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城因为靠近大陆北部,虽已进入二月,天气还是很冷。纪太太从娇子里下来,裹紧了身上的披风,笼了笼头发,给小五说了几句话就自己一个人走入了衙门里。
轿夫几人待纪太太进入衙门后,奚落了小五几句之后就吩咐小五在娇子旁候着,然后闪身进入了衙门旁边的酒肆喝酒去了。小五看着他们三人勾肩搭背的身影,双眼露出狠厉的表情,双手狠狠的攥在一起,好像有咯咯声传出,周身的杀气一闪即逝,然后如无其事的倚在娇子旁边的墙上,盯着衙门口发起呆来,远远看去竟像一个傻子。
纪太太第一次进入衙门,衙门里的衙役都不认识她,但看她穿的十分整齐和华丽,都纷纷的让了道,上茶的上茶,让座的让座,询问纪太太有何事,纪太太回他们要给自家小姐报百花会的参赛资格。几个衙役恍然大悟,内心纷纷猜测这是谁家的妈妈,打扮的如此华贵,然后赶紧去请示小历大人去了。
的确,纪太太进入衙门后就将外面的披风脱下了,今天为了会见历茂之,她特别穿了秦臻首一直很爱的香色如意百褶裙,上配了一件白梅冬袍,脸上上了一个梅花状,头戴五彩梅花摇,只观外表,竟看不出纪太太何许年纪。
不须一会,历茂之就到了衙门的会客厅,他本来正在书房内研究前段时间的一件无头尸案,听衙役说有一个穿着不得了的妈妈来替自家小姐报名,他还在心里纳闷是谁家小姐,一看到纪太太,他就知道她是替谁报名了,顿时脸色变得很难看。
纪太太看着历茂之穿过回廊,由远及近的走来,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声。历茂之,身材挺拔,长相儒雅,历国最年轻的状元郎,不肯入朝廷,甘愿在渊城太守里屈居他爹之下为官,是渊城适龄贵族女子最中意的郎君,偏偏对青楼名妓秦臻首情根深种。他穿着入衙的灰色青衫,头发一丝不乱的笼在乌纱帽里,站在那,再配上院子里的白梅,真是一副好个少年郎君的丹青图。就算她看历茂之再不顺眼,也不得不在心里叹一声,好个少年郎!
看着历茂之僵硬的脸色,纪太太心中莫名的涌起一阵快意,她实在是很不了解历茂之这个人,说他不喜欢秦臻首吧,每年她花大把的银子包下她;但说他喜欢秦臻首吧,这么些年,他不仅没有提过给秦臻首赎身的念头,更没有破秦臻首的身,有时候,她会恶意的揣测,历茂之莫不是那方面有缺陷吧。但是,令她极度不喜欢他的原因,却是因为他的一系列行为导致秦臻首丧失了很多接触达官贵人的机会,这也令她失去刺探各类消息的契机。
“小历大人,民妇替我家小姐秦臻首前来报名参加三月三百花会,请大人准许。”
周围的衙役一听是秦臻首,均是一愣,那可是整个渊城男子的心头好啊,更是小历大人的心尖宠,自称她家小姐,莫非是望君楼里的纪太太。
果然,历茂之僵硬的抬手对纪太太虚扶一把,“纪太太,里面请。”
“是”,纪太太顺势站起来跟随历茂之进入了衙门的内室。
一入内室,历茂之即把衙役遣散出去,同时将房门紧闭,隔断了衙役们好奇的眼线,也将他们谈话的声音紧紧的封闭在里面。
房间里。
历茂之亲自给纪太太沏了一壶茶,倒在通体碧玉的茶杯里,并从旁边的桌案上,端来一碟桃酥,一并放到纪太太面前,纪太太道了声谢。
“纪太太,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纪太太不解道,“民妇误会了什么?民妇有些不解,还望小历大人能给提示一番。”
历茂之做到上首的椅子上,看着纪太太,一字一字的说道,“臻儿,她不可能会参加此次百花会的。”
“哦,何以见得?”纪太太笑着问道。
纪太太是渊城有名的滑头,要不然也不可能在她的管理下,望君楼屹立多年不倒。
历茂之心里是不想得罪纪太太的,因为他清楚渊城的地下关系,像纪太太这种弱质女流之辈,如果没有强权之人照顾的话,她不可能安然无恙的带领望君楼走到今天,毕竟青楼这档营生是稍有不甚就能粉身碎骨的行当。
但是,面对纪太太这种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交流,在保持他君子之风的前提下,他真的很难不愤怒。
他头疼的说道,“太太,不瞒您说,上次与臻儿见面的时候,臻儿还向我保证绝不会参加此次百花会的。”
纪太太奇怪的问道,“臻儿为什么会不参加?谁都知道,此次若被选为花魁,就能得到所有青楼女子梦想的良民证。”
