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狭小漆黑的冥想室内只有幽幽几点红光。一声轻微的爆裂声,这次只有一个火球现身。
“主人他状态很差。”
“他强行控住了戈尔罕布,没有当场力竭而死就很不错了。”
“戈尔罕布……果然是他吗。”火球中的灵眸微微眯起,意犹未尽地咀嚼着这个古怪而早已没落的名字。
“血池魔神七大罪,暴怒杀神戈尔罕布……”当初,那是一个令神界所有生物瑟瑟发抖的名号,就连一向雷厉风行、手段残忍的神王都不愿意将他纳入麾下,他的残暴,早已无人能控制。
“血池铸就后,戈尔罕布是第一批被拘押封印在内的魔神吧。”火球默默回忆着,再次说道,“他一见到你就如此兴奋也有情可原了。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他最后一位‘弟子’了。”
“不对。”女孩轻轻摇头,“他是真的很愤怒。”褐色眸子扫过桌面上凡白送她的那朵红色“呢喃”,她心思飘忽了一瞬,随即又回来。
“看来这就是戈尔罕布的新命运,成为别人的使魔……他会气死的。”女孩再开口,语气中有淡淡的笑意,“就冲他刚刚那种要把我千刀万剐的架势来看,现在可没人能降得住他。”
“主人会不会因他的觉醒而……死。”火球一惊,说到最后一个字声音突然就小了下去。
“嗯……”女孩若有所思地站起身,从水罐里倒出一杯水来。
火球看着她的动作,谨慎地没有开口。
女孩右手划过左手食指,几滴鲜红的血液轻轻滴入玻璃杯里,转眼稀释不见了。她端起杯子,推开房门。
“你干什么?你难道要害死主人吗!”灵眸的声音猛地拔高不少,“你——”
“他是能看见你的,我建议你最好回去。”女孩语气不带一丝波澜,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缓步走到凡白卧室门前,犹豫一下便推门走了进去。
无论是在她的学徒时代还是血池时代,上古神界中“异性不得随意踏入他人领域”的规矩始终存在着。她上一次主动靠近异性还是服侍主人的时候。主人……他是谁?她记不得了,真的记不得……
头开始隐隐作痛,女孩握着杯子的手微微攥紧,眼中闪过一丝戾气。
床上的少年微微动了动,竟然醒了过来。女孩听到声音,这才回过神来。难道说,这少年对杀气的感知如此敏锐吗?
“唔……你……你怎么进来了……你也受伤了么?”凡白支撑着自己努力想坐起来,身躯却如同有千斤沉重,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抬起身子。
女孩依然沉默着。借着窗户透进来的月光,凡白看见她手中拿着的水杯,沉默地将视线转向她隐藏在黑暗中的脸,似乎若有所思。
女孩似乎已经看出他无法活动的窘态,再跨一步到了他床头。她一手拿着水杯,另一手伸到他脑后,轻柔地将他的头托起。
凡白只感觉女孩柔软的手和清新的气息一同来临,自己的心跳猛然开始加速。
下一秒当水入口时,他脑中某根神经突然一紧,本能地抗拒了起来。奈何他动弹不得,如此剧烈的挣扎在女孩看起来只是微微动了动头而已。
在女孩的半强迫下,一杯水都被凡白喝了下去。女孩见水杯见底才满意,转身准备离开。
“你……等等。刚刚我想起来一件事情。”水喝下去的瞬间,凡白头脑里那些图形突然清晰,很多零零散散的事情仿佛散落的珍珠终于被串起一样——他终于明白了。
女孩没有停下脚步。当然,她听不懂他的话,但是凡白就像忘了这回事一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在以前的学校时,学校有一阵流行画阵法。大家都在比赛谁能画出最复杂的阵法。而李小林……他是我当时最好的朋友……他脑子聪明的很,我们俩打赌谁能更快地画出当时没有一个人挑战成功的一个阵法。”
“那真是我见过最复杂、最讨厌的组合类阵法了。光是图形就包含了三个偏心圆和五个不同角度的五芒星,记住那些该死的符号也耗去了我整整四天时间,不过,最后我赢了。”
