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经那锦袍深衣头戴包巾的中年男子指点,三人方知身在海外荒州之地,千方明生二人既定回中央神州去罢。他二人不言行程,杨陌自也不问去处,一路恭谦有礼,径自悉听景从,权且作跟随童子。
要问世间多大,只道是无人能尽知矣!然这世间有九州四海之说杨陌虽是不知,千方明生这等游方之辈却也知了传闻,奈何不曾踏足不知其实。未曾想一遭云游径自来此海外荒州传闻之地,二人颇多感慨暂且不提。
三人舍了飞舟换作徒行,径朝九绝寨方向,且行且游;数日行进于深山中。果真是:
青山入目泥盘盘,
百步九折峰回峦。
千回百转羊肠处,
忽尔疑是中开路。
这日行进途中,闻明生道人只言道:此去中央神州亿有千万单三十一万六千里有余,费时费日自不在话下。海外荒州古今蛮夷荒野之地,大荒城之名于修界中人传之甚笃,其实资粮丰盈物华珍贵,今番顺可游上一遭,也不枉了匆匆徒劳之苦,如此美哉。
千方公子不置可否,只道:海外荒州实乃未经开化,茹毛饮血之地,异民族类之多难以考量。然划地而居,自拥族氏姓名讳号者,盖称荒州万族。却不可将之一概等闲而视,其中素有造化眷顾之辈,生而天授其法。
许是身负绝力者,或善盾隐往来者,亦或精于变化之术者,又或达于天机之变谙晓人事道理者。其中能为之辈似狂神疯魔,修行中人亦恐避之不及耳。凡此群领荒州各部族国度,以十二部为最,三六国次之,七十二族亦递次之。余者多是奴役仰鼻息之辈,亦或举族隐匿之徒。
杨陌所闻只如天书,比及往日夫子庐中所览经卷云云,有过之而无不及,天地间竟如斯浩大,其所观来,业已步入另一方世界。
明生道人叹绝观止矣!曰:此辈蛮夷不通正法道理,本该无所作为,偏合了顺天应地之功,故天地爱之,遂授其能。
观吾辈修士,演经化法,逆天索道。夺日月之精华,侵天地之玄机,妄念长生久视,纵图逍遥;常诩修仙,盖莫天地之癣疾何如。此中看似风景无限悠悠,怎晓得劫难重重,一着不慎惟灰飞烟灭耳。以此观来,所谓:天之道,损有余以奉不足;吾辈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千方公子负手仰天,继之片刻沉默,言道:此等荒民虽有天授神通,天道定数,必遏其进途。所谓改天换地,破其定数,吾辈之道终将胜天之道矣……,此三人一行暂且按下不提。
话说那魏凌子引一众同门自荡水湖出发,径自奔大荒城而走。城中有一宗门,号“白云宗”;此乃白云峰一脉于荒州所执掌下宗。
九云宗创派伊始,谋香火道业永固,按下八十一家别传不表,凡以九脉对应天下九州,于各州司立一直属下宗。各峰真传弟子轮番执掌五十年,即是历练弟子,考校其修为本事,更以此为基础,广纳天下英才为九峰所用。故而基业经久不衰。
以化神之能,区区十余万里当不在话下。怎奈何一众同门,下至筑基、金丹、元婴,境界不一,道行更不可同日而语。此番提携众同门弟子游历荒州所为砥砺修行,这些后辈虽则道行浅陋,却都是白云峰一脉中后进精英,或为来日顶梁之才。
荡水湖遇太真山门人秦广生所言浩劫一事,兹事体大,需得尽快知会门中师长。倘若此事尚未周传开来,提早上禀至首座处,岂不是功劳簿上划下一笔,也好为来日白云峰上大师兄之争添一筹码。