良民证,这是历国所特有的。凡是流放在外的罪臣、身在乐坊的罪臣子女和青楼女子及男风馆里的男妓,这四类人本事低到尘埃里的人,但是良民证给了他们一个希望,一旦有人获得了良民证,那他就可转行,行正经事,做正经人。因此,本次的百花会之所以盛况空前,就是良民证这个奖品。
历茂之沉沉的想道,是不是在他走后,臻儿不知听谁说了什么话,又对此次百花会动摇了。
其实,也怪他,如果那天将话都说明白了,可能什么事都没有了,但是,他不敢给臻儿说他即将要与林刺史的嫡出大小姐林若月订婚的事,他娘已经答应了他,只要她与林若月结婚,就会同意他将秦臻首纳作妾。当时他思虑良久,也没敢将这个事情告诉臻儿,他明白,臻儿之所以想参加百花会,就是想拿到良民证,继而能以良民的身份嫁给他。
“纪太太,本官现在想见下臻儿,有话要对她说。”历茂之沉思后说道。
“真是不巧,小历大人,我们望君楼虽是做的皮肉生意,但我也把楼里的姑娘当成自己的孩子,我们在开业之初,就定下了一条规矩,凡是来葵水的姑娘,在葵水未净之前皆不准接客。这几天,正好是臻儿的小日子,还望小历大人能够海涵。”说罢,纪太太微微福了福身。
听闻纪太太的话后,历茂之一阵愣怔,他总不能说他不信,臻儿的小日子刚过去不久,如果他这样说出去,马上“斯文败类”的名号就会贴在他的头上。而且,如果让林刺史知道了他竟然能清晰的记得一个青楼女子的小日子,这肯定会影响到他与林若月的婚礼。
“纪太太,那有劳您等一下,我现在写封信,劳烦您带给臻儿。”
“小历大人,其实今早在我来的时候,臻儿叮嘱我一定要将一句话带给您。”纪太太笑着说道。
“什么话?”历茂之诧异的问道。
“臻儿的原话是这样的,‘太太您告诉茂哥哥,如果他不同意我参赛,此生臻儿都不再见他。’可以看出来,臻儿对于本次参赛,志在必得,可能小历大人也无法左右。”
“那么,小历大人,您还需要我给您捎一封信吗?”
历茂之一颤,他明白臻儿能够做出此生再不复相见的举动,她虽有时候乖戾嚣张,但是却从没有对他说出过如此决绝的话。
“太太,您容我思虑一会。”历茂之遣客道。
“是,民妇告退。”纪太太施施然退出去,并“贴心”的给关上门,然后站在门外。
历茂之清楚,如果今天他没有给纪太太一个明确的答复,纪太太是不会离开的,但是,如果让他同意的话,他就感觉自己的心有如刀割,臻儿不清楚此次百花会的凶险,虽然他也不甚清楚,但总归知晓一点,可是他爹严令不得外说,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有如被掐住七寸的蛇,一点都动不得。
纪太太站在门口,静静的欣赏院子里的景色,从容不迫的接受来往衙役和婢女的审视,有时候,她与对方目光对上的时候,她还还以微笑,往往弄得对方忙低下头快步离开。
许久许久,里面传出类似花瓶摔落的声音,同时,历茂之虚弱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请徐先生将秦臻首小姐的名字写在参加百花会的名册上。”纪太太听闻身形一松,这一刻她才放下心来。
内室里,历茂之站在窗子旁,看着院子里的梅花树默然不语。他从没告诉过秦臻首他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她,那时她就在一棵梅花树下哭泣,哭的鼻头都红红的,他当时坐马车路过,正好掀起帘子看到这一幕,他看到年轻的纪太太走过去,扶起小女孩,劝慰道,“臻儿,你不要听她们胡说。”小女孩似乎很倔强,哭着大声喊,“她们说的没有错,望君楼就是妓院。”一听到这个,他的娘亲立马将帘子拉上,不让他再往外面看。帘子挡住了当时的视线,但是挡不住他的心,那时候的自己就对小小的秦臻首一见钟情。长大后,他考取了状元,谢绝了朝廷命官的任命,甘愿在太守府里当一个副官,为的就是守住秦臻首。明明那天她听了她的告诫,窝在他的怀里,甜甜的叫他“茂哥哥”,他似乎还能感受到她嘴唇的湿润和温暖,还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怎么一转眼她就反悔要去参加百花会了呢?他感觉他的心在颤抖,似乎他最在乎的一点温暖马上也要离他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