凡白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得意:“从那之后,他们有时叫我镜界天才,更多的时候,却叫我镜界‘魔鬼’。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个可怕的阵法,鬼族是绝对不会使用的。”
“甚至就连镜界的异族,也没有人使用它。实际上,史书上记载的最后一个能够空手使用禁忌万用阵的人……”凡白漆黑的眼眸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光,他没有在意女孩已经停在门口不动了,似乎在听他说话。“最后一个使用这个禁忌阵的天使,是旧神界的复仇天使啊。”
“我说的对吗,凌柔。”
最后那个名字从少年口中徐徐吐出。
这是在神界崩坏的千万年后,在这片已经陨落的旧神界形成的镜界上,在鬼族心脏的所在之地,在午夜静寂的空气和肃杀的黑暗中,在重伤垂危的少年和刚给他喂完水的少女之间——那个可怕的名字,再次降临于世。
“啪!”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接着,大大小小反射着月光的玻璃碎片从女孩手上散落而下,掉在地上响起更多细碎清脆的声音。
女孩手上似乎没有流血。
凡白不再看她,而是费力地扭头看向了窗外皎洁的月亮。“复仇天使之血,是有毒的么?谢谢你帮我选择了这么没有痛苦的死法,我大概是史上唯一一个近身复仇天使没有被立刻杀死的吧……”
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去了,凡白也不再关心她去了哪里。
呵呵,自己还担心毕业之后谁来照顾她……复仇天使!真是自作多情啊,自己还曾经对她有过好感……
可是,真不甘心啊。
她为什么要给他这样的结局,难道就因为是他唤醒了她?
甚至,可能只是因为她是杀戮机器——复仇天使吧,毕竟,她们的存在就是为了毁灭。
可是,真不甘心啊!
我不甘心……我还没有找到凡毅那混蛋,我还没有见到妈妈……
胃里火烧火燎地疼起来,似乎喝下去的水露出了本来面目,化作粘稠的毒药顺着血液流遍了他全身每一个角落。疼,到处都疼。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想死!!!
有什么清凉的液体顺着他滚烫的脸庞流下去,洇湿了枕头,让他眼前一片模糊。他不愿意……不愿意这样一个人孤独地死去,死在寒冷的夜里……
重伤之下的凡白,竟然再次召唤出了灵眸鬼火。
此时三团鬼火无一不是向外迸溅着火星,在红色火焰中隐隐能看见某种奇妙的金色一闪而过。在鬼火的协助下,凡白挣扎着翻身,一头栽倒床下,拼命地干呕起来。
就算她是复仇天使,我也不能这么死掉!绝不!!
昏天黑地的烧灼感和眩晕之中,凡白看见了一双澄澈到令人心惊的蓝色眸子,与他实实在在地对视了一眼。似乎之前也出现过一次,那是谁的眼睛?
昏天黑地的烧灼感和眩晕之中,凡白看见了一个红发小女孩,她和自己温柔的母亲一起,满脸微笑地站在柔和的阳光中,身上的白色裙子可爱又干净……那是谁,她叫什么?
昏天黑地的烧灼感和眩晕之中,凡白看见了一头巨大的红色狮子。它冲他疯狂地咆哮着,狮子金红色的眼眸中,那一点属于他自己的金色光芒仿若亘古未变地跳动着,召唤着他,期待着他……
无边无际的黑暗。
那个声音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荡。
我说的对吗,凌柔?
凌柔?凌柔?
古语中,只有名字可以按照原音保留下来。那古调的降临,如同惊醒梦中人的一声啼鸣。
她头痛愈发剧烈,心中升腾而起的戾气如同无处发泄的毒雾弥漫她四肢,令她几乎要发疯。
之前在听过校医和凡白的对话之后,她早就理解了这个世界的语言演变,现在她却有些后悔自己学会了这里的语言。
禁忌万用阵?她的身份?
