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清静的樗里宅空前热闹起来,原是樗里家族远方侄亲不请自来。
作为唯一亲侄,樗里贵妃显示出格外的宠爱,不仅每日设置奢宴款待,一应礼品源源不断由西市抬入宅中,还召了京中亲眷前来探望,如此,所携礼物更是应接不暇。
佣书人咸遂濡泽,带资休假五日。
英娣无处可去,又闲来无事,索性随同龙葵录记礼品名称数目,并将其一一分类归置。
随她一同整理礼品的婢子们趁空闲话:“娘娘家族嫡男一脉独传,娘娘自身无所出,所以,对这位亲侄视为掌上珍宝,每次前来,恨不得倾尽所有相送。”
另一婢子道:“这位子侄真真好福气!”
那婢子摇了摇头:“既是如此喜欢这个侄子,为何不为他求得一官半职,常留京中,偏教他守着个穷乡僻壤埘花弄田?真不知娘娘作何想法……”
英娣心中暗叹,埘花弄田,开园穿池,与世无争,又衣食丰足,这岂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樗里贵妃借助侄儿完成自己向往的生活,同时极好的保护着家族血脉传承,这是多么缜密的心思,又多么极致的宠溺!
龙葵突然出现在仓室,喝道:“休得胡言乱话,再行聒噪,将你等撕烂了嘴!”
婢子们怯怯阖唇,专注活计,龙葵却没有离开,站定门口,盯了半晌方客气道:“李娘子,劳烦你将礼单核实无误后,再行抄录一份,一个时辰后,若我不曾来取,就请你亲自呈交娘娘过目,可好?”
英娣颔首道:“不甚荣幸。”
待龙葵转身离开,只听那边婢子嘲笑道:“作为一个录经人,被指来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杂事,竟还觉得荣幸!”
那一个附和道:“真是的,真真虚伪!”
英娣一笑置之,认真将礼单核三遍,这才着手抄录,她自是期盼龙葵被杂务缠身,不会出现,这样,她便得机会亲奉贵妃。
一个时辰过后,她终于可以亲自出场。
会客堂上宾客济济,女眷居多。据行动之随意可判,堂中诸人皆是樗里近亲。所有人的焦点齐聚中间的年轻男子身上。
英娣无暇其他,只低首上前,将礼单跪呈贵妃。
樗里贵妃向侄子温和笑道:“我儿快些看看,大姑母为你准备的,还有二姑母表姐妹们送你的礼物,可都喜欢?可还有缺的?”
不料那侄子将英娣擎在头顶的木盘任性一推,道:“大姑母,侄儿什么都不缺,你们不要送侄儿这些东西了!”
樗里笑道:“侄儿大婚在即,这些东西姑母还嫌不够呢!”
那儿郎不耐其烦,蹲下身来摇着樗里的腿道:“哎呀,够啦够啦!侄儿此次前来,只问姑母要一样东西!”
樗里道:“侄儿快说,姑母必然皆应你意!”
儿郎笑道:“现下嫁娶,最流行以书目为娉礼,谁家所出书籍最多,是为荣耀。侄儿知道,大姑母家中向来最多藏书,所以想问大姑母讨要一些!”
樗里宠溺道:“我只知官家嫁娶,需备藏书装点门面,孰不知现在的平民嫁娶也兴起这个了?无妨,侄儿直言,都要些什么书?”
樗里贵妃看着侄儿由怀中掏出来的书单,不由一怔:“这,这——侄儿为何不早说?”
儿郎突然大声泣道:“难道姑母没有?这些书可是买也买不得的呀!侄儿明日就要启程,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哪?”
樗里舍不得埋怨侄儿未提早相告,否则,二三十佣书人不眠不休,三日内,必是能将那些书籍抄录完成的。
樗里抱住伤心的侄儿予以安慰,顺手扔下书单。
英娣将余光一瞥,喜不自禁。
她放下礼单,捧起书单,向樗里道:“娘娘不必忧心,请听民女一言。”
樗里放下侄儿,面向她道:“你有办法?”
