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过去对望,笑着放弃。——人间失格
1.
小镇没落的养老院里还散养着十几个无人认领的老人,张建国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夕阳在夜幕前苟延残喘,马路两旁的路灯陆陆续续的亮了起来。今天是立秋,张建国深深体会到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已经在这里过了第三个夏天了,两个儿女都搬到了城市,自己也老得走不动了,老伴去世后,张建国变成了唯一多余的人。他的脾气又怪又倔,儿女们常受他的气,亲戚朋友们都说他是个老古板。院里柳树下有两块大石,老头们一到傍晚就搬几个马扎聚到树下,铺两张木板,自动分成两桌,或打打牌或杀几盘棋,一直热闹到天黑。
“对二!出不出!?”老孙甩出两张二,当啷一声砸在板子上,眼神打量了一圈其他老头。
“不出了该我了!”老孙抽出半张牌,却被对面一个老头斥了回去:“等会!我两个王不砸死你!?”老头使劲甩出两个王,手一下子砸到木板上,差点掀了牌桌,茶碗也差点从边上掉下去。
“不对!你他妈的玩赖!?刚打了一个!?哪来的两个!!?”老孙把搂着牌堆,虽然他年级大了,但在打牌上眼力极好。
张建国有时候会去看看热闹,更多时候他只愿意在屋子里摆弄花草,或是坐下来看看老年杂志。他的脖子上总是挂着一副老花镜,因他长得高瘦,眉目又舒展温润,腹中也算有点诗书,带上眼镜颇有学者风范。张建国上过大学,还会几个英文单词,年轻时做过小学老师,干了几年组织便推举他做了副校长,后来又做了校长。他能识文断字,挨着他住的老孙一有不认识的字经常会敲他的门,张建国渐渐地成了“活字典”。
像张建国这样的知识分子,大多都生性要强。老伴生前他们在小镇的教委楼里有一间老房,那是当年学校分配给他的房子,张建国已经在那住了大半辈子。老楼的后面有很多裸露的土地,张建国将这块不大的土地视若珍宝。除草,翻地,种上几棵枣树,栽上几株花草,春天赏花,秋天打枣。张建国把他的花草看的比谁都重,甚至是老伴。
桂英和张建国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桂英是个农家姑娘,没念过书,不识几个字,但干活还算麻利又颇有主见,挑水、割草、插秧,信手拈来。大概就十五六岁,她便能一人挑起两桶水,一侧肩膀担起五六十斤的水桶,梳两个麻花辫,走在田边,两个辫子来回摆动着,像蜻蜓翻飞的翅膀,标致极了。内天书记到村里视察,大家都聚到村口,乌压压的围了好多人,隔着人墙便望见一个青年正在慷慨激扬的念着欢迎词,瘦瘦高高的,穿着白衬衫,脸上也生得白净。桂英当时就觉得张建国很了不起,年纪不大就敢在那么多人面前念那么长的一段稿子,要是换成自己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桂英的心思,村里的长辈是反对的,除了桂英的父母。所有人都劝她找个庄稼人嫁了,读书人太酸,舞文弄墨的都是虚的,不能当饭吃,张建国又生的软弱,一看就不是个能种地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和张建国生活过才知道,他们志趣的不合让桂英每天至少有一百次想掐死张建国的冲动。
张建国仔细回忆着,这辈子好像没少和桂英吵架,吵得最凶的一次是因为老伴趁他去走亲戚,把他种的花草全拔了,种了一地的菜。老伴觉得花草是没用的东西,不如大葱和豆角来的实惠。
从那之后的一个月,张建国没和桂英主动说过一句话,可他不知道,那是桂英最后一次有力气和他吵架了。老伴去世后,张建国一个人倒清净了不少,只是日子好像越来越长了,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还不如以前被桂英天天追着骂的日子来的痛快些,两个人吵着吵着,大半辈子便消磨过去了。
2.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张建国瞥了一眼屋里的石英钟,进屋打开电视,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熟练地找到了新闻频道。