她的名字叫做凌柔……
无数血红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血液、杀戮、咆哮,所有她接受的一切“修行”,以及最后唤醒她的……她的主人——
不!她不能想起来!她不要!
虽然脑中还在下意识地回想,她的心却明确地抗拒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事情,让她要刻意忘掉自己的主人,逃避自己作为使魔的身份。
就到这里了,回忆结束吧。她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这才发现自己的衣物已经被汗水浸透。
以后要怎么办?要留在这里,抑或是去别处?这些问题她一概不知。
但是作为复仇天使的习惯早已深入骨髓,她就像一个做工精巧的杀戮娃娃,从不多说多想,只在必要时才会一击毁灭。
鸟儿清脆的啼鸣,轻柔地敲打着他的耳朵。有点硌得慌,凡白不太舒服地翻了个身。
等等?
他猛地睁开眼睛,从地上蹦起来,环顾着周围。
他的床,他的卧室……他没死??!!还是说,他已经进天堂了?
窗外灿烂的阳光正肆无忌惮地洒满整个卧室,地板上有什么反射出闪亮的光。凡白想起来了,那是昨晚少女捏碎的玻璃杯碎片。
那,他真的没死?为什么?复仇天使的血液难道不是有毒的吗?如果没毒的话,她为什么要给他喝血?还是他尝错了,那根本不是血……
无论如何,他现在不能确定那个复仇天使到底是不是想杀了他,不能让她知道他还活着!他得离开这栋公寓!
凡白这么想着,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以极其缓慢轻微的动作拉开窗子。在集中训练时,他和元素组的众人学习了如何用元素让自己短暂浮空的技巧,只是这还是他第一次实践。
火球无声闪出,一个在他脚下形成扇状,另外两个分别附着在他手上。他绝对不会再召唤第四个火球,现在它只能给自己添乱。深吸一口气,三个火球同时发力而动,他稳稳地向上浮起,一点点接近窗沿的方向。
凡白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可怕的时候。他上一次如此用力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还是十几岁被街头混混追打时、不得不躲起来的时候。他的耳膜被自己的心跳震得发痛,四肢也不受自己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但是他依然拼命无声地控制着火球。
就像不惊醒沉睡的恶龙一样,他决不能惊动那个毁灭机器。他一定要尽快远离她,才能好好思考下一步怎么办。
剩下的那点距离那么漫长,凡白简直怀疑鬼火是不是在空中悬停不动了。不过终于,他的身子已经有一半超过了窗沿,他双手扶住窗户,脚下一用力便翻过了宽大的窗户,脚已经踩在了公寓外的地上。
凡白喘了口粗气,转身飞奔而去。他早已飙到顶点的肾上腺素终于找到了释放的途径,在火球的加持下,远远一看,他快得甚至带出了残影。心念一动,三团鬼火化作灵眸帮他侦查着周围情况,凡白就这么一口气跑出去两公里多,到达了鬼族的闹市之中,他才终于放缓了脚步。
凡白靠在一面墙上,大口喘着气,双腿慢慢瘫软,整个人终于坐在地上。他逃出来了,远离那个复仇天使了……就算她追上来,这里是闹市,她大概也不能轻举妄动。
凡白喘匀了气,正感叹于自己平时锻炼还是卓有成效的,才想起来一个重要问题——
他昨晚明明还是重伤的啊??就算肋骨被校医修复固定,那也没有长结实;更别提他还吐了两口血!
可是现在这么一番折腾之后,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不适,就连腿上的酸疼也几乎没有……还有他的火球,那枚重伤的火球,不是已经和其他两个一样,已经可以正常活动了么?
为什么?怎么回事?难道说……那个复仇天使的血能疗伤?可是这不可能啊!