她摇了摇头:“民女没有办法。”
樗里凝眉薄怒。
英娣不急不躁道:“据民女所知这书单所示书籍,锦墨居全有。”
樗里摇头道:“我何尝不知?难道要我侄儿拿些残破读本去礼聘亲家?”
英娣道:“禀娘娘,那些残破简牍已被民女修订装好!”
樗里惊道:“当真?”
不待英娣回复,那儿郎破涕为笑,牵着樗里的手兴奋摇晃:“姑母,我就知道你有!我就知道!快带侄儿去看看,去看看嘛!”
樗里被侄儿搀起,英娣在前方引路。
进了锦墨居三楼,英娣注意到樗里贵妃微微诧异的表情。
那儿郎先一步跳至书架前,摸着一排排套有精致书套和垂下精巧书签的简牍,欣喜道:“姑母,你的藏书好生精致!”
他随便抽出几本打开来看,又惊呼道:“这字,好生漂亮!好生漂亮!大婚那天,我把这些书抬到院中,让他们长长见识!看那王家儿子还敢在我面前吹嘘,哼!”
樗里转头问道:“你是何时做下这些事的?我竟一无所知。”
英娣笑道:“下职闲暇时,我不喜外出寻欢,又苦于无处打发时间,看这些书籍残乱可惜,便着手将它们打理了。”
樗里频频点头,赞道:“娘子有心了。”
英娣福一福身道:“遗憾的是仍有十三本需要双份,不过娘娘只管放心,我连夜誊录,明日必可使少郎君满意而归。”
这时,那儿郎突然行将过来,伸手推搡英娣:“那还在这儿聒噪什么,还不快去抄!要是耽误了我大婚,姑母你可不能轻饶了她!”
幸好龙葵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英娣,樗里向她挥了挥手,语气略示歉意:“你且,先下去吧!”
第二日,送走樗里侄子,樗里宅里又恢复往日平静,英娣躺下来补足了夜里失却的睡眠,下晚夜时,她却了无睡意。
英娣闲散步入别院,这里观月刚好。待她坐于案前,竟望见案前放着一只炭炉,炭火正旺。
炭炉旁边则摆着一只褐釉鸟纹单把瓷壶,她伸手拈了拈,约摸半壶水,打开盖子,嗅了嗅,是山泉水的味道。
平日是没有这些摆放的,最多是一只素面茶壶,同款茶杯而已,她正狐疑着,只见一个小婢子近前来向她道:“娘子,这些是娘娘特意吩咐准备的,慰劳您一夜辛苦,请您享用吧!”说毕,亦不等她问话,转身离开了去。
自从只身出府,她有好长时日未曾亲手好好煎一壶茶,想起煎茶之醇香,不禁垂涎。
她将单把瓷壶架到炭炉之上,待山泉水初温,右手握竹夹,伸向方盘上一只只秘色瓷小碗,分别夹葱、姜、花椒、红枣、桂皮、橘皮、薄荷,置入壶中;又至水初沸,开盖,白瓷小勺取盐微量,散入壶中;壶边缘如涌泉连珠冒泡,泉水二沸,再着竹瓢舀出一瓢水搁置一旁,一手执竹具轻轻搅动壶中沸水,一手取秘色瓷碗中闻林茶粉,缓缓散入壶中,水复沸,将旁置瓢水倒入压火,腾波鼓荡的三沸出现,提壶离火,将煎茶缓缓置入秘色花口瓷杯中,香气四溢。
她想,配着秘色五瓣花口瓷盘中小块胡饼,这夜宵便是人间美味。
忽有柔缓的双掌相击之声,伴着深沉人语由远及近:“好个煎茶之道!”
英娣闻声抬头,慌忙跪地:“贵妃娘娘安好!”然而,樗里并未立即着她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