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连绵了几日阴雨的永安城难得止住了雨水,有个月色通透的夜晚。
如水的月光倾泻下来,照得院子里亮堂堂的,一草一木显露无遗。
郁轻舟却心里暗骂了一声,他讨厌这久违的清明月色,能把人影照得一清二楚的明亮月色。
他伸手摩挲着怀中的铜板,细细数了数,眉心纠结起来。
太少了,支撑不了走多远。
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突如其来的林家军让他心神不宁。
其他人都在激动、兴奋,他们已经被遗忘太久了,对于军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能重回军队更好的。
但好事何曾会发生在这群溃兵身上,百姓对他们嗤之以鼻,同袍看不上他们,怎么如此轻易就能进入赫赫威名的林家军?
在战场的多次死里逃生,被身居高位的那些人一次又一次当作可以随意牺牲的弃子,这突如其来的收编让他不得不起疑心。
尽管现在还没有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很清楚自己余生不想再与军营扯上半点关系。
无论自己的疑心是对是错,这永安城是不能继续待下去了,必须尽快离开。
白天顾宗怀说的很清楚,天亮以后,这永安城内所有溃兵重新整编,清点人数、登记造册悉数重新整编编入林家军中。
此时不走,天亮之后就再也走不掉了。
郁轻舟轻轻起身,借着月色仔细看了看四周。很好,众人都已经睡熟了。
他低头看向躺在身边的小瘸子,他抱着薄得不能再薄的一床被子,四仰八叉地睡得正香,也不知是梦见什么了,笑嘻嘻地咧着嘴。
月色之下,他脖子上的白玉分外抢眼。
对不住喽。
郁轻舟心中暗念,瘸子啊,哥哥这也是没办法。
我知道这是你娘亲留给你的,哥哥保证,哥哥以后肯定给你买一个更大更好的。
咦,不对。
我为什么要给你道歉,你这条半残的小命还是我从路边捡回来的呢。
要不是我你丢的何止是一条腿。
郁轻舟这么想着,心里的本就少的可怜的负罪感顿时荡然无存。
他轻声絮叨着,“救命恩人犹如再生父母,那你亲生娘的白玉给我这个再生父也不算过分吧。”
成功说服自己心中那所剩无几的愧疚后。
郁轻舟毫不犹豫地伸出手麻利地解下小瘸子的白玉,一把揣进怀里,猫着腰溜出屋。
三更半夜天气寒凉,但他丝毫感觉不到冷,手心里紧张地全是汗。
还有最后一件东西,拿到它就可以安心离开这个地方了。
郁轻舟放轻脚步,生怕惊动了任何人。
他顺着墙根来到后院,围着那棵枯死的老槐树转了一圈。
在朝东的方向停住,伸出脚丈量了几步,确认了位置之后立马蹲下开始朝脚下的位置拼命刨土。
这个坑当初挖得并不是很深,原本可以不用藏的,他又不是鬼见愁,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这满满的一包,不过是百封家书而已。
可自从长安军尽墨之后,这些轻飘飘的信纸压得他喘不过气。
看见它们,就看见那些熟悉的脸,阴魂不散,夜夜入梦。
有时候他甚至在想自己当初如果跟他们一同战死,会不会比现在好一些?
可惜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瞎想了。
郁轻舟伸手狠命刨着土,地下的包裹露出来,郁轻舟长舒一口气,拂去包裹上头的土,解开紧紧裹在外头的油纸,将包裹抱在怀中。
好了,一切顺利。这包裹完好无损,也没有被雨水浸湿,现在终于可以放心离开这个地方了。
郁轻舟长舒一口气,朝墙角走去,准备越墙而出。
“谁?哪个孙子在那儿!”
鬼见愁的声音突然在寂静的夜空中响起,如一声惊雷,吓得郁轻舟屏气凝神,定定站在原地。
“别动啊!我看见你了。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好人!”鬼见愁继续大喊,大步朝这边走过来......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郁轻舟抓住手中的包裹,心跳越来越快。
若是被他发现了,今夜就走不掉了......
林家军天亮就要来清点人数,重新收编,今夜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嘿嘿,小贼,让爷爷抓到了吧!”
鬼见愁迈着大步过来,伸手搭上夜色中那个人影的肩膀……
那背影却忽地转过来,面前出现的是一张愤怒的人脸,愤怒的眉、愤怒的眼......愤怒地提着裤子看着他。
郁轻舟一把甩开鬼见愁搭在肩上的手,一面扯着裤腰带,一面愤怒地低吼,“小爷我半夜起夜上茅房,你这死鬼在这儿鬼喊鬼叫些什么?!”
