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别永生
雪沁坐在毡房顶上,抬头看着璀璨的星海,自从回来后,她一直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待着,有说有笑吃喝自在,一点也看不出来逃婚失败的沮丧。以至于雪冽族长给常荃子送了两车的厚礼,常荃子笑眯眯的收下了,还说打算让自己的两个徒弟随嫁,雪冽一听这个,又备了两车的厚礼送过去。
“沁儿!你打算在上面坐一宿?”蒲蓝爬到梯子上,露出一个脑袋。
“蓝姐姐,过几天我就要去王都了,漠西的星河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常夫子说大夏是看不到这样的星星的。”雪沁把蒲蓝拉了上来,指着天上最灿烂的那一片,“你看呀,如果天上没了这片星星,该多无趣?”
“是啊!以后看不到了,我也是到了漠西才发现原来星海可以这么漂亮的。”蒲蓝坐到她的身边,搂着她的头靠到自己的肩膀上,“师父今天跟族长大人说,让我和凌哥哥随嫁。”
雪沁吃惊的看着蒲蓝,“真的吗?常夫子什么时候这么慷慨了?以前你们只要有一顿饭不给他做,他都能骂上三个时辰,这次怎么会把你两个一起送出来?”
“今天下午族长大人送了他四车金银毛皮什么的,估计他觉得比我们两个值钱吧?”蒲蓝想起了常荃子躺在雪狐皮上打滚的样子不禁撇撇嘴。
“哈哈!”雪沁开心的抱住了蒲蓝的腰,开心的摇着,“这样我就不用怕了,有你和凌哥哥在,我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我也是要去寻找弟弟的,师父是想要成全我这个愿望。”蒲蓝也搂着她的肩膀,两个人一起摇着,“只是,我如果以侍女的身份随嫁,到了大夏就是奴籍,我绝不会再入奴籍,所以师父替我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让我以弥罗神巫女的身份去。”
“巫女?”雪沁松开了蒲蓝,瞪大眼睛看着她,“巫女可是要把半张脸和整个身子都刺上神纹的,我见过西川部的巫女,那神纹很丑很吓人的。”
“没事,等你在大夏安顿下来,我也找到了弟弟,就抽时间回一趟虏国,神纹不是可以在圣湖里洗掉嘛?”蒲蓝宠溺的摸了摸雪沁的脑袋,“为了不入奴籍,丑一点也没关系,反正凌哥哥也不怕我丑。”
“喂!你们两个这么闲?上房顶啊?”常凌寻着二人的声音牵着金鬃在围着毡房找了两圈,才发现这两个人在房顶上。
“凌哥哥,你也上来吧!”雪沁趴在房檐上,笑嘻嘻的挡着蒲蓝,“蓝姐姐为了能随我出嫁要当巫女了,你怕不怕?”
“巫女有什么好怕的!”常凌指了指北边,“多科他们要给你送行,说给你准备了礼物,可是白天都是长辈们,他们过来了一趟没能见到你,所以打算晚上给你。”
“我这就下来!”雪沁听到有礼物,顺着梯子就溜了下来,一溜小跑的就去牵马了。
三个人两匹马,慢悠悠的走向平时朋友经常玩的那片草坡。
“今天我收了好多礼,已经盛了三个大箱子,多科他们再送我点,估计我得有四五个箱子了,我会不会是陪嫁最多的虏国新娘?”
“哈哈!你那四五个箱子的陪嫁估计到了大夏要被笑掉大牙。”常凌看她那副没见识的模样,觉得哭笑不得,“等你到了王都,虏王还会给你准备真金白银的嫁妆,毕竟是想要换几年太平的,怎么也得在礼单子上摆足诚意。”
“真的吗?那我岂不是很阔了?”雪沁想着自己出嫁以后,财大气粗的样子,很是过瘾。
蒲蓝苦笑两下,“那我们可得好好的把小命保住,不然拿那么多钱过去花不掉怎么办?”
