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双方从清晨杀到晌午。战场尸横遍野,空气充满刺鼻的血腥味和烧焦尸体的臭味,城前的壕沟已变成血河,上面飘着死不瞑目的人们。红色,到处都是红色,一片红色世界。
树机能见正面无法突破,于是分兵三路,分别攻打东西北三座城门。司马攸也分兵三路,令孟观、马循分守东西两门,北面正门的兵力立刻变得捉襟见肘。
晋军伤亡也不小,城墙上到处都是断臂残肢,战事最胶着时,一度有鲜卑人攀上城墙。司马攸不顾流矢,始终立于城头督战。人们都已彻底疯狂,城下的人拼了命想上城,城上的人拼了命阻止。
日头渐渐偏西,杀喊声小了下来。鲜卑军不善夜战,只得鸣金收兵。
此后三日,鲜卑人攻势一日比一日凌厉,树机能迫不及待想拿下武威。与以往不同,树机能就像一个输红眼的赌徒,压上所有筹子。他要与晋帝国来一场史无前例的正面交锋。
城门屡屡易手,尸体堆成了丈许高的小山。
对双方统帅而言,每天都是最后一天;每时每刻都是莫大的煎熬,犹如一张满弓,已容不下更多力道了。
司马攸已能体会到苏愉阵殁前的心境,他当时肯定也像他一样,驻足高处,苦盼援军到来。然而当希望越来越渺茫,赴死的心意就会越来越坚定,司马攸下定决心,要与武威城共存亡——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内心的愧疚,他没能为他的皇兄守好这座江山。
第四日夜晚,一支利箭划破苍穹,不偏不倚,正好钉在斑驳的城门上,力道如此巨大,竟深入城门尺许。
箭头上缠着牛皮,上面隐隐有字。士兵急忙把羽箭连同牛皮送至主帅书房。书房里,司马攸和文鸯等人正推演沙盘,布置守城兵力。经过连日大战,三千守军只余一千不到,城里能拿起武器的汉人男子全都上了城墙。
司马攸不得已,将前些日子编练的胡营用上了,作为最后的力量。李良孟观等人虽有异议,终究被司马攸压下。
这些人要分守三座城门,城墙...不管如何分配,总有薄弱之处,司马攸盯着沙盘,面露难色。
“禀大将军,一支羽箭射入城门,上裹牛皮,似有字迹。”
“本王倒要看看,树机能又耍什么花招?”司马攸冷冷道。
然而当他打开牛皮,登时大喜过望,只见牛皮上写道,援军将至,炮响为号。由于力道太大,牛皮破了一只大洞,落款已无从辨认。
消息传遍整座武威城,众人皆欢欣雀跃,仿佛到来的不是援军,而是所向披靡的天兵天将,他们尽是三头六臂,神佛不能挡。
虽不是天兵天将,但这支援军确是一支精锐之师。
马隆已悄悄绕到敌军侧背,隐蔽在山谷中,就像幽灵般潜伏着,只待攻城信号。
子夜时分,司马攸整军完毕。只听震天炮响,两支晋军一前一后如猛虎冲向敌军营寨,很多鲜卑人在梦中便稀里糊涂掉了脑袋。
几乎是一场屠杀,鲜卑军留下万余尸体后一路向北逃窜。
马隆进入城中,与司马攸合军一处,武威城一片欢腾。
第二日,一封诏书送至武威,命司马攸星夜起程,只身东返洛阳,其余诸将留守。
司马攸大为诧异。凉州尚有诸多事务需要处理,此时回京,实在不合适宜。
他不知道,那封关于凉州的奏章已经在朝野上下掀起轩然大波。刚开始,只是杨骏等人质疑,随后,连卫瓘也觉得不妥,渐渐地,反对声、质疑声一浪高过一浪。
司马炎本想压下去,偏偏事与愿违,很多人借此大放厥词,诸如齐王勾结胡人,拥兵自重等等。其中,以征北将军杨济措辞最为严厉,他直指齐王别有用心,觊觎东宫。
此言一出,朝野言论顿时转了个弯,司马攸的平凉之策变得无足轻重,东宫之争成为朝野焦点。
勾结胡人,拥兵自重,司马炎当然不信,但最后一句,觊觎东宫,却引起他的高度警觉。他让司马攸出镇凉州,本就是一种无奈的回避。然而此刻,在众臣的坚持下,他不得不直面那个稍有不慎便会动摇国本的难题:到底选谁作为帝国继承人。
前几日,并州饥荒,太子司马衷竟说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来,轻点说,是不关心民间疾苦;往重了说,那不是心智不全是什么?作为太子,实在不该。司马炎不放心将国家交给这样的肉糜太子。
然而,有一个现成的合格继承人就摆在眼前,齐王司马攸。无论从哪方面看,司马攸都比他的侄子强上百倍,况且这皇位与他本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司马炎左右举棋不定。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司马攸的奏章送到了太极殿,这令司马炎大伤脑筋。倒不是勾结胡人云云,而是朝臣引出的东宫之争。
二
武威城百里之外的胡人营帐。
秃发树机能暴跳如雷。他拔出腰间胡刀,狂吼着,脸上横肉剧烈抽搐,“那个汉人将领呢?孤要掏出他的心肝下酒!要用他的鲜血祭旗!卑鄙的汉人!”这位鲜卑首领绕帐暴走,一脚踹翻鹿皮大椅。
“听听!这个莽夫要剖你心肝下酒呢!”不远处的营帐里,一个桃李年华的汉人少女立于榻旁,朝榻上奄奄一息的病人蹙眉道。少女轻轻叹口气,端起药碗,喂病人喝了一大口药。
病人脸色白的瘆人,连吞咽都要耗费极大力气,他嘴唇微微颤动,似是有话要说。
少女贴近病人耳朵,许久才听到几个断断续续的词儿,
“凉州,危,速救。”言讫不省人事。
少女嘟嘟嘴,嗔怪道,“自己都快救不活了,还救凉州,怕不是个傻子。”
树机能的咆哮声越发近了,明显朝这边来了。少女快步走出大帐,只见树机能拎着胡刀,正要冲将进来。
见到少女,树机能急忙收起胡刀,“公主,您怎么在这?”
少女笑吟吟道,“听说你要剖他心肝下酒,我就来瞧瞧。依我看,这人活不了多久了,本来不想插手,可你又是剖心挖肝,又是放血祭旗的,我就得管管了。”
少女移近两步,朝树机能眨眼道,“不如将他救活,然后再杀,而且是当着司马攸的面,让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汉人听听声儿,岂不妙哉?”
“还是公主想得周到。”树机能想到汉人的惊惧模样,心中大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