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顾家“怡情院”,便看见顾焕军坐在院子里,端详着自己的画作,身边是太太白梓环——虽说也接近不惑之年了,白梓环却面庞光洁靓丽,完全看不出嫁人作妇后的操劳,反而有一种任性和时尚的感觉。让王天堂和顾浅没想到的是,在顾焕军的另一边,竟坐着白家的两位先生——白锦贵和白锦荣,估计是顾焕军看天色好,邀请来做客的。看那白锦贵满面春风,不住地拍手笑道:“哈哈!顾兄真乃才高八斗,画工天造地设,怎么夸奖都不为过啊!”顾焕军连连摆手:“过奖过奖,画画只是我闲暇时的爱好,白兄趁热吃茶吧。”对面的位置上,白锦荣则是微微皱着眉头,细细端详着这副山水画,抚摸着胡须,不时点两下头。
顾浅不知何时缓了过来,一个健步冲进院子,气喘吁吁地坐在顾焕军面前,语无伦次地说:“爹爹,快去.......快去医院,叔叔他......他被警卫员打伤了.....流了好多血......”顾焕军“刷”的一下站了起来,把手搭在顾浅肩上:“浅儿,你慢慢说,告诉爹,到底怎么了。”王天堂也赶忙跑过来,强忍喘气,用尽量平静而简短的语言告诉顾焕军:“顾叔,我们学校举行演出时,几个警卫员冲进来要抓人,顾老师为了保护学生们被打伤了,现在在医院,我和顾浅是回来告知顾家人的。”顾焕军急促地说:“好的,谢谢天堂,梓环,咱们现在过去一趟,天堂,你知不知道现在在医院陪着非明的人是谁?”
“两个老师,和我们的同学陈俊熙,我们班班干部。”王天堂如实回答,旁边的白锦贵似乎从震惊中回过了神来,不冷不热地说:“你们要是好好地演出,警卫员怎么会冲进来抓人?哼,估计学校又打着演出的名义,搞什么思想运动宣传了吧?前些日子我还看到你们那叫什么陈俊熙的同学,在我们县到处演讲,古惑民众,这下惹麻烦了吧。”白锦荣连忙朝哥哥使了个颜色,客气地询问:“是否需要我和锦贵兄过去帮忙?”
“不用不用,你们先回去吧,有空我们再聊,抱歉失陪。”顾焕军匆匆摆了摆手,白锦贵、白锦荣起身走出怡情院,白锦荣又鞠了一躬:“那我们先告辞,有什么需要我们白家人帮忙尽管提出,改日再聚。”
北平的另一边,一座废旧公馆的厅堂内,张绍武坐在办公桌前,手上拿着一份通知。下面,报社的人盘腿而坐,有些人紧紧盯着张绍武,有些人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有些人摆弄着手指......
张绍武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距离上次开会好长一段时间了吧,这段日子本是让大家在家避风头,和为报社转移到上海做准备的,你们自己看看,大伙儿也很久没来上班了——白梓矜没有来吧,今天的会跟她没啥关系,再说她已经被官府通缉,我让她这些天都在家待着,不要上街露面。”
台下的人四处张望,一位年轻的男士缓缓站起身:“梓矜本是执意要来的,被我留在家中了,我告诉她,有什么消息,我替她记录。”说话的男子正是林致。
张绍武点了点头,笑着说:“肯定不是重要会议,要是重要会议,我们直接上你们家开会去!”台下响起了几声笑声,过了一会儿,张绍武继续说道,“原来计划着这段时间我们就消停消停,不发表文章,也不演讲了,免得被盯上,但是,我收到消息,本周末上午,各个报社将要集会,就如何更好传播先进思想展开讨论,我觉得咱们青年报社作为引领者,绝对不能在这种时候缺席。我考虑到,派出很多人去参加显然是不明智的,所以,有谁愿意和我一起,代表青年报社出席本次集会?”
林致开了口:“张总编,抱歉,白梓矜是不可能的,近段时间,我不会让梓矜出家门。”
张绍武调侃似的回击:“我当然知道!就是怕她要去,今儿我才不让梓矜来开会的,你以为就你担心梓矜啊?”台下,又有几个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张绍武继续说:“由于官府已经盯上了部分报社,依我看来,此时集会无异于顶风作案,也不知道谁出的这个主意,还是他就是想向官府示威一下?总之我觉得这并不是聪明人想出来的点子,我这么说大家应该都明白,和我一起去参会的代表,很有可能被官府抓去——前些日子我还听说,林致,就是你家附近,一所学校搞了个文艺活动,有些节目涉及到新文化新思想的,官府直接派人来抓,还把一个老师打住院了。”
“请问,受伤的老师是谁,有没有人被官府抓去?”林致急忙追问。
“倒是没听说,本来是要抓人回去审讯的,见打死了人,那些警卫觉得回去没法儿交代,跑了。”一位学生模样儿的人起身说道,整理着胸腔的领带。
“别跑题了。”张绍武敲着桌子提醒,“我就是想告诉你们,我预感着很可能开会开到一半,官府就来抓人了,到时候能不能跑出去都是未知数,我是跟家里人交代好了,作为报社的总监,我自然是不能退缩的。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了,林致,你就告诉梓矜,我把报社交给她,后续的事儿,转移阵地啥的,她知道怎么安排。言归正传,有哪个胆子大些的,愿意和我一同前往?”