雪沁却不理他俩泼凉水的话,想着自己这几箱子宝贝,还有即将到手的金山银山,美得觉得天上的星星都像碎银子了,“我卖身求荣才换了点金银财宝而已,我还觉得亏了呢…”
常荃子坐在雪冽族长的对面,一边眯缝着小眼一边吸溜着小酒,还一边腹诽这堂堂大族长也忒小气了,就给酒不给菜,干喝着辣嗓子。
雪冽族长叹着气发着自己的愁,也没看到常荃子翻白眼,“常夫子,之前的大恩我知道送些东西还不足以报,可是我这眼下又有一难,还想请教您一下。”自从常荃子把逃婚的雪沁送回来之后,族长在这个人面前智商一直在慢慢滑坡。遇到什么难事先不召集族老谈论,先得过问一下常夫子老人家的看法。
“哎!当世真是多事之秋啊!我老人家都隐居至此也没能逃脱这些烦扰,真是人艰命舛,不得自在啊!”常荃子放下酒杯,望天叹息一声,一副愁的快要活不了的样子,“你说吧!我老头子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终归世态炎凉看得多。”
“看这天景,今冬恐怕又要有场雪灾,连续两年如此,漠西已经没办法再抗一年了。”雪冽挠着头发,“我大致算了一下,如果今年还如过去两年一样,那这个冬天过完,我漠西怕是要冻死饿死两成人。”
常荃子放下酒杯,眯着眼打量了雪冽族长少许,“老夫观你的面相,怕是你最大的难处不是雪灾,而是血光之灾。”
“此话怎讲?”雪冽听这老头子张口就来一句血光之灾,还以为是有人要杀自己。
“我问你,整个虏国三年来雪灾不断,你漠西可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三年来王都里可有一条缓解灾荒的办法?三年来可有流民来过漠西?又有几人留下,有几人回到自己家乡去?”常荃子捻着胡子,一副神叨叨的模样。
“漠西不但不是受灾最严重的,反而是受灾最轻的,每年春夏都可以缓过来一口气,怕是在往北的部落已经有绝户的。这三年来虏王迟迟没有赈灾的举措,只是一道道下诏要各部互相扶持,要各部提防灾民兵变。至于流民,几乎都是春来夏走,常住漠西的还真没有几户…”他说着说着,眼睛就瞪了起来,“夫子,夫子…您的意思是…”
“嗯嗯嗯,还不太蠢,看来你家姑娘随你。”常荃子捻着胡子点点头,“这连年灾荒,一无喘息,二无赈灾,不出盗匪流寇才是怪事。而流民又知道你漠西还算富足,若是逃难,肯定还会选择奔漠西而来,如此,四方的盗匪也会尾随而至,你漠西到时候怕不是死上一两成人,而是面临灭族的危机了。”
雪冽听得后脖子发凉,漠西本就艰难支撑了,若是再来一场兵乱,恐怕还真会落个灭族的下场。他深吸了两口凉气,口气近乎哀求的问常荃子,“夫子可有妙计助我们渡过此劫?”
“有是有,不过我那两个徒弟给你闺女当了随嫁,我这一没添衣做饭的,二没劈柴挑水的,我又不喜欢你们这种跟着牛羊居无定所的生活,等春来你们走了,就剩我老人家一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恐怕连个挖坑的人都没有…”常荃子说着嘴角抽动,泫然欲泣。
“夫子,这个好说,我明天给您安排两个丫头婆子,再给您配两个大夏来的逃奴当苦力,保证您老人家不会无人照料可好?”雪冽陪着笑脸,这几个仆役对他来说真不是什么问题,在全族生死存亡这种大事面前,这点小事不值一提。
“好是好啊,不过我只有那几分薄田旱地,这几年也没什么收成,吃喝都是小凌子张罗,你一下子给我派这么多人,我也养不起啊…”常荃子见雪冽答应的痛快,又继续搔着头发面露苦色。
“嗨!这是我大意了,不管是您老人家的精面细粮,还是这几个杂役的口粮,我都包了!您那几分旱田就别种了,都算我的,都算我的!”
“嗯嗯,这样很好,只是我那两间茅舍简陋,这人一多了就有点住不开了…”
雪冽十分有眼力见的点着头,“我明天一早就派人去给您修院子,东西厢房,厨房马厩都有的那种小院,您老觉得可好?”
常荃子翘着二郎腿,满意的点着脑袋,“这样甚好,甚好啊!”
“那您可说说您给我想的办法呀!”雪冽急得开始搓手了。
“很简单,到时候你以送亲为由,全族往王都那里迁移,然后在王都外七十里的黑龙军驻地附近安家,他们的主帅多格是个嫉恶如仇的人,若是让他听到流寇盗匪的消息,定会出兵剿灭。”常荃子说着,把酒壶里剩下的酒全都倒进了自己的酒囊里。“至于怎么不死人就能过冬的办法,你先给我盖了房子,我再告诉你。”常荃子说完,提着自己的酒囊,摇摇晃晃的起身就要走。
雪冽拍着脑袋还正在感叹,“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我光想着怎么打过他们,没想到换个地方就迎刃而解了…夫子,您真是神人啊!”
