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腊月是一年里最寒冷的月份,户外滴水成冰。就是在这鬼龇牙的天气里,江南扶余县里也热闹得熙熙攘攘,有江北过来的蒙古人在交易牛羊皮子和冻奶坨的,也有满族人在交易鱼皮、服饰的。扶余城里除了当地汉人开的饭馆、烟馆、赌馆、大车店、妓院外,还有从关内流浪到这里来的汉人,做着各种营生,有卖艺的、耍杂耍的、劁猪的、剃头的、干泥瓦木工活的、吹红白事喇叭匠的……多是些临时落脚在这里混口饭吃的。
这几日城北头的客来顺大车店里,就住着几个刚刚到这里不久的山东客,四男一女,他们是结伴落脚到这里住下的。五人当中,有一对邹姓父子、一对乔姓兄妹,还有一个跑单帮的姓杨的喇叭匠。
这对邹姓父子,父亲叫邹万灵,今年三十九岁,矮个头,窄脸,眨巴一双眍眼,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帽,一根辫子从瓜皮帽后垂下来。他身上还穿着从山东老家出来时带的一套小棉袄肥棉裤,到东北就进腊月了,这身棉袄棉裤就没离开过身。他儿子曾要给他买一件羊毛坎肩,他说什么也不要。只让他儿子买了一件羊毛坎肩套在身上。
他儿子叫邹守田,年方十八,中等个头,圆头圆脸,看面相是随了他母亲,唯一随他父亲的,也是一双精明的小眼睛,看着带着精明。
姓乔的兄妹,哥哥叫乔焕章,妹妹叫乔焕芝,兄妹俩都长着一双秀气的大眼睛,与哥哥白净的方脸比起来,妹妹的枣核脸更显得秀气些。她苗条的个头,梳扎着一根又黑又粗的长辫子,那用红头绳结着的辫梢常常扫到她丰满的臀部上。她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有股子山东妮子的泼辣劲,屋里屋外的活计,她都拿得起做得下。
乔焕章比妹妹大四岁,今年二十岁。这乔焕章在山东登州府考取过秀才,本来是要做官的,可是他考取秀才那年父亲病故,母亲不久也辞世了,他只好回乡照顾尚年幼的妹妹了。念过书的哥哥很开明,自小不主张妹妹裹足,因此妹妹就长了一双和别的女子不一样的大脚。哥哥现在还暗自庆幸,幸亏没有让妹妹裹脚,否则真不能这一路跟他走到东北来。看父母相继过世,剩下的叔叔婶婶就开始挤对起这兄妹俩来,地也分给他们很小的一块。乔焕章从报上得知关东开放蒙荒的消息,就写了一纸契文,放弃了家里那几亩薄地,卖了些银两就带着妹妹出来闯关东了。哥哥脚上那双棉鞋还是妹妹纳的。到吉林后,哥哥又从蒙古人手里买了两件羊毛外套坎肩,和妹妹一人一件穿在身上了。
再说跟他们结伙过来的喇叭匠杨殿甲,在家里时就跟人学艺吹唢呐,也跟过人家班子。这次出来只背了一杆唢呐,从大连码头下船,一过普兰店时身上的盘缠就没了,好在路上结识了乔家兄妹俩,给他接济着这才一路走下来。到了奉天后又和邹家父子搭了伙。
他们是半个月前来到这里的,每日住店吃饭的钱都是大伙儿凑在一起的。刚开始住下时,本来以为可以在扶余城里临时找些活做,再做日后的打算。可是邹家父子和乔焕章出去寻摸了几日也没有找到活做。这死冷寒天的,出去手都拿不出来,更别说有什么营生可做。倒是杨殿甲出去找到了两三份白事活做,挣了些钱,这才勉强能在这大车店住下去。吃饭呢,也尽量要乔家妹子省着些米做。可大家心里清楚,这样闲待下去也不是个事。
这日下午,看见儿子邹守田又跟杨殿甲去听蹦蹦戏回来,邹万灵就拉下脸来:“守田,咱不是关东人,咱不能那么不着五不着六地看那花花戏,能当饭吃?”