“今日A市泰安小区一七旬老人死在家中一年无人知,发现时尸体已经高度腐败裸露白骨……”
“由于业主欠缴一年的物业管理费,而物业公司也一直联系不上业主,今年8月,A市泰安小区的物业公司强行打开了六区二栋302房的房门。公司员工破门而入后却吃惊地发现了厕所内竟有一具尸体……”
“昨日,记者来到A市泰安小区六区二栋302房,发现房门紧闭,警方已经在门口拉起了警戒线,地上堆满了警方在勘察过程中使用的一次性口罩、手套,几乎占满了整个墙角……”
“张叔!”一个护工双手抵在玻璃上,借着灯光往屋里望了望。
“是小刘吗?”张建国放下手中的遥控器,将老花镜挂在胸前,踢踏着拖鞋往屋外走去。
“你怎么来了?都这么晚了,快进来。”张建国感到有些奇怪。
“不了不了,刚刚在门外遇见您闺女了,她说她正要来看你呢。”
“真的?”张建国感觉难以置信,仿佛自己中了几百万的彩票,突然笑了,转身跑到屋里匆匆地收拾好床铺,嘴里哼着小曲,从电视柜里拿出一套崭新的茶具仔细洗了,又跑到厅里烧上一壶水,心里美滋滋的。
估摸着水开了的时候,女儿推着门进来了,手里拎着一大包东西,外孙也来了,长高了许多,张建国把她们迎进来,眼角的纹路像两把张开的扇子。
“爸,立秋了,我带小川来看看你,顺便给你带几件衣服。”女儿将整理好的一大包衣服放在地上,坐到张建国旁边。
“好,好……”张建国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眶红红的。
“爸,你怎么了?”女儿看见张建国的眼里亮晶晶的,不禁紧张起来。
“没事……你比你哥哥强,总算还知道来看看我……”
“爸你别这么说……”女儿靠在张建国肩膀上,“我们会常来看你的,之前是我做的不对,不该把您自己扔在这,要不是厂子里忙……”
“没事,你们要多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
“一定会的,爸。我们是一家人。”女儿冲着他笑了笑,笑起来的样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女儿起身收拾起地上的一包衣服将它们重新打理了,一件一件的挂到衣柜里去。
“小曼,你别弄它们了,下次直接寄过来就好了,哪里还用大老远跑一趟。”
“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现在旭东买了新车,我们想来看看您就自己开车来了。”女儿回头冲张建国笑了笑,两眼有些疲惫。
“爸,这些衣服我都给您放好了,天凉了您记得加衣服。”
“好,好,你快坐下吧。”张建国沏了杯热茶端到女儿面前。女儿难得这么懂事,他心里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
女儿喝了一口茶,抬头看了一眼张建国,两个人就这样隔着茶几坐着,谁也不说话。茶杯里徐徐冒出细弱的水汽,氤氲着淡淡茶香,像极了清简的日子,安静又有条不紊的流淌。女儿看着他,手里却不停地摆弄着手机。
“小曼,没什么事你就先带着孩子回去吧。”
“哦,没事,我再坐一会儿就走。”女儿感到有些尴尬,沉默了良久之后,终于才挤出了几句话:“爸……我听说咱们家老房子快拆迁了,我昨天算了一下,拆迁款少说也能给七十万呢!”女儿高兴的说道,神采奕奕的,即使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了沟壑也掩饰不住她曾经的美丽。看到女儿眉开眼笑的样子,张建国的眼神逐渐暗淡下去,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浑浊的眼眸终归于平静。
“哦?是嘛?”张建国不停的切换着频道,一言不发,女儿便不再说下去了,两人又回到喝茶时的平静。他连续换了十几个频道,眉头紧锁着,女儿正低着头在手机屏幕上胡乱的划着,时不时地用余光偷偷打量张建国布满深纹的脸。
“爸,那我们就先走了,您多注意身体,我还会来看您的。”
“好……”张建国只应了一声,目光仍聚集在电视节目上,女儿带着外孙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关好门。
这一夜,张建国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