马屁还没有拍完,常荃子已经走远了,虽然他走的挺稳但是看起来屁股一翘一翘的,估计一会儿走到没人的地方能高兴的蹦跶起来。
虏王的内侍官和八匹马的画骨云架如期到了漠西。
雪沁被随车来的几个侍女按在毡房里又是洗又是穿,各种打扮了一番,头上戴的有七八斤重,脖子里的扣子系的紧紧的,让她直想吐舌头。脸画的像猴屁股一样红,眉毛描的又粗又黑,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中原地区的上元节里烧的纸人…
蒲蓝看起来就更加夸张了,她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让巫师给自己刺了半面满身的神纹。虏人信奉的弥罗神是一个人首鹿身马蹄虎尾的怪异神仙,他的巫童巫女们都是半面全身的神纹,那神纹看起来狰狞怪异,丑的程度与弥罗神的神身不相上下。以至于她刚刚刺好了神纹的时候,常凌差点把大巫师打死。好好的一个姑娘,就这样变得又丑又吓人。
不过也是因为雪沁和蒲蓝今日的丑模样,才让离别显得不再那么伤感,雪沁的七大姑八大姨本来都是打算送别时哭一番,好证明自己心里疼爱这个姑娘,结果看到她这幅尊容个顶个儿的都忍不住笑出了声,雪沁打了这个瞪那个的一做表情整个脸更加好笑,弄得自己的娘都一边擦眼泪一边捂肚子。
踏上云架的那一刻,雪沁回头看着身后的父母族人,微微一笑,“女儿这就走了,若是有机会大虏王宫里还可以见见父亲,若是命苦些,恐怕今生都见不到了…不管以后天年如何,女儿身在夏国都会活的谨慎小心,也希望父亲心中惦念,保重自己。”
雪冽擦去忍了很久的眼泪,本来有千言万语说不尽的,如今只能默默地点点头,看着女儿钻进了车里,端坐下,然后车帷慢慢的放下…
一路的颠簸,雪沁一直闷闷的,蒲蓝一直陪着她说话想逗她开心,可是收效甚微。大夏,也不知有没有这几人容身立命之地?
这一走就是十几天的路程,天高疏阔的草原就这样留不住的一点点甩在了身后,到了王宫,行了册封礼,又有几个老妈妈来教礼仪。
雪沁虽然也算皇亲国戚,与如今的虏王都没有出五服,可这还真是第一次来到王都,王后看她举止做派不修边幅,一副部落里野丫头的样子,嫌弃的眼睛都要开到了头顶上,几个便宜兄妹们更是从不搭理她。
婚期在即,王后再怎么不待见她也必须着手为她准备了,于是,连着折腾了她好几日,学点茶,学行止,学各种礼仪,又做衣服,养护头发,敷面蒸骨…
一直到送嫁的前一日,终于把她收拾成了一个粉嘟嘟香扑扑,头发又黑又柔,行为规规矩矩,学会了不苟言笑的样子。
“王后辛苦了,这姑娘总算能拿得出手了。”虏王看到雪沁的模样,拍着王后的肩头,夸奖着。
“这丫头也是命好,乡野里长大的野丫头,也有当公主的命数,这模样是不错,但是为了我虏国的面子,臣妾还是费了不少心思收拾的。”王后说着回头看了看人群里埋没的雪冽,心里还讥讽着也就是这样的粗人,才能把女儿养成那个样子。
雪沁手执公主礼札,跪地行礼。虏王和王后每人各拿一个酒壶,一同斟满了一斛酒,由内侍端到了雪沁面前。雪沁将礼札放到双膝之上,先敬天地后拜父母,心里却在真挚的祈祷弥罗神可以保佑自己的父母。她眼角的余光一直在寻找雪冽,可人山人海之中,实在是无法得见。
雪冽含着眼泪看着自己的女儿,他很想上去拉着她的手再好好的嘱托一番,可是如今自己的沁儿已经是虏王的女儿了,是公主之尊。他知道自己没有上前的资格,压抑着父亲的眼泪,看着自己的女儿行完了礼,踏上了送嫁的云驾…
他在自家姑娘出生的时候,就想过自己的姑娘以后要嫁个什么样的人。雪沁有三个哥哥,养儿子养腻了的雪冽对这个小女儿尤其喜爱。会走路了也舍不得让她自己下地走,晴天时就让她坐在自己的肩头上,下雨了就揣在自己的怀里,不管是自己的脖子还是肚皮,还是每一件衣服,每一床被子都沾过这丫头的屎和尿…他一直都觉得安拓配不上自己的女儿,那小子虽然脾气好些,但是没担当,又怕娘,以后肯定会让闺女受委屈。后来虏王说要封公主,要送去大夏嫁个不入流的闲散皇子,他又愁的几天几夜睡不好,后悔着该早点把女儿嫁给安拓的…如今看着女儿就这么跪了别人,就这么上了送嫁的马车,就这么连依依惜别都没有一下的走了,雪冽觉得自己的心都缺了一块,一直在扑通扑通的漏血。
雪冽很想冲女儿挥挥手,可是他又怕雪沁看到了哭,就这么缩在人群里,心里漏着血,看着女儿转身进了车里。出发的号角响了,马车的轮子开始往前转,女儿走了…雪冽突然特别想回家去,把自己关在女儿的房间好好的哭一场,这些送行的人,才是把女儿从自己身边抢走的凶手。
这一别,怕就是一辈子。雪沁落寞的随着车子的颠簸晃晃悠悠的失神,她决定要走以后,每每想到要和父母分离,就会忍不住哭泣。而今日真的彻底分离了,反而没有再掉眼泪。不见就不见了吧!只要父亲母亲能够安安稳稳的度过余生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