凡白脑中一团乱麻,必须要去理顺一下思路。他想了想,站起身往鬼族学院的图书馆走去。
“复仇天使之躯,经血池淬炼百毒不侵,坚韧无比。”
“复仇天使之躯,有九生不死之力,伤之即可愈合。”
“复仇天使之血,一滴剧毒,三滴入魔,五滴可传血池之神。”
“复仇天使,乃是神界战力之巅。唯此一族,不可战胜,不可抹杀。唯其主可降之,逆,则万劫不复。”
凡白盯着那寥寥数语,反复咀嚼,脑中却一片空白。
不说别的,他最关心的是复仇天使的血到底是救了他还是要害死他,古书上写的“一滴剧毒”他能理解,而后面两个“入魔”和“血池之神”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是比剧毒更可怕的折磨方式……谁说置一个人于死地非要杀死他?
凡白越想越不敢想下去,合上了书有些失神地走出图书馆,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何处。
图书馆门前古朴灰白的台阶下,行人来往穿梭着,阳光透过树影投下长长的影子。在这些人之中,竟然有个少年正在担忧着自己身体内到底有几滴复仇天使之血,又是否会死去……他应该找谁?谁能帮他?
“哎??!!我不是看错了吧!!李小林你看那个人!!”不远处的的空地上,突然传来了一行人吵吵闹闹的声音,其中一人口中那个名字令凡白双耳微微一动。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正对上已经跑到台阶下的那人。
那因为学习而微微驼背的身影,那一副遮挡住狡黠目光的眼镜,那因为吃惊而有些好笑的表情——
凡白猛地上前,一边欢呼般地了一声:“你怎么在这!”一边用力地抱住他,力道之大几乎把李小林瘦弱的身躯勒断。
“咳咳!你**怎么回事啊!凡白,你怎么这么壮了!”李小林不由地骂了一句,他拼命从凡白的“热情拥抱”中挣脱出来,总算是喘上一口气,“你这几个月吃了多少转基因蛋白粉啊?”
“哈哈,可能是见到你格外激动吧!”凡白有些尴尬地放下胳膊。他对自己的身体变化没什么概念,但是对于在强调理论知识、输送文职人才的人界学院的同学们看来,现在凡白那一米九五的高大身材简直不可理喻——肌肉线条更加明显了,微微晒黑的皮肤似有一种奇特的野性,简直活脱脱一个久经沙场的战士。
“先不说那些,你们怎么来鬼族的领地了啊?”凡白在李小林跑过来的当儿就已经将后面那队人尽收眼底,除了他过去的几个同班同学,希文、帽哥,还有三四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学生,想必是人界其他地区送来的。
“今天是人族和鬼族学院的互访交流日,我们刚在学院里参观完,这才出来走了多远就碰见你了。”李小林看着其他几个人慢慢走过来,又压低声音很快地问道:“我偷偷问了杜老师,他说你在鬼族这边上学了?那些家伙们怎么接纳你的?”
“别提了,说来话长。你记住在这里别提我是人类。”凡白用同样低沉的声音回答他,转身满脸微笑地迎接其他几个老同学了。他对李小林的智商很有信心,他一定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果然,李小林再调整好表情,已经没了刚刚的难以置信,取而代之的是非常合乎此刻场合的激动和兴奋。“这边还有什么好玩的?凡白,你带我们逛逛呗?”帽哥满眼放光,旁边的希文却是冷静得多:“你别玩太疯,我可不想回去碰上瑞恩。”
凡白瞪大眼睛:“瑞恩前辈?他也来了??”
“嗯,是啊,不过他只是顺便和我们一起来的,现在好像是去忙自己的事情了……你应该也很久没见到他了吧?那个怪老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和他套上近乎的。”帽哥悻悻地嘟囔几句,对瑞恩的畏惧都挂在脸上。
“他今晚应该会回营地来住,你跟我们一起回去找他怎么样?你待会还有训练吗?”李小林不愧是凡白之前的死党,轻易地说出了凡白的心声。
“没有训练,我跟你们回去!”
凡白一向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差,可是这次连他自己都不由地暗暗感谢某处的神明——恰好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经过多少偶然,才让这个帮助如此顺利地到达他面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