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屋檐下仰望庭院外那彻夜不眠的路灯,光就近在咫尺,于是我开始抱怨,月光为何偷懒?黎明何时到来?——孤独认购
3.
自古道人贫穷谁肯来往?
想当日得意时铁也增光!
如今人喜的是添花锦上,
老爹爹岂不知世态炎凉。
……
已经是凌晨了,天色已经微明,而在遥远的,遥远的天际,晓星仍缄默的凝视着一切,犹如一只只孤寂的眼睛。四点过一刻,明月才从慢慢推移着的淡云里面消退,打翻了窗前冷清。张建国记得自己终于等到了一丝困意,本以为可以一觉睡到天亮,结果醒来时窗外依旧是黑的,耳机里还闹哄哄的播放着《锁麟囊》。手机是刚退休的时候女儿给买的。打开手机,里面琳琅满目的软件,各种智能的功能和商家数不清的推送消息不禁让他感到力不从心。张建国时不时地就会感到一种寒意——他听不明白话,买不明白菜,坐不明白车。时代在变迁,自行车已成为过去,这个世界已经变得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自己半截入土的年纪却生活在自行车与高铁尴尬的夹缝中,与其说是一种寒意,不如说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抛弃感,某个瞬间就会觉得自己和人群格格不入了。变化带来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但张建国总觉得这是幸福中最不幸福的内种。
张建国转过头看向外面的路灯,相对无言。当它们悉数熄灭,静谧的街上便会迎来一个温暖的晨,那些金灿灿的线也会暖暖的照进房间,张建国对这一切早已倒背如流了。
《锁麟囊》不知已经单曲循环了多少遍,熟悉的唱词像车轮似的在张建国心头来回碾过,估摸着快到时间了,他摸出枕头下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正赶上早间新闻,一分不早,一分不晚。电视里的人正在字正腔圆的记录着昨天世界上发生的大事小事,张建国把声音调大,房间瞬间被人声拥簇,暖烘烘的,好像冬夜里的守护睡梦的棉被。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有不同的故事和事故发生,地震海啸,生离死别,这一切看似与自己息息相关实则又与自己无关,就算不知道那些与我无关的故事和事故,在本质上并改变不了什么,也没人会在意。可张建国喜欢电视里闹哄哄的人声,那是守护他睡梦的棉被,他蜷缩在里面,既舒适又安全。
电视闹哄哄的开着,早间新闻已经播到了下半场,隔壁的老孙也起来了,张建国隔着窗子望见老孙正在摆弄着收音机。伴随着《十面埋伏》,不一会儿老孙就有模有样的打起了太极,左右蹬脚干净利落,刚柔并济,一只手像爪子一样僵直,另一只手随着节奏,向着前方推掌。
张建国不明白,同样是混日子,老孙是从哪里寻得了快乐?一个人年轻的时候离了婚,年纪大了,儿子又在化工厂爆炸事故中牺牲,每个月靠儿子的烈士抚恤金生活,生活无端生变,每天竟然还能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早上打太极,晚上和一群老头打牌傻乐呵,没心没肺的。老孙没什么文化脾气又爆,张口闭口都是他妈他妈的,谁也不怕似的“穷横”,连院长都被他用难听的话骂过几次。张建国百无聊赖的翻了翻桌上的相册,刚考上大学的踌躇满志,年轻时的桂英,小时候的张曼和张利,一家人搬到分配住房的合影,自己抱着外孙幸福的笑,过去的一幕幕走马灯般的在脑海中回放……张建国觉得自己的人生历程既完整又美好,可一想到老孙,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过去既虚拟又模糊,自己偏偏是个有家有儿女的,可下场却和他这无儿无女的没有半点区别。说儿女孝顺吧,可是怎么就把自己轰到养老院了,他们都在家里好好的,张建国想了想,儿子和女儿还有各自的家要照顾,要是回去和他们住了,还会影响外孙子和外孙女上学。得了,这么大年纪了,活一天就赚一天,还是别回去给儿女添麻烦了,再难也要坚持下去,两年都已经过来了。不过偶尔的,张建国还是会想念过去的日子,蓦然回首,还是家里好,即使是面对四面空墙,也是家的气息……可转念一想,回去也是添乱,就不再想了。
“开饭了!开饭了!”小刘穿着一身和时节不相称的背心,推着一车早餐,像生气似的呼喊道,“炒鸡蛋!大米粥!热乎的!”
