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钧策直面英娣,牢牢盯住她的双眸:“金傻二,胭脂粉墨能掩盖你的脸,你以为也能遮挡你的眼吗?”
她背向他冷喝:“你认错人了!”
钧策扳回她的肩膀,双目炯炯盯着她,伸手沾了杯子里的茶水,一点一点涂抹她的脸,她终于在他手下现出本来面貌,而不是壤驷为她妆化的阿姐的那张脸。
他咄咄逼人:“还敢说不是你!”
她后退一步:“你——”
钧策解释道:“我怎会同信安一样被你蒙蔽过去?我不但识得你这双眼睛,观赏过你的舞姿——”他上前贴近她身,呼吸于她耳侧喷薄:“我还记得你左脚两趾之间的痣!”
她冷笑着向后退步:“好啊,那你就去通报你那个堂妹,告诉她我就在这里,如此,她就会撤销了你与太子姬妾私通之罪!”
钧策忽而低下头去,惭愧之情布面:“私通之罪被长兄顶下,长兄说是他有觊觎李氏女之心,托我予信给李氏!”
我低呼一声:“什么!”而后问道:“逄循?他人呢?”
钧策如实道:“被打入天牢!”
她颓然跌坐,懊恼不已:“都怪我!”
钧策继续道:“长兄与我商议,我常狩猎喜武,又有军功在身,晏氏会借此加大打压,长兄虽于五岁时被立为太子,但年代久远,且长兄喜文好乐,不谙政事,影响甚微,所以就——”
我愤然打断他:“所以,他就应该去受牢狱之祸吗?一具弄文玩乐之身,如何受得天牢之苦?”
钧策皱深眉头,满面落寞。
她不屑理会他,只问:“最坏结果如何?”
钧策醒神望她:“本就是欲加之罪,晏氏也好信安也罢,不会真正把长兄怎样,只要父王和镇国姑母替他说情,圆足了皇室的颜面,十天半月也就放人了。”
她虽愧疚难当,但听了他的话,稍稍安下心来。
钧策走近她,试图捉她的手:“盼儿,我费尽心思找到你,只有一个请求!”
她不耐烦道:“什么?”
他说:“我要你跟我一起走!”
她冷哼一声:“不可能!”
钧策不免忧伤:“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
她道:“不必问,我没有任何理由跟你走!”
钧策锲而不舍:“盼儿,你跟我走!远离京城,远离是非,远离仇恨,天地之间,只你与我,我们两厢携老去,永生无别离,可好?可好?”
她面色愈加冷凛,讽刺道:“住嘴吧!你前有青梅竹马将门之女郡王妃段氏,后有烹调厨内柔情体贴姬妾林氏,却要我与你远走高飞,岂不笑话!”
钧策面色一喜:“你顾及的是她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违抗,对她们的那份责任不可怠慢,但是让我动心的是你,唯有你。”
她鼻嗤:“我亦将成为你的责任,于我之后,仍有更动你心之人!还是说,让你心动的,是我身后的整个家族?”话音甫落,她后知后觉,此情此景,她与他计较这些做甚?真真多此一举。然而话已出口,如覆水难收,只好作罢。
钧策面色一沉,转背对她,颇为犹豫,半晌重又直向她面:“那么,逄循呢,他能给你什么?”
她恼羞成怒,直指门口:“你走!”
钧策略有悔意:“盼儿我——”
她怒气喷薄:“走!”
壤驷突然打开门,向钧策伸出右手:“请走门吧!”
逄钧策终是郁愤离去,她望着他的背影,依稀看到逄循的轮廓,泪水噙满眼眶,摇摇欲坠。
壤驷安慰道:“要哭就哭出来吧!”
她逼退眼泪:“我有比哭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三年后。
“潘郎妄语多,夜夜道来过,赚妾更深独弄琴,弹尽相思破。寂寂坐更深,泪滴炉烟翠,何处贪欢醉不归,羞向鸳衾睡……”
昨夜北风忽至,雪片如同残花开遍,千树万树缤纷,于今晨悄然落定。
英娣独坐琴前,配景窗含西岭,纤指抚弦,唇齿开阖,轻唱一首《喜秋天》。
壤驷轻倏行至她身侧,伸手推闭木窗,阻断清冽寒气,取笑于她:“时已大吕之冬,你偏挑个秋季的辞来吟唱,是因为那是他离京的季节吗?”
她扯了扯嘴角苦笑,许以默认。壤驷行,他果然是最了解我的。
逄循在暮商之季离京,往沧州别驾赴任。临行那日,西宁郡王的车马于潇湘馆前经过,彼时,她正是立于这窗前向下闲闲瞭望,不经意间与他双目对视,刹那间交错而过,这便算得她与他的正式告别。
她双手离弦,重又覆指乱拨三五弦丝,嗡鸣之声乍起。她闭目凝眉一晌,低头俯瞰,雷威琴又怎样,亦无法倾诉我个中情愫。
壤驷关心问道:“怎么了?”
她抬眸盯视前方:“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壤驷震撼后退:“你决定了?”
她点了点头:“筹备快三个月,是时候了!”
壤驷沉默许久,喟叹有声:“这对你来说,不是选择,而是一场赌博。赌注,却是你的人生。”
她轻笑:“这又如何?我只要一个结果。”
壤驷试图做最后的挣扎:“都说人在做天在看,老天不会忍心教你纯洁的双手被恶魔的血液玷污,你便放弃,可好?”
她伸手阻止他,坚决道:“对于恶仇,我必须手刃。壤驷,你也听见的,是她亲自害死我阿姐,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而他们要做的,是诛灭我整个李氏,若不是我写信予各大士族,发动他们联名上疏朝廷,恐怕阿耶早已命殒流放路上,今日,我亦不能站在这里了……”
壤驷已然焦慌无措:“那个公主对你好容易失了兴趣,你偏要自行撞将上去,这是何苦?”
她转向他,握他双手,温和笑道:“不必再劝我,我心已定。今日,我要跟你道声再见,同时感谢你这段日子,每日为我妆化假面。”
壤驷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融汇成一句悲求:“盼儿,可否让我好好抱一抱你?”
与他相交近十年,他首次唤她乳名。她不忍拒绝,由他拥入怀中。
走出潇湘馆,她回头遥瞥一目,从今以后,她不再是陇西李氏那个无虑之女金傻二,也非潇湘馆舞魁柳青娘,而是相州李氏,李盼儿。
裕延坊在城郭西南,距皇城最远,而她要去的地方是离皇城最近的昇平坊。
此番自是不能衣绣昼行,她梳了极简盘桓髻,只是乌亮不乱,未施珠粉不贴钿,唯现素颜,一袭青莲色普通布衫裹身。
行至告示牌前,她用双眼读出布告所示,幕离下的唇角微微扬起,上前扯下布告叠入襟中,一路问询着接近所向之地。
朱漆大门之上,雕梁绣户门檐之下,低调阴刻三个字:樗里宅。
她扣响门环,不久便有两门奴前来,打开一侧之门。
她拾足上阶欲行礼,却有一个门奴先行向她唤道:“来者何人?”许是耳目渲染了主人的温和谦恭之性,门奴虽言辞凌厉,语气却并不刻薄。
她缓缓揖礼,将襟中布告双手奉上。唤她者又向她索要了户籍,教她摘下幕离,两人将她与户籍所示画相、描述,仔细辨别一番,最后由其中一人带她由侧门进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