乔焕章已听出那话里的味道,说道:“大叔,您别犯愁,俺这儿还有些银两,不会叫店主把咱撵大街上去住的。”
邹万灵叹了口气,就“咳、咳”咳嗽了起来,东北的寒冷让他患上了感冒,没见好气管炎也犯了。乔焕章叮嘱邹守田明日去药铺抓副药来。邹万灵赶紧摆手阻止了,他是怕花钱。夜里他只是靠近炉筒子晾出后背,叫守田给他拔了几罐子。
铺炕的另一头上,拦着一道布帘,睡在布帘那头的乔焕芝捅了捅她哥,悄声说:“哥,明儿个做饭的米要没了,咱哪还有银两呢。”乔焕章悄悄说:“要不明日,你把手上的镯子拿当铺先当了吧。”焕芝说:“俺不,那是娘留给俺的。”
不料这话被睡在乔焕章身边这头的杨殿甲听到了,第二天他一早就出去了,回来把杨家兄妹扯到一边说,他刚才出去寻到了一份死人的白活,这份活可挣下够这两日吃的,别叫焕芝妹妹去当手镯子了。乔焕芝就有些感激地瞅了杨殿甲一眼,可是靠挣死人的钱也不是个事啊。杨殿甲又说,刚才从街上回来,看见街头有一个要打官司的人立在雪地里央人写打官司的状子,如赢了官司必有重赏银酬谢。“乔大哥,你是秀才,可否去代写这份状文?”乔焕章本没太在意,后来问杨殿甲道:“这人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再说。”二人随后就出去了。
等到了下午回来,两人都一脸的喜色。乔焕章嘴里还说道:“这狗官太仗势欺人了,这大清的吏律岂能容这等恶人欺霸人祖业家产!”一问方知乔焕章出去了这半晌是帮人代写了这份状子。几日后开庭,如赢,那原告人家答应送二十两银钱来。
不知是这一消息让大家兴奋,还是看到邹万灵咳嗽有所减轻,乔焕芝问邹大叔晚上想吃什么,她给大家做。不等邹万灵开口,邹守田说,面条吧。没细粮,苞米面做也行。乔焕芝问为什么吃面条。邹守田这才嗫嚅地说,今儿个是俺爹四十庚辰生日。乔焕章听了一拍炕沿说道:“那今天我们出去下馆子,一来给大叔庆寿;二来等那官司赢了,我们也有钱了该吃顿好的,账咱可先赊着。”邹万灵听了急忙摆手:“罢了罢了,这些日子没有少烦劳你们兄妹,还怎好叫你们为我过个寿破费,咱穷跑腿子跑到关东来还没个安身着落,还过个啥生日不生日的。”可是乔焕章已不由分说叫邹守田给他爹穿戴好,拉开大车店里挂着厚厚霜花的棉被门帘子带着大家走出去了。
几个人就进了当街一个挂着两个幌子的酒馆里,一身的寒气被带进去,几个人跺跺脚上的雪。听里面飘着酒香菜香的热气里,店小二喊道:“来了,几位客官,里边请。”他们围着一张桌子坐下,抬眼看到里边已有两桌客人在喝酒,靠窗户前的桌上是几个蒙古人在涮着铜锅火锅子,那热气腾腾的炭火苗已将窗上厚厚的霜花烤化了一个洞,外边天黑了,窗外马桩上的马肯定是他们的了。几个蒙古大汉喝得脸膛红红的,都脱下了绵羊皮大衣。
另外靠炉子的一桌上,坐着一伙当地的汉人,他们都把辫子盘在头上,皮带束着腰身,看不出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也已喝得半酣,正在划拳行着酒令,见他们进来,有两个人不怀好意地往他们身上扫过来一眼,乔焕章恍惚觉得这两个面孔有些熟悉。
“几位客官,你们要点什么?”店小二躬着身子问道。
乔焕章点了两样山东鲁菜:熘大肠、熘肝尖,又点了两样东北菜:猪肉炖粉条子、酸菜炖冻豆腐。邹老爹一个劲儿说,够了,够了,太破费了。乔焕章又给他点了一斤长寿面,要了一壶烧锅酒。没承想岔子出在这酒上,店小二把酒端上来,乔焕章随口问了一句:“是吕烧锅家的酒吗?”柜台里那个老板听到了,赶紧说了句:“不是,是韩家的烧锅酒。”
旁边汉人桌上有两个人听到了这话,就站起身来走过来,口气阴沉地说了句:“怎么,想喝吕家烧锅的酒吗?果然是你这不识相的山东棒子。”
乔焕章也站起来冷冷地说道:“这位兄弟,我和你素不相识,你为何如此出言不逊?”