两米宽,二十米长的走廊里陆续涌来十七八个老人,拿着一个碗,指甲里都是泥,衣服上不知沾染了多少痕迹还带着一股发酸的味道,嘴巴和眼皮耷拉着,胡子拉碴的。这些老人几乎穿着一模一样的反穿衣,头发全被剪成寸头,很难分出男女。他们一窝蜂地疯抢一般地盛了粥,连淋漓在碗边外的粥汁也要舔得一干二净,都等他们作鸟兽散了后,张建国才出来盛一碗稀粥回去吃。
“叔,给你盛点粥吧。”小刘接过张建国的碗,从桶底捞起一勺热粥。
“你们就没有点别的?我天天喝大米,胃总烧得慌。”
“我就是个打工的,说的不算呀。”
“那你就和他们提一提吧。”张建国端着粥回去了。
养老院里住的不是“干净整齐的独立房间”,吃的当然也不常有“鱼肉荤腥”,管理更是配套的松懈懒怠,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已是家常便饭。养老机构的老板们都是一些丧尽天良的爬虫,所以他们规定的粥,用勺子搅一搅也不见几粒米,鸡蛋也不知放了多久,好像什么东西放到锅里高温杀毒似的翻炒,就能变新鲜了一样。
张建国年轻时便有很严重的胃病。记得十六七岁的时候,家里人去山上干活,临走时带上了张建国帮忙。农家肥散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浓烈恶臭,他本就有胃病身体又弱,浇了两行的粪就捂着嘴跑到田边哇哇的吐起来,吓坏了他舅舅。家人连忙喊他去树下休息,从那天起,便再也没人敢让他帮忙干活了。
胃病一直拖累着他,直到现在,张建国时常吃完饭胃里便开始绞痛起来,过不了多久就要去卫生间把早饭全吐出来。
4.
半晌,张建国正和老孙下着棋,儿子突然来了。看着他踧踖的脸,张建国心里大概都明白了。
“爸,听说昨天小曼来了。”
“哦,就是来看看,顺便拿了点衣服。”张建国扶了一下老花镜,不知怎么走棋才好。
“拱卒。”
“出車。”老孙小心翼翼的挪了挪棋子。
“爸,我和莉莉商量了一下,觉得你在这肯定住不习惯,我们想接您回去住。”
“不用了,你妹妹把衣服都收拾好了,我在这住就行。”张建国观望着棋局,捏着棋子的手停在半空,不知应落在何处。
“爸您再想想,孩子也挺想你的,就回去住几天,晚上我来接您。”张利走了,出门时和刚好来送热水的小刘打了个照面。
“叔,你们学校老师又来看您啦?”小刘放下暖瓶便走过来关注战局。
“他是我儿子。”
“哦哦这样啊,以前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真好,还有人来看看,不像我,死了都没人收尸。”
“下不下了还,怎么还唠上了?”
“下,下,唉,有的人今天晚上就要回家享清福了,我得多杀几盘,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呢!”
“叔,你要走啦?”小刘语气中有些许失落。老孙眉头紧锁,眼瞅着自己快输了却没有什么挽回的余地了,苦思冥想之后终于走了一步。
“等一下我不想这么走了。”老孙突然发现最后一个車正无遮无拦的落在张建国的马上,刚要伸手拿起棋子,却被张建国一把按住。
“落子无悔。”张建国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