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噪半夜,司马攸再回到大帐,已是丑时,他望着窗外,睡意全无。索性拿出纸笔,准备修一封家书。
军务繁忙,司马攸极少有空写家书,倒是王妃思念夫君,书信不断。信中无甚大事,尽是家长里短,譬如,皇后生个胖小子,唤作恢儿,小家伙胖嘟嘟粉嫩嫩,十分讨人喜爱,她代表王府送上一柄玉如意;又譬如,陛下将吴主孙皓的后宫嫔妃收入内宫......
“齐王妃荃亲启。”司马攸摊开纸张,写道,
“洛阳一别,不觉三月余。凉州局势暂为平稳,马孝兴率军三千正星夜驰援,必保凉州无虞,卿毋挂念。至于朝中流言,卿不必在意。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只要我忠心为国,又管他人之口如何!
吾所虑者,卿与冏儿也。囧儿年纪尚幼,然聪明伶俐,类吾,卿定要好生教养,及待开蒙之年,寻儒学之士,教以圣贤之书,庠序之道,未来可期也。卿素与内妹南风不和,究竟同出一父,且南风乃太子正妃,时下虽轻佻妒忌,然来日母仪天下,卿不可与争...”
司马攸挥毫泼墨,从军国大事到家中琐事,洋洋洒洒。齐王妃贾荃乃已故太宰贾充之女,知书达理,很得齐王爱戴。
家书写毕,札好,司马攸将其压在几案最下层,思忖再三,抽出一封翠青色空竹简,决定给兄长修一封奏章。
“臣大将军,齐王攸启:
仰陛下圣德,雍凉暂时无碍,臣闻马孝兴正赶往驰援,孝兴素有贤名,与臣合军一处,必能一举退敌,请陛下宽心。
战事其次,臣所忧者,在于如何治理雍凉。数月来,臣四下打探,终于查出端倪。
长安以西,敦煌以南,凉州不可不谓广袤。王土之上,胡、汉杂居,人数几近相当。然二者待遇有差,以占田为例,汉人正丁男,耕地五十亩,正丁女五十亩,次丁男二十又五亩,十倍于胡人;至于兵、徭役,汉人十户一丁,胡人则三户一丁,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胡人生活潦倒,加之年景大旱,易子相食者不可胜数,此乃臣亲眼所见;此外,凉州官吏贪墨国帑,卖官鬻爵成风,贪官上任,必加倍横征暴敛,胡人首当其冲。更有甚者,挑拨胡汉关系,引胡人争斗,然后缚之以衙,勒索钱物,种种行径,令人发指!...”
司马攸愈来愈悲愤,字迹也变得潦草。进驻武威以来,他四处张贴安民告示,可进入城中的百姓寥寥无几,且都是清一色汉人,胡人连影子都不得见。四下询问才知道,凉州官军新败,胡人怕被官军掳了去邀功请赏,都躲进深山了。
官军掳胡人请赏?司马攸不信。他不信凉州官吏能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来。
于是,他带上一队亲兵,在向导引领下,进山寻找胡人。盘桓数日,终于在一个山洞中发现一群瑟瑟发抖的人们,这些人处境凄惨,比长安街头的奴隶差不了多少,那惊恐的眼神,令他记忆犹新。
见到汉人士兵到来,胡人四散奔逃。待解释清楚,胡人操着生硬的汉语告诉他,他们是羌人。前些时候,一个叫牵弘的汉将到处抓人,那些不幸被抓到的族人,都被砍下头颅,运到东边邀赏去了,而尸体则喂了青狼。
司马攸大为震惊,这些罪行的的确确发生过。而刽子手竟是为晋帝国戍边的名将,凉州刺史牵弘。深究下去,更令司马攸无言的是,牵弘只是众多刽子手中的一个,杀胡人谎报军功,非牵弘一人,这在凉州甚至成了一种风气。
“什么国家栋梁!简直是丧尽天良!禽兽不如!如此这般,武威城的胡人不反叛,那才是稀奇!”司马攸破口大骂。他暗下决心改变这一切。
随即,官军到处张贴告示:胡人凡入武威城者,皆按大晋子民对待,如有汉人无端欺压胡人者,从重论处。大晋齐王司马攸敢以性命作保,请各族百姓安心入城。
司马攸不但是这么说的,更是这么做的,对那些贪赃枉法、欺辱胡人的官吏,司马攸毫不手软,几天内便杀了一大批,直杀得凉州官吏人人自危。李良劝告他,凉州沉疴已深,药力过猛会适得其反;况对胡国策乃陛下钦定,是否先启奏陛下,再行治理。
司马攸长叹道,重病当须猛药除。陛下对凉州情形不了解,一来二去,会耽搁许多时间,咱们等不起了。
想起那一双双眼睛,司马攸第一次对战争的意义产生了怀疑。洛阳总是歌舞升平,帝国的天从来都是澄净的,直到踏上凉州土地的那一刻,他才猛然惊醒,原来晋帝国早已是千疮百孔。自古以来,被外族灭国的事情屡见不鲜,他的国家正面临着巨大的危险。
他问李良:“你觉得那些胡人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是为何?”
