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刻钟后,低沉的号角声渐次响起,一支,十支,最终百支号角一齐高鸣,声音震耳欲聋。鲜卑人身披简陋链甲,手提马刀,齐声高喊:
“饮马洛水!”
“饮马洛水!”
...
喊声停住,人群向两侧退开,闪出一条丈余宽的路,胡人挺着盾牌分立两侧,严阵以待。
哭喊声从小径后方传来,声音越来越大。晋军定睛一看,只见无数衣衫褴褛的人从小径中走出,尽是些老弱汉人。他们相互携持着,慢慢向两军中间走去,有些人实在走不动,被锋利的胡刀结束了性命。
胡人不断驱赶,这些可怜人不得不挪着沉重脚步,向着死亡走去。
城头一干晋军将领大惊失色,司马攸朝城下啐道,“把流民当成挡箭牌,无耻!下作!”;李良发出一声长长叹息,闭上眼睛,再也不去看那些可怜的人们;孟观攥紧拳头,朝城砖狠命砸下去,登时鲜血迸出。成天乐呵呵的文鸯,此时也笑不出来,他脸色铁青,咬的牙齿吱吱作响。
众人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约一炷香工夫,路终于合上。放眼望去,武威城下一箭之地内,乌压压聚集着数千流民,他们中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童。
无一例外,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许多人长跪于地,抬头望着天空,祈求神明保佑;女人们抱紧怀里的孩子,嘶哑地哭着,眼睛早已流不出泪水;一些健壮男人试图冲出包围,却被两侧骑兵赶上,手起刀落,成了刀下冤魂。
短促的牛角号声再次响起。
鲜卑人驱赶着流民,慢慢向城门逼近。
“放——箭!”文鸯拖着长音,大声下令。
“慢—!”司马攸刚要制止,数千只羽箭已然射出去,一片“咻咻”声中,流民立即倒下一片。
“停止放箭!”司马攸扯着嗓子大喊。
第二波弓箭手已然拉满弓,他们本来就心下不忍,听到主帅下令,立即停下手中动作。
“大将军!行军打仗,断不能有妇人之仁!”眼见鲜卑人步步靠近,文鸯心如火焚。
“那就能置百姓安危于不顾了吗?”司马攸指着城下,“他们有什么罪!”
“他们无罪,就是命该绝于此!”言讫,文鸯突然跪下,紧抱双拳,语气几乎是在恳求:
“大将军,咱们身后,可是大晋的半壁江山啊!为了几千蝼蚁般的性命,难道要失了大晋半壁江山吗?不可糊涂啊!”
文鸯说的是实情,为将者,哪一个不是钢铁心肠?司马攸不再坚持,侧过身去,以手掩面,不忍再看城下受难的百姓。哭喊悲号声时时钻进他的耳朵,如千万只蚂蚁在噬咬他的心肺。
又是一波箭雨,流民发出的声响又小了些。
急促的号角声第三次响起。
横七竖八的尸体后面,鲜卑人阵型又有了新变化:每距百步排成一列,每列十人,推着一架滚轮云梯;队列之间,是五十人的冲车队;往后士卒十人一队,抬着长梯;再后面是丈余高的盾墙。
弓箭手躲在盾墙后,将硬弓拉成圆圈,箭头燃着火苗,直指城池。
漫天火箭朝武威城急射,只片刻工夫,城内已燃起大火,城中百姓冒着箭矢,匆匆灭火。
箭雨过后,一道黑色海潮平地席卷而来,战场登时黄沙漫天。守城士兵急忙搭弓,将最前头的步兵射死大半。后面士卒见状,立刻补上来,继续推动云梯逼近。
踏着累累尸身,鲜卑人终于越过壕沟,将云梯和长梯送至城下,然而,垛口抛下的滚石、滚木和开水接踵而至。一名年轻士兵左躲右闪,顺着云梯攀援而上,一只手终于够到垛口,正在此时,一支利箭穿透手背,把他牢牢钉在墙砖上,他凄厉地喊叫着,想挣脱束缚,但叫声很快止歇了,因为另一支利箭穿过了他的头颅。
下面的士兵急于上去,使劲儿拽着尸体,见无法奏效,干脆用马刀削下其半截身子,以此挪开障碍。
与城头相比,城门的战事倒是没那么惨烈,城外,十数人推着冲车,一次次撞击城门,冲车与城门每次接触便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尘土和小石子簌簌直掉。每撞击一次,门枢便松动一些。之前的铁桦木城门已无法再用,晋军于是就地取材,用百年榆木新作两扇。
城内,马循正率领晋军在门洞里苦苦支撑,瓮城早被突破,主城门闩也已裂开一道大缝,随时可能折断,众军士只得死命顶着城门,不断有人狂吐鲜血。
文鸯见状,急命兵士点着火炮,三声炮响惊天动地。
一支骑兵从远处疾驰而来,左冲右突,以雷霆之势扫荡城门和城下各处之敌,垛口战事瞬间缓和下来,来人正是张轨的五百偏师。
文鸯看到这一幕,大喜过望,“这小将颇有老臣当年风范!”