却道是九云宗九峰各有真传弟子九人,传承至今早已是人事复杂亲疏有别。凡修行至化神境上进无望者,遂分配至外门、内门充任长老、执事之职。舔为宗门选拔并培育弟子,分管各业,方得享受宗门资粮供奉,据此图以修行后计。
修行之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能踏上道途者,机缘、天分及心性缺一不可。相对芸芸众生,修行有成者更是沧海一粟,自是谁也不肯任道途荒废。凡根基深厚潜力绝强之辈,无不砥砺上进,遂各峰弟子每过百年演一回争斗。其中拔擢甲、乙、丙三等各三名弟子晋为真传,各各赐下百里山川,独享修行道场,分掌宗内大小事务。
甲等甲者是为尊,甲等乙者次之,甲等丙者亦递之;乙等甲者后续之,乙等乙者增之,乙等丙者补之;丙等甲、乙、丙,各各依次排列。事涉各峰利益割让,平素大小争端,遵循旧列,皆由此做过一场以分高下。甲等甲者,身负各峰大师兄名望,首座不在其位,倘若得长老拥戴,几可代行其权。每逢三千年,九峰历来真传大师兄更有权争夺九峰首座,及九云宗主之位。
此中争斗尤为激烈,修为道行,平素功业德行皆为评定之根本。魏凌子身负白云峰乙等甲位真传名望,声望之隆早已是万万人之上,其谋图大师兄之位日久,隐有窥伺宗主大位之意。。
这一遭倘若得当,当可记上一功,不定来日便遂了心愿。当下一行中,筑基境弟子需得驾驭法器日行千里,其速最慢;金丹弟子虚空飞渡日行万里,唯元婴境弟子日行十万里不在话下。只是这等荒州蛮夷妖魔之流,自也不得舍了一众弟子独去。
思及此处,一行人方行有百里余,魏凌子径自取出一枚寸于见方绿玉,眉心一道微不可查微光闪烁其中。不消片刻,绿玉遂无声息化作齑粉,众弟子虽则诧异,却也不敢过问其中缘由,一路奔大荒城而走。
是时,中央神州祖脉之地,九云宗白云峰上,魏凌府中央,一块寸于见方的绿玉简陡作光芒。此间自有童子护持,见状便自取下玉简奔阁楼后院去了。那童子行至后院一草芦,三扣其门鞠躬为礼,恭敬道:祖师在上,老爷传信回来,有请祖师过目。
稍得片刻,门扉无声而开,遂有一邋遢道人走来。只见这邋遢道人身高甚伟,发须黑里透光,径自飘荡,童子见了道人,执礼恭敬有加,双手奉上玉简。邋遢道人挥袖招来,隔空取走玉简,随后道:汝且去罢!童子躬身圆揖,礼毕,应声而去。
却道这邋遢道人为谁,乃魏凌子之师“伯心道人”也!此道俗氏包姓,法名伯心。修为蒸至合体中期日久,乃有望大乘之辈,白云宗内早是有名有姓。又是白云峰当今首座同一授业恩师之弟。得授宗门长老之职,位在内门长老之上,地位非比寻常。
时至今日,只收了魏凌子这一衣钵弟子,对其倾囊相授,疼爱有加,便自舍了道场,替徒儿看门护院。魏凌子亦不负其望,崭露头角为其光耀门楣,不提。
却说这玉简,乃魏凌子使了元神传魂之法,此法乃修士多用作远距离重要密信一流。伯心道人分出神念查探其中内容不提,脸色间看不出所以然。忽尔片刻后,收了玉简,径自出了草芦腾空而去,飞往白云峰寻自家师兄去了。
一路飞盾无阻,盏茶之间,便自临了一座万仞高峰之外,此峰之瑰丽自也是少有,“白云峰”之名悬于峰巅。伯心道人对此处素来无所禁忌,无视往来巡查弟子,遂无通传,自奔那白云殿去,众弟子亦是不闻不问。
尚未临殿,径闻其声,伯心道人嚷嚷道:师兄,师兄!此时不来见师弟,更待何时。方圆之间闻者无不唏嘘,遍观九云宗,就是宗主亦要礼敬各峰首座三分,唯伯心道人,平素行径不拘条陈。