李良道,“胡人懒惰愚蠢,不懂得种庄稼,更不会读书考仕途,穷困潦倒也是自然。”
司马攸道,“数千年来,胡人一直都是这么过活的,放羊也好,种田也罢,都是为了填饱肚子,没有好坏之分。你没说到根本。”
司马攸没理会李良迷惑的神情,继续问下去,“自黄帝在中原立国时起,胡人就开始造反了,那你可知,胡人为何造反造了几千年?”
“约莫胡人天生反骨吧。”李良被问得心里发虚。
司马攸摇摇头,“天底下的老百姓都一样,能吃口饱饭,无冻馁之忧,他们便已知足,谁会放着太平日子不过,非要刀口舐血呢。”司马攸停顿片刻,继续问道,
“我且问你,无田可种,无屋舍可居,换做是你,会怎样?”
“大不了去打猎,过饮毛茹血的日子,就像胡人一般。”
“如果朝廷抢了你地,封了你山,连一片放牧的地方都不留呢?”
“那便只能行乞,当流民了。”
“如果你在行乞时,随时都有可能被当做叛军抓住,稀里糊涂地人头落地呢?”
“到这步田地,生路已到尽头,只能效仿陈吴旧事了。”
这话说完,李良大感不妥,赶紧紧捂嘴巴,他光顾着回答司马攸的问题,差点把自己绕进去。
“无妨,你跟老百姓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齐王,我不是这意思...”李良自觉失言,急忙解释。其实,他用不着解释,事实如此,不只李良,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这样想。
司马攸没听李良解释,继续说道,“这就是所谓的官逼民反。凉州战事若此,与胡人民风彪悍究不无干系,究其原因,实乃朝廷所逼。”想到这,司马攸面色发红,内心波涛汹涌。
李良一脸惊恐,示意司马攸不要再说下去。自秦汉时起,胡人就被当做野蛮人,被中原朝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赶到天边去,司马攸这番言论可谓亘古奇闻。若被朝中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听到,肯定大做文章,身份尊贵的齐王,竟然与下三滥的胡人勾搭到一起了。
然而细细琢磨,他倒觉得有理。
司马攸不再说话,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政令推行下去,很快见到药效。
各族百姓纷纷入城,有鲜卑人,匈奴人,羌人,羯人,氐人,武威城一度人满为患。人们争相箪食壶浆,犒劳官军,武威城终于有了一丝生气。司马攸将城中勇武汉民编成一营,且不顾众将反对,将胡人中骁勇善战者也编作一营,日夜操练。
然而鲜卑渠首,秃发树机能的心头却是愁云密布。军事上,他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但遇到司马攸这种不杀人,只诛心的对手,反倒没了办法。有一点他很清楚,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如果任由事态发展,恐怕他的军队会自行瓦解。他打着“饮马洛水”的口号,广召凉州鲜卑人,数日内便集齐两万大军,在武威城附近的山林中结寨,磨刀霍霍。
司马攸和一干将领立于城头,苦思退敌之策。
连日来,武威附近不断有小股鲜卑骑兵袭扰。霜降那天,这些零散骑兵终于集合成五千人的骑兵部队。鲜卑人不善攻城,一则缺乏经验,二则缺乏攻城武器。鲜卑人只得不断在城下叫嚣,激晋军出战。
晋军紧闭城门,对城下敌军不理不睬。
文鸯早就分出一支五百人的偏师,由张轨率领,埋伏在武威周边的密林,双方约定以火炮为号。大敌当前,老将军异常兴奋,他在城头往来巡视,与士卒们谈笑风生,不时发出一阵爽朗笑声,花白胡子跳起了舞。
几日来,城下的鲜卑人越集越多,两箭地外,灰白色的营帐若隐若现。
终于,敌军有了新动向,鲜卑骑兵不再像往常那样叫嚣,反而马尾拖着树枝,在城门前的空地上往来奔驰,不一会儿便灰尘漫天。
大队人马的背后,赫然出现了数量不明的云梯,冲车!
不好,敌军要攻城了!守城士兵急忙鸣鼓。城内士兵听到鼓点,迅速列阵涌向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