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终,晨晖从山丘间破出,照亮了昨夜的林地。
约翰-桑顿与康纳走在归返猎人小屋的路径上。
他们顺着溪流走了一个钟头,为避开沼地转上一片向北坡,往下能望见深绿的白蜡树林,辨识方位后,扎进数百棵山毛榉的领地。林间气氛很祥和,高处的浓密树冠荫蔽了天空,细碎的阳光在薄雾中折射,就像飞舞着金色的妖精,美轮美奂。
还没人想要开口谈论那些事。
“桑顿先生,你喜欢鱼肉馅饼吗?”
“用大火炉烤出的尤为美味,在北边的新生领,鳕鱼馅饼是殷实人家晚餐桌上的必需品。”
“和这里不尽相同呢,至少‘鳕鱼’是闻所未闻的,这种鱼很傻吗?”(注1)
“哈!影之国的另一边,你到过那里吗?”
“故事里的?”
“传说中的狮鹫坠落之地,太阳隘口是巨人山系南部的极点,而北端坐落着影之国现今最大的交易港口——拒马港。从每年的雨月到花月,风暴领的渔民们如潮汐一般在灯火通明的码头涌入又回退,昼夜不息。和他们做生意的是来自中央领的那些狡诈、贪婪且信用良好的大商人,量以千石计的鱼虾,及名贵的油料皮毛以金子的模样流通着。千真万确,蠢笨的鳕鱼也是交易的货物之一。”(注2)
“太远了啊……”
“两百哩,相当于冰骑士领和霜骑士领全境的南北跨度,如果要穿越雨骑士领,旅途会再漫长一些。”
“桑顿先生就是这样来到风骑士领吗?”
“为什么这么想,我既声明过此身为爵士大人所有,却被认为是外来人吗。”
“啊不,只是刚才的说法,似乎是真的见过那些场景。”
“让你误会了实在是很抱歉……”
“噢,是我擅自搞错了……”
“的确如此。”
“欸!?”
“哈哈,老人家的玩笑,还不错吧?我可是跨越了大半个影之国来到马利斯爵士的旗下效忠喔。”
康纳和桑顿一前一后,畅快地行走在无人造访的林间。他们也许是这里数百年以来的第一批客人,彼此间的配合却好像早已做过几千次般熟练。
“你的伤没大碍吗?”抛出问题的是康纳。
“被你救起后差不多痊愈了。话说回来,你也是一样吧,和寻水兽那样的怪物战斗不可能毫发无伤,我找到你时,全身一处伤口也看不到哦。”
康纳回答:“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原因。另外,周边最大的人类聚落——纳贝流士镇就在前面的山谷,不到一个时辰就能抵达,如果你听完我待会儿要讲的事情,不愿意同行,我之后会一个人离开。”
桑顿忽然笑了,“为什么这么想?你心中难道认定我是会抛弃同伴、忘恩负义之辈吗。”
“不……”
少年停下了,“我是……”
“是坎比翁,我知道,”桑顿走到他身侧,眼角的皱纹展开来,“你的生命气息比人类浓厚,同时,你的‘活下去’的意志也比常人坚韧强大,我感觉得到。所以,那个寂寞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你认为世间上的人都会远离你,因为那个可笑的血统吗!给我振作起来!这儿还有个老人要你照顾呢!”
他大跨步的背影有力地缩小着,看上去就像一张嘲弄的脸。
康纳迈出腿,嘟囔着:“我可照顾不了单手能把我扔河里的老人。”
2、
纳贝流士镇是个居民仅有数百人的小地方,太阳从天空东边升起一千次,那么在这儿也能看见它落进西边的地平线一千次。
唯一值得称道的是,摊开地图,毗邻中央领南部辖邑的花骑士领内第二大城池——橡木城,是安瑟莫走廊的必经之地。而橡木城与蝴蝶林地之间,流淌着恰巧足够中小型船只通行的“低河”——这是浊流河在林地另一个方向上最大的支流(有时则是这些支流的统称),它最后注入位于旧-狮鹫平原的夜莺湖。如此一来,虽然算不上交通要津,纳贝流士镇的镇民们也凭借和橡木城的定期交易,过着果腹无忧的生活。
哪怕是十年前的那次“神罚”,似乎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关系。
康纳的舅舅曾是这里的乡绅。
他们经行一片葡萄果园进入小镇,时间已近正午,太阳夸耀着力量,街上见不到半点阴影,老骑士抬头看了看,不由觉得那些屋子是用石头雕刻成的,没有一丝缝隙。
“这儿过分炎热了,我才知道影之国居然有这般气候。”约翰-桑顿慨叹。
“小地方总会有奇奇怪怪的事存在,不必在意,”康纳低头瞥向一边,“我把你带到克利达芒家,他们在镇上最为富有,上边来的医生一般都住在克利达芒的宅邸里。”
“可是,现在看不到什么人呢。”
“大概是阳光太强烈了,出门的话,心脏都会焦灼起来吧……”
“不,我想不是这样。”
看到老骑士忽然拐去另一条路,康纳急忙追上,“等等,那是市场的方向,我们有可能被人围住的!”
约翰-桑顿的速度陡然加快了。
没一会儿,视野逐渐开阔,刚才街上的寂静也消失不见。黑压压的人群挤在最前面,好像死人的下嘴唇。低沉的嘈杂,高昂的尖笑,脚步声浮动在其中,他们没引起多少注意。
“已经有其他东西被围住了。”老骑士说道。
3、
燥热的空气鞭笞着她的皮肤,被麻绳捆缚的手腕承受了体重,双脚也悬着,丝麦尔恍惚间以为自己在从高空中坠落,一直跌入天堂,要被烈日投下的神火灼烧至灰烬。
昨天她被神官命令抓捕时,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命运。
纳贝流士镇是她长大成人的家乡,与父亲那小小的家承载了她的少女记忆。克兰赫尔特-斯卡塔赫曾经营着一家药剂店,售卖止喘的灰琥珀、驱虫的海藻血、解毒的腥红灰……同时兜售看不出功效的生命之杖、做工精致的幸运手链、廉价的爱情贴纸……
平时街坊会买些对他们不如说是日用品的药剂,丝麦尔就从二楼的窗户望见他们和父亲交谈,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即便如此,克兰赫尔特从不去拜访他们。
父亲说这是因为他“是镇上唯一的医生”。
而会买那些可疑商品的,是从橡木城来采购的行商,或是在瓦普几斯之夜迷路的恋侣们,父亲总是赠送后者几片新鲜的薄荷叶。
克兰赫尔特死后,她搬出那里,嫁给狄尔西斯家的次男。
要说她的丈夫是个怎样的人,大概就是印象中她的表兄那样的人吧。
去年雾月,次男生了重病,克利达芒家的医生称已无力回天,于是,天气还未转暖,她便孑然一身。
回过神来,丝麦尔她就被绑在了火刑架上。
今日正午,即是对厄难的魔女的断罪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