白云殿虽则法度森森,伯心道人依旧悠然自得,跨门径奔大殿上行来。只见三五对金童玉女似粉雕玉琢,或手捧拂尘,或持香炉,背负宝剑,肃然垂立;白云宝帐,玉带幡幢,氤氲之像端是神仙归处。
大殿高处中央道家连台,怎见一修士,轮廓坚毅面容刚正,头戴白云通天冠,身着玄衣下纁裳,交领右衽。肩担日、月、龙;背负星辰、山;袖掌火、华虫、宗彝。纁裳自也携了藻、粉米、黼、黻各成双。此谓之冕服十二纹章。
又见得:腰间玉罗大带素表朱里,黄、白、赤、玄、缥、绿六彩大小绶。素纱中单黄蔽膝,各定纹章藻、粉米、黼、黻。未了:玉钩成双,玉圭有二;金钩一对,玉环两张,赤舃盘坐。真真是: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此乃白云峰当今首座,俗家智氏,师门赐下道家法号“伯业”。
伯心道人见了自家师兄,一脸喜色不提,亦不见其行礼问安,席地而坐,径自责曰:往来数有春秋未曾蒙面,首座师兄怎的不待见伯心。如此这般这般,竟无有休止。
连台上,伯业道人任其叨叨全不作理会,半个时辰后那伯心道人方自罢休。伯业道人方自言曰:伯心师弟,汝亦知为兄舔为一峰之首座,九云宗上下门人何其之众,尔最是无礼。此番前来所谓何事,快快言说道来,趁早了却,好还吾清净来。
伯心见自家师兄责怪自己,竟是欢快。手舞足蹈后方自言曰:吾尽知师兄最是心疼师弟罢,这遭却是为正经事来寻师兄做主。遂大袖一挥,玉简已飞去伯业处,伯业看了面前漂浮这玉简,暗道古怪。
只见其眉心一道光华闪烁射进玉简,个中内容了然于胸。片刻后郑重言曰:难得师弟这番为宗门事务往来奔波,魏凌师侄却是胜汝千百倍。此番功劳簿上,为兄权且为其录下一笔,来日再行赏赐。
伯心道人端是怡然自得,又是一番手舞足蹈后,曰:师兄也夸魏凌徒儿不凡。师弟往后盼他寻了大道,一可将师门发扬光大,二可走那师弟未去之途。伯业沉默中带有追思,随后语重心长道:师弟,魏凌师侄固然不凡,为兄何不曾爱屋及乌。
师弟之才且不可妄自菲薄,论及天资悟性,伯字辈一众同门中多有不及。可曾记得当年代白云峰一战否?如今历历在目,往昔风采依旧,为兄自叹弗如。
似伯业这等道行,历经世事沉浮,便是生死之间,亦不过寻常小事耳。唯独这位伯心师弟,二人情同手足,各中原由却要追寻至二人之师“无命真人”说起。
话说无命真人乃九云宗史上少有得道之辈,万载光阴修为蒸至大乘巅峰,威名震动天下,籍此九云宗得一时之昌盛,奉为一时之神仙人物。奈何此后两万载岁月不得寸进,修真之辈即是敬畏,复叹其道沦丧矣。无命真人一生求道,在其尚余两千载将近之时,门下弟子唯伯业一人耳,这等场面与一介大乘门庭实不相符,古来亦少之。命将终了,动收徒之念,亦免了大弟子孤独人间,遂费二百载春秋,穷九州四海人烟所致,于白云峰一脉荒州下宗白云宗进获伯心。
伯心其人天赋之高,号称万年一遇,当是时,惊动百方。无命真人遂于白云峰上向天下有名之士大下柬帖,昭告其为关门弟子。是其时,伯业道行蒸至合体中期,伯心不过一阶金丹小辈;伯业终得免了独撑师门之累,遂私下与伯心磕头拜了兄弟。无命真人见师兄弟二人和睦如斯,自也欣慰,遂与二徒倾囊相授。然修行所求便是长生久视尔尔,况乎这等巅峰大乘之士,遂卸了宗门要务,举合宗之力坐生死关,务求破开天堑,去往高处。宗内有支持者,自有反对之徒,奈何其时无命真人势大,余者无不三缄其口,只待来时报应回去。