“状告韩家烧锅的状子是你写的吧,小子,你也不看看你这是到了啥地界?”
“到了啥地界也是大清的天下,总得有说理的地方吧。”
“屁,爷说的话就是理,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还真不知关东这疙瘩风硬不硬。”说话的那个脸上有一道疤的瘦子把手里的酒碗“啪”地一下摔碎在地上。
“客官息怒,客官息怒,别砸了俺的场子。”那个掌柜的赶紧从柜台里出来,站在了两人中间拱拱手哀求地说,他浑身还哆嗦着。
这一声响动也惊动了酒馆里的其他人,那伙蒙古人扭过头来看。这时坐在炉筒子后面单独一张桌上吃烤牛肉的一个蒙古人站了起来,道:“慢着,想要动手吗?这是吃饭的地方,不是打架的地方,你瞅瞅你们两个欺负人家一个书生算什么本事?”
两个人刚要发怒,回过头来,看一眼说话的人就悻悻地回到座位上去了。
菜上齐了时,乔焕章对柜台上的掌柜说一句:“俺们这顿先赊着,等明日有了钱再送过来,俺就住在隔壁的大车店里。”
掌柜为难地说:“本店小本经营,概不赊欠。请客官体谅。”
他话音刚落,那边独桌吃酒的蒙古人,“啪”地把一角银子拍到了柜台上:“他们的酒钱俺给一起结了。”掌柜赶忙露出笑脸:“好嘞!”
乔焕章站起身来一拱手:“请问这位好汉尊姓大名,日后好还您钱。”
“一顿饭钱不足挂齿。”这位蒙古黑脸汉子搭上狐狸毛围脖,瞅了瞅他,又瞅了瞅桌上几个人,问,“是从山东过来的吧?”乔焕章点点头:“嗯。”
“那就过江北去吧,那边有大片的荒地,肥得插根棍子都能发芽。”说完又套上老羊皮袄,拿上那杆猎枪,掀开棉被门帘子,夹带着一股寒气走出去了。
回到大车店,乔焕芝问起刚才在酒馆那几个混混儿找碴儿是怎么回事。乔焕章和杨殿甲这才想起是因为白天给那家写打官司状子这件事引起的,就向她和邹老爹父子说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这扶余城里有两家有名的做酒烧锅,一家姓吕,一家姓韩。开始两家烧锅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烧酒。可后来韩家看吕家烧锅酒卖得比他家好,就眼红起了歹心,雇了当地一些混混儿,凡是城里酒馆有卖吕家烧酒的,都叫人去砸了场子,一来二去吕家生意就淡了下去。更可气的是,吕家的烧酒手艺没男丁可传,韩家变着法子霸占了吕家的两个酒作坊。逼得吕家烧锅掌柜只好跟韩家打官司,打了两年都打败了,家产也差不多打空了。当地人私下都知道那韩家上面买通了官家,下面买通了街皮混混儿,弄到今年连为吕家写上告状子都没人敢写了。晚上坐到酒馆里乔焕章也想试试吕家说的是不是真的,这一试果然如吕掌柜说的那样,酒馆里没有吕家的酒卖,而且还试出韩家的帮凶混混儿来。
焕芝听完,叹息了一口气,说:“今晚要是满堂哥在就好了,看那几个混混儿还敢不敢张狂。”
焕章听了,也不由得想起高满堂来,一晃和他们分别有两个月了。高满堂是和他们兄妹俩同一个村子的,一起在老龙口上的船,走到奉天时,一天外出回来,他突然跟乔焕章说:“大哥,俺不跟你们走了,俺本来就不是干庄稼活的料,俺去当兵。”原来这天他在街头上拉车跑活时,看见两个清兵在贴招兵告示,他上前问当兵一个月给多少饷银,两个当兵的回过头来,见他一身疙瘩肉,就盯上了他说一个月能挣四块银圆,管吃饱饭,还说他们是清新军张作霖张都统部队里的,他就报了名。高满堂小时候在家跟人学过武艺,粗壮的身子练得一身疙瘩肉。这一路上碰见有人欺负他们兄妹,都是他出面。因此他回来辞别的时候,焕芝有点儿舍不得他,走时她送他一双鞋子;焕章也叮嘱他,如果当兵太苦就去吉林找他们,他们要往北走。“妹子,大哥,你们好好保重,等俺挣够了钱再回来找你们。”这是他走时留给他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