树机能也看到了。他向前高高举起胡刀,身后骑兵得令,以迅雷之势向张轨左右包夹而来,晋军杀红了眼,一时撤退不及,被重重困在垓心。
张轨左冲右突,始终无法得脱,冲杀间,他听到一阵孩童啼哭,循声望去,只见一对母子伏地相依,母亲被一把利刃穿心而过,已然气绝,怀中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正放声大哭。
张轨挥鞭向前,伸手将孩子抄起。正在此时,一柄马刀刺破铠甲,在他后背划开一道长长口子,鲜血顿时染红半边身躯,张轨猛然回身,长戟急出,翻转半圈,又猛地一挑,将敌将勾落马下。刚坐稳身子,又见数人包夹而来,张轨急忙拨转马头,向城门疾驰,然而不过奔出三丈,又被挡住了去路。胡刀上下翻飞,刀刀向张轨脖颈削去,张轨一手护着孩童,一手挺戟相迎,虎口一震,只觉胸间剧痛,又喷出一股血水。
勉强抵挡几个回合,张轨终于支持不住,大叫一声跌下马来,仍是将孩童死死护在身下。
司马攸看着这一切,焦虑万分,登时披挂上马,也不顾众人阻拦,抢下城来。
马循见主帅要出城,立即在门内组成一道人墙,拼死相拦。司马攸咆哮道,“我乃三军主帅!现命你打开城门,如有违抗,立斩!”
“大将军乃三军主帅,关系千千万万人生死,正因如此,才不可以身返险!”马循挡在司马攸身前,毫无退怯之意。
司马攸举剑便砍,可手臂悬在空中,怎么也落不下去。
就在这停顿的空当,文鸯、李良、孟观等人带着一干将士,从二人身旁冲了出去。
司马攸要跟着冲出去,却被马循等人死死抱住,动弹不得。
城门再次关闭。
五百人出城后,迅即环成半月阵,文鸯坐镇中央。
阵型一出,即刻成为战场焦点,鲜卑人从四面八方涌来。上弦月,下弦月,娥眉月...只见半月阵不断变幻,一边抵挡敌军冲击,一边朝张轨搏杀的地方冲去。不过十丈远的距离,诸将却整整杀了半晌。
除了一把滴血长戟,哪里还有张轨影子?
眼见敌军越来越多,文鸯大喊,“快——撤!”
待回到城中,五百士卒已所剩无几。司马攸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失踪了?!”他问李良,一个大活人,难道会凭空消失?
文鸯知道,失踪不过是借口罢了,一员有名号的武将,在战场上失踪,无非两种情况,投敌,抑或被敌军拖回去斩首、祭旗。张轨身负重伤,当然不可能投敌。
他知道司马攸器重这位年轻人,不敢把话说得太绝望,只道,“或是被尸身掩住了,城外敌军极多,不能细细搜寻,只待战事结束后再找。”
司马攸心里明白,张轨怕是凶多吉少了。他强忍悲痛,登上城墙,以期再能看到那个往来冲杀的身影。
经张轨和文鸯出城搏杀,鲜卑人攻势减弱不少。夕阳西沉,夜幕渐渐笼罩大地。鲜卑人损伤惨重,不得不鸣金收兵。
待鲜卑人走远后,司马攸迫不及待点起一队人马,出城搜寻,他们翻遍了战场的每一个角落,然而直到天色泛白,都没能寻到张轨。
司马攸捶胸顿足,痛心万分,这颗晋帝国冉冉上升的新星,还未及发出璀璨光芒,便已陨落在凉州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