台下的人相互对视着,没有人举手,倒是有人议论起来:“听说官府的审讯那叫一个狠啊,什么样儿的酷刑都敢往上用的,也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只要有一个招了,就拖出去游街宣传,杀一儆百,把其他的活动拍下去就算完事儿了,这年头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
“真的没有人吗?”张绍武将右手握拳,举在空中。
“都说了可能会被抓去,现在又问我们有没有人愿意去,张总编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有人愿意去才活见鬼了!”台下依旧小声话不断。
“要是没有人,我就自己去!别的报社都是出四五个人的,我为了大家的安全,就出我和另一个人,在你们中间,真的连一个人都没有吗?”张绍武摇晃了两下拳头,高声呐喊,“我说你们,我又没有说一定会被抓走,只是说有这个危险——哪次你们演讲没有危险?这就怕了?那么转移阵地的时候怎么办?”
“张总编,您先说他们这样做蠢得很,现在又让我们这样做,您说话不是自相矛盾吗?”其中一个人对张绍武提出了异议。
“闭嘴!”张绍武严肃的瞪了那个说话的人一眼,“我现在只想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和我一同前往,别的话都不用再说了!”
台下依旧沉默,几乎所有人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张绍武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咽了口唾沫,声音也不再那样慷慨激昂,反而有了几分失望:“好,既然你们都不愿意,那我就自己去!到时候我看看报社转移时,我估摸着你们一个个跑的比兔子还快!以前说的什么支持,愿意献身之类的豪言壮语看来都是假的!”
“没有白梓矜号召一下,大家都没有动力了。”林致说完这话,像是冷笑了一声,然后盯着张绍武的眼睛,坚定地说,“张总编别误会了,就算您有这个想法,我也绝对不会同意梓矜去!”
张绍武看了林致一眼,没有说话。
突然,一位身着白色衬衫的学生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凝视着张绍武:“张总编如果不介意,我与你同行!”
张绍武抬起头,也凝视着面前这位学生,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你确定吗?你真的不怕死吗?”
台下,学生坚定地点了点头。
身边的同伴拉住了他的衣角,小声提醒道:“以陌,你别冲动啊,被官府抓去要杀头的,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顾以陌拿开同学的手,将一张对折的变迁递到他手中,告知道:“哥们儿,我相信你,如果我回不来了,就把这个纸条儿给我们老师,他知道怎么做,你就别看了。”旁边的同学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行,我不看,你厉害,你敢去,我比不上你。”
“好!”张绍武激动地拍了两下手掌,“孩子,谢谢你!那就两天后,咱们早上现在路口那儿碰头,然后一起过去?”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几个人懊恼地敲打着自己的肩膀。
散会后,顾以陌找到林致,鞠了一躬,从口袋里拿出另一张纸条塞到他手里:“林致哥,好久不见,如果我回不来了,就把这个拿给梓矜姐,她知道怎么处理。”
林致点点头,看了看面前的少年,突然皱起了眉头,弯下腰小声询问着:“你是顾以陌?”
“没错,林致哥,是我!”顾以陌点点头,微笑了一下,伸出右手。
林致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接着问:“前段时间,听说你回去参加我弟弟的婚礼了?”
“是的,敬宣叔还问我有没有林致哥的消息,说林致哥很久没回家看看了,你爹娘牵挂你。”顾以陌如实回答,
“你没说我在哪儿吧?”林致明显紧张了不少,声音也压得更低了。
“没有。”顾以陌摇摇头,“我就说跟你很久没联系了。”
“以陌聪明,哥谢谢你!”林致拍了拍顾以陌的肩膀,“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
“林致哥,慢走!”顾以陌又鞠了一躬。
顾焕军和白梓环赶到医院,两位老师都因天色已晚先回家了,顾非明躺在床上,头上紧紧地包着白色的纱布,身上盖着一床薄被,床边陈俊熙端着刚熬好的药,准备喂老师吃下去。
“你是陈俊熙,他的学生?”顾焕军走过来问到。“是的,”陈俊熙点了点头,“你们是顾老师的家人吧,叔叔阿姨好。”
“你好,孩子,谢谢你,让我来吧。”白梓环从陈俊熙手里接过那碗药,盛起一勺放在嘴唇边试了试温度,又吹了吹,才喂到顾非明的嘴中。顾焕军温和地对陈俊熙说:“事情的经过,天堂已经说得差不多了,等顾浅缓过来一些,我们也会让她给我们解释的,谢谢你照顾顾非明,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吧,这里交给我们。”
“叔叔阿姨,顾浅没事吧?看她有些被吓找了。”陈俊熙问道。
“没有大事,我让丫头照顾她先睡了,不必担心。”顾焕军解释着。
陈俊熙从容地起身:“好的,叔叔阿姨我先告辞。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也愿意帮忙,明早学校停课了,我去你们家看看顾浅。”
“好孩子,麻烦你了。”白梓环感谢着,目送着陈俊熙的身影走出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