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五个人在扶余客来顺大车店一直住到年后,开始由杨殿甲找了两份白活接济了住店的钱,再加上焕芝帮着店老板洗洗涮涮,邹守田帮着旅店里劈柴火,店老板就给他们住店的钱减了一半。后来乔焕章帮着写状子的吕家烧锅打赢了官司,果然就送来了二十两赏银钱,他们手头也宽裕了,过了个像样的年。
过年时他们还分别从包裹里把各自先人的灵牌拿出来摆上,烧了香,上了供,摆上由焕芝蒸的大枣馒头。然后分别在各自的祖先牌位前跪下,磕了头。
几个人围着一张炕桌吃年夜团圆饭时,乔焕章还依着山东人过年的礼数,随邹守田一起给邹万灵磕了头,邹万灵急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乔焕章起身时说:“邹大叔,咱们从山东过来一起走了这么多日子,已是一家人了,您老就是俺们的长辈,今后俺们要是有啥不周的地方,您就知会一声。咱山东人是孔圣人的后代,不能让别地场的人看咱们笑话。”
乔焕章这样说,也是给邹万灵父子宽心的,这些日子他们父子俩也看出来住的、吃的花销都是靠乔焕章和杨殿甲挣来的钱。邹万灵脸上已流露出了愧惭之色。那天晚上焕芝在外头听到邹万灵跟劈柴火的儿子说,他们俩想换一个小一点儿的车马店去住。焕芝告诉了他哥哥后,乔焕章立刻阻止了他们的想法。乔焕章想,这个大车店里还住着一伙河北人,如果邹家父子离开了,肯定要招河北人笑话的。至于杨殿甲,他已从那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两块银圆来,叫他去买一件羊皮袄穿上,说他起早贪黑在外边干白活,身上那件薄棉袄肯定冻透了。后来见焕芝也说他就收下了。邹万灵捋了捋他下巴上稀疏的胡须说:“焕章贤侄真不愧是读过大书的人,明礼仁义。”又对守田说:“你得好好跟你焕章哥哥学一学。”邹守田忙应道:“嗯哪,爹,俺记下了。”
过了年,白天杨殿甲还出去找活做。乔焕章有时待在店里大通铺炕上看他随身带的两三本书,一本是《论语》,一本是《庄农杂事》,还有一本是《水浒传》。《水浒传》是夜里临睡前讲给他们三个年轻人听的,有时白天他到城里的蹦蹦戏场去听戏。邹老爹呢,逢到天气好,他也抄着袖子出去转一转。他既不是出去找活,也不是出去听戏。
转回来常常眼睛盯着房梁,装上一袋细碎的烟末在寻思什么,常常不等那一袋烟吸完又掐灭了火,把那根短烟袋锅放在窗台上。夜里睡不着时再接着抽,一锅碎烟末够他反反复复抽几次。有一回他夜里找不着火镰石了,把这边铺上三个人都折腾醒了,他儿子守田揉着眼睛有些不耐烦地说:“爹,你戒了这烟行不行,瞅你吸得这遭罪劲,还不够浪费那火镰石钱呢。”邹老爹瞅瞅叽歪的儿子,又瞅瞅乔焕章和杨殿甲两个人,就不找了,睡下了。
乔焕章每天起来得早,起来就要出去端一盆干净的清雪回来化在炉子上,给大家洗脸用。他呢,有时直接用雪擦脸,他是用这个办法锻炼自己来东北后的抗寒能力。
邹老爹是第二个起来的,他起来穿棉袄时,发现枕头边处放着两块新火镰石。他一怔,知道这不是儿子放的,不用问一定是乔焕章放的。
白天多数的时候是邹守田和乔焕芝在旅店里,一个在屋里洗衣服,一个在外面的院子里劈柴火。屋里屋外低头不见抬头见,焕芝抱着满盆的衣服去院子绳上晾,守田见了就要停下斧头来,替她把那衣服一件一件往上晾,叫她回屋去别冻着。那冒着白汽晾上去的衣服不一会儿就被冻硬了,好像一个人在上面伸出了胳膊,伸出了腿,风一吹又晃悠起来。
守田抱着劈好的柴火走进外屋地来,满头是汗,盘在头上的长辫子上还染上了一层汗湿过的白霜,冒着丝丝白汽。蹲在地上的焕芝见了,说了一声:“守田哥,歇一会儿,喝口水吧,那水瓢放在锅台上给你晾着呢。”
“哎。”守田应了一声,果然看见锅台上晾着半葫芦瓢开水,他抓起来“咕嘟、咕嘟”仰脖喝了下去。放水瓢时,低眼瞅见焕芝露出两只像白莲藕的手臂在灵巧有力地搓动,那木盆里就发出“嚓、嚓——”一下一下的搓衣声来,守田竟忘了把那瓢放在锅台上,痴痴地站在那里端着了。
焕芝弯曲的背上像长了眼睛,她说:“守田哥,你娘呢,你娘咋没有跟你们一起出来?”
听了这话,守田手里的瓢才抖动了一下,回过神来:“俺娘……俺娘不在了……”
“咋不在了?”焕芝回过头来。
“……气……气死的。”守田突然丢下一句就走到外面院子里去,又劈柴火去了。
院子里传来一下一下发狠的劈柴声,那块桦木疙瘩树根,平常守田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劈不开的,可这回一下就被抡起的斧头劈开了。焕芝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可她又不知该怎么去安慰他一下。
焕芝心里还时不时会冒出高满堂来,他当兵现在怎么样了?他会不会再过吉林这疙瘩来找他们?