一千八百年,应了人间已成古今,然修道有成之士不过转眼一念耳。无命有感不过是心有不甘而勉力为之,入关前密授二弟子曰:为师来日本已不多,此番入关或是雾里观花,井中捞月。为师业已三万寿将尽,阅尽尘世沉浮,倘若破境出关自是紫气东来,照耀百方。然若就此羽化,届时必有门徒与汝师兄弟二人算这合宗举力之过。可惜了伯业,未曾勘破大乘境关,皆是为师之过,只怪平日里不曾悉心指点与你。
而后对伯业道:不论为师此番结局,往后尘世间汝二人乃至亲之人,需得代师授业教伯心成才,以待来日共同光耀师门。一番如此恁般恁般,更是取来宗内所供奉三成资粮交付伯业据为私有,以助二人来日。随后吩咐伯心道:伯心列入门墙,为师未曾尽为人师之责,此乃缘法。往后坐关,尔需得侍奉师兄如同侍奉为师,双双合力不叫堕了为师威名,随后授了伯心一应秘法道典。
伯心其人乃荒野所出,幸得包氏人家收作养子,无命真人这等大乘赐予一应名分地位,本是恩情厚重,此番更是倾尽肺腑。自知往后难享师徒天伦,遂伏于地泣不能声;稽首伏地,九叩其首。早时虽则与伯业有拜首之情,仍是伏地相拜,以半师之礼敬奉师兄伯业。此后又三百年,果不出所料,无命真人强行破境,招至业火焚身灰飞烟灭。
待至无命真人羽化而去,伯业入其门墙逾五千载,伯心拜师五百载。待无命真人化道,免为同门冤陷,伯业遂辞了宗门一应事务,借故携伯心远走海外荒州。师兄弟二人自此沦落天涯,此中辛酸不足与人道哉。一去六百载,历经生死,道行迅猛长进,伯心一气呵成,直破合体境关,名传海外荒州,伯业更是撞开大乘境关;自此,伯业伯心二人声震海内外。亦是时,伯业复于荒州下宗纳魏凌子于门墙,魏凌子不负其所望,七百余载蒸至化神中期,列于二人后辈众弟子之首且按下不表。
九云宗自不放任如此天资门人流落在外,传下宗门法旨诏回二人,赐下一应资粮名位。此后三百载,伯心修至合体中期,伯业亦进一步,蒸至大乘中期,开枝散叶不提,终是重掌白云峰。
修行之人,师承重于天,偌大九云宗,且时至今日,伯业门下弟子数十人。论及亲近,自先师羽化登仙,便数一千八百载以来自家这位师弟。只是百载之前,伯心以真传之名代白云峰夺宗主大位,一着不慎伤了法身,失了进取之本。此后锐气全无,亦不再收纳门徒,尽托己身心愿于魏凌子。只是此情唯师兄弟二人自知,暂且按下过往不表。
话说伯业悲师弟之不幸,亦责己之无能,更愧对先师所托,每每思来,后悔不及,又是一番如此恁般恁般。伯心自也明了师兄之意,遂言曰:师兄不必自责,如似当年恩师纳师弟于门墙,全凭师兄看护周全,万般皆缘法。有幸替白云峰出力,此乃幸事!若得魏凌修行有成,上可告慰恩师在天之灵,下可光大白云峰,此愿足矣。
难得今日伯心正经说道,伯业遂不便多忧。勉励曰:往后逾七千载,师弟或更有机缘,且不可荒废修持;凡有所事,为兄自与你担待便了。伯心闻言,郑重应下,曰:自不负师兄美意,更不敢负恩师在天之灵。这番事了,便不打扰师兄罢,抱拳圆揖,转身出门去,径还了魏凌府。亦是时,白云殿传来伯业之声,曰:此番有凌师侄传来一应内情,为兄需得往苍云峰寻宗主相商。伯业亦不顾自家师弟相去几何,径自展了神通,化作一阵白光须臾了无影踪,唯余诸童儿各自散去不提。正是:
世间多少人和事,
纷纷扰扰几未休。
一夕浩劫传上殿,
九云太真云天现。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