修心堂里浴着香气进出,其他书工看她的眼神中无一不透着艳羡与钦佩,却也更多了些冷漠。
也罢。同样的时辰,同样的秉笔录字,作为录经书工的她,所得薪酬比一般书工高出十倍,她能理解他们心中的嫉意,并不作争解。
每每至一天之尾,五六个女书工中只有一位就近回家陪伴老小,其余四个常常两两相携,远远地见她们兴高采烈的计划夜市狂欢,偏偏在经她面前之时默契地缄口无声。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佣书以供养家庭,而她不是。所以,她不以为意。
她不想与人争锋,也不想毁了旁人饭碗。
为这,她特意着锦墨居的校书人询问,确定了那些置在三楼架上,或蒙尘或散落的竹简不是佣书人所书之物,这才放心的将它们取下,一点点清扫整理,将不可补救的竹简拆卸,重新书写组装,精心做好封套,夹带标识,再行摆放整齐。
时长日久,她便在旁人的取笑声中,将整个楼阁的书籍打理的整整齐齐,一目了然。
然而,她却不知道,这成了她亲近樗里贵妃的一个良机,也成了她命悬一线的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