鬼见愁愣了一愣,对着面前一脸不悦的郁轻舟嘿嘿一脸坏笑,“嘿嘿,死骗子,原来是你啊。我这不是以为是哪个小毛贼嘛。”
郁轻舟扯了扯裤腰带,不耐烦地摆摆手,“上个茅房也不得安生,这叫什么事儿。哼,还小毛贼,咱们不去偷人家的就算不错了,你还怕贼惦记你?你可是贼祖宗!”
“你这话说的,老子干的都是正经买卖,什么时候变成贼祖宗了。”鬼见愁挺了挺腰杆皱眉说道。
郁轻舟朝院子一边锁得紧紧的偏房一挑下巴,不以为然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黑货哪里来的?”
鬼见愁忽地紧张起来,一脸警惕地盯着郁轻舟,“你想干嘛。”
郁轻舟狠狠瞪了他一眼,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一脸暴怒,却还是压低声音说道,“你说我想干嘛?小爷我晚上出来上个茅厕,被你这厮吓得都憋回去了。
我没说你一惊一乍的影响我发挥,你反倒有脸问起我来了。
瞧瞧,坑我都挖好了,除了拉屎我还能干嘛?!”
说着郁轻舟扯了扯裤腰带,作势就要蹲下,“滚滚滚!快滚!别在这儿碍眼,影响小爷方便。”
说着郁轻舟就要脱裤子,鬼见愁见状赶紧捂住鼻子,一脸惊恐,“你、你干什么……?”
郁轻舟褪下裤子蹲下,冲鬼见愁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你说我干什么?”
说着他脸色一变,十分痛苦的样子,紧紧捂着肚子,忍不住呻吟道,“不行、不行,憋不住了,今晚吃坏肚子了。哎呀……不行了……”
鬼见愁立时一脸惊恐,紧紧捂住鼻子,一面往回跑,一面含糊不清地冲郁轻舟吼道,“破船!你、你……你先憋住啊,等我走远你再继续!一定憋住啊!”
“哎呀哎呀……不行不行,憋不住了。”郁轻舟捂住肚子继续哼哼道。
“噗!”一个声音响起,空气中顿时多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不行不行!你憋住、憋住啊!”不等说完鬼见愁捏着鼻子赶紧一溜烟跑远,埋头跑进房中。
郁轻舟嘴里哼唧着,眼睛却死死盯着鬼见愁,直到确定他进了屋,这才赶紧提起裤子三两下系上裤腰带。
他伸手揉揉肚子,龇牙咧嘴地自言自语道,“哎呀,肚子还真有些疼呢。果真是吃坏东西了。”
郁轻舟抬头看看天空。不行,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他伸手将掩了一层薄土的包裹从土坑里拿出来,抖了抖上头的尘土,确定四下无人以后一个鹞子翻身飞出了院子。
郁轻舟紧紧拽着怀里的包裹,一颗心狂跳不止,和当初长安军在西京覆灭时他拼死逃出来时一样。
他将包裹贴在胸膛朝着城外狂奔,对怀中包裹低声说,我带你们回长安。
我带你们回家......
我带你们回家......
如此深夜,城门早已紧闭,自然不会是逃跑路线。
他轻车熟路地拐了个弯,踏上脑中预演过无数遍的小路。
快了快了,只要过了那座石拱桥,很快就出城了。
郁轻舟有些激动,心脏像敲鼓一样咚咚作响,脚下步伐越来越快,足下生风一样朝前飞奔。
刚踏上拱形石桥上,他却一下愣住了。
远处那个除了城门之外的唯一一个隐秘出口此刻正亮着灯火,细细听来,隐约还有人声。
他愣了愣,却还是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
出口传来声音,“大哥,咱们为什么要守在这里啊?”
“大人说了,战事紧急,更要严肃军纪,这群溃兵散漫惯了,恐多生事端。故让我等驻守此处,若发现擅自离开者,皆以逃兵论处,即刻斩立决,以正军威。”
逃兵?这个词最熟悉不过了,作为长安军唯一的逃兵,郁轻舟躲在黑夜之中,上次当逃兵,自己捡回了一条小命,这回可就不一样了,要是被抓住了,斩立决可不是好玩的。
郁轻舟屏气凝神,谨慎地抬起头朝出口看去。
一、二、三、四、五……
守门的卫兵一共有七个,自己只有一个人,想要悄无声息放倒这几个人怕还是有些难度。
郁轻舟大气都不敢出,脑中飞速盘算着眼下该作何打算。
却没留神脚下,脚下一滑,一个石头被踢落水中,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咚”地一声!
“谁?谁在哪儿?”两卫兵的声音响起来。
郁轻舟深深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抚额,看来今夜出门没看老黄历,怎么又被人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