那天,客来顺大车店里住进来几个当兵的。都穿着短衣束着皮腰带的兵服,圆帽上戴着毛耳包,背着长筒枪。看见这几个当兵的躲在屋子里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她就装作送水提着长嘴壶走进了他们屋里,那几个兵立刻住了嘴。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你们说的袁大人、张大人是谁?”有一个兵立刻警觉起来问:“你是干什么的?”她吓了一跳,旁边另一个兵说:“她一个丫头片子能知道个啥。”那个兵头就放松下来,等她走出去又听那个兵头小声说了一句:“袁大人起事是早晚的事,这东北的张大人跟袁大人是跟对了。”她不知道“起事”是什么意思,但她听那兵说张大人,就想起高满堂走时说去了张作霖的队伍里,这个张大人就是张作霖吧。等她再进去给他们送水时就直接说了:“我有一个同乡大哥在张作霖的队伍里,叫高满堂,你们认不认识?”那几个兵听了半天,而后摇摇头。
那几个兵走后,晚上哥哥乔焕章回来,她向他讲了住进店里那几个兵讲的话,并问他“起事”是什么意思。他哥一听脸就变了,叫她莫要向别人讲起这件事,这可是要杀头的。焕芝一听也害怕了,不免心里为高满堂担忧起来。
过了几天,窗前房檐的冰溜子到了晌午开始滴水的时候,有一天,邹万灵跟乔焕章讲:“焕章贤侄,我和守田要过江北去开荒了,你们去不去?”原来他这些日子出去是往江北过来的人堆里凑,有个蒙古汉子就跟他们这些汉人讲:“要过江北去就趁早过去吧,等开了江就过不去了,还犹豫什么呢,我跟你们讲,我出手的荒地是最便宜的了,一亩地比睡一宿娘儿们还便宜,上哪里找这等的好事呢?”说得几个河北来的汉子都笑了。邹万灵就早活心了。其实他心里是不想拉上乔焕章兄妹一起走的,但一想跟人家在一起搭伙住了这么久,不说一声不好。他已看出来眼下这兄妹俩还不可能跟他们走,因为他听到昨儿个乔焕章问过那个吹喇叭的,开春愿不愿意一块儿到江北去,那个吹喇叭的这样说:他这手艺在江北是找不到活计的,听说蒙古人死了人都不入土的,用不着吹丧的。言语中流露出不想往江北走的意思来,而乔焕章是不可能把他一个人丢在大车店里不管的。还有那个闺女惦记着她那个当兵的同乡,也暂时不会离开这里。果然听乔焕章说:“叔,你和俺兄弟先过去吧,俺和杨兄弟再待些日子。”“也好。”这正中邹万灵的下怀,他磕打了一下烟袋锅子,叫守田收拾东西,吃完晌饭就走。
焕芝包了酸菜馅饺子,吃过,邹家父子就动身了。守田有些恋恋不舍地瞅了焕芝一眼,对焕章说:“焕章大哥,等你们啥时过那边时,给俺们打个信告诉一声。”
乔焕章应下了,和杨殿甲把他们父子一直送到江沿上去。看见江面上那两个黑点小了下去,两人才往回走。还带些刺骨寒意的风从江套子里吹上来,吹得他俩脸颊有些生疼。
背着日头走过江去的邹家父子,走上了荒芜的岸,又走了一阵,邹守田心里发虚地冒出一句怨言来:“爹,咱这是两眼一抹黑往哪里走啊?”“往西北走,越往北走荒地越便宜。”邹万灵说:“再便宜的地咱也买不起啊。”守田就泄气了。“我的傻儿子,你以为你爹真是空壳田螺螺呢。”话刚说完,邹万灵停住脚,撕开破棉袄下摆里边的一块灰布补丁,从一堆团成球的黑棉花蛋里,掏出一块金元宝来。守田眼睛一亮:“爹,你哪儿来的钱?”“就是咱老家卖地得来的钱啊。”“爹,你不说花光了吗?”“不说花光还拿什么钱买地?”邹万灵狡黠地眨巴了一下小眼睛。守田呆愣在那儿了。想起这一路走来,他爷俩在辽宁单独找活干时饿得眼眶子发黑,宁可捡烂菜帮子吃,也舍不得买个火烧填一下嘴;上秋爹宁可买那陈年碎旱烟末子抽,也舍不得买一片新烟叶抽;还有在扶余大车站里生病发烧得直说胡话,也没有告诉他棉袄里有钱拿出来让他去买药;住店没钱时,连乔焕芝都要拿出手镯子卖了,爹也没露出一文钱来……邹守田站在那里想哭,他不知这时该赞赏爹,还是该恨爹。西北风抽着他的腮帮子,让他麻木的脸感觉不到一丁点儿痛。
“走了。”前边那个驼背身影站起来,回过头唤了他一声。
他挪动了一下脚步,脚步仍有些发僵。
“记住,这是你娘的命啊!”邹万灵狠狠地说了一句。邹守田听了浑身一抖。
“爹知道你想那个妮子,爹不怪你,爹像你这么大也娶上了你娘。可你要记住,女人是为地而生的,你只要有了地,就会有媳妇。你没有地,媳妇是养不活的。”
后来邹守田一辈子都记住了他爹说的这句话。再走,邹家父子的脚步慢慢轻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