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轻舟爬脑中飞速思索要如何摆脱当前的困境。
却突然被人从后捂住嘴,一只有力的大手使劲儿拖住他,拼命将他往后拉。
郁轻舟浑身神经顿时紧绷,条件反射地伸出腿朝那人身后一绊,翻身伸出胳膊将来人钳制住,紧紧锁住他的咽喉。
正要用力,定睛一看,这人却是喘着粗气、脸色涨得通红的郝老头儿。
“老头儿?你怎么在这儿?”郁轻舟压低了声音问道。
不等他说完,郝老头儿扑上前一把捂住郁轻舟的嘴,连拉带拽地将郁轻舟推到一棵树后,又迅速将背上的大背篓放下挡在他身前。
“谁在那儿?出来!”几个守住出口的卫兵举着火把靠近,朝这边大喊道。
郝老头儿朝郁轻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出声,自己佝偻着身子从树后出去。
郝老头儿脸上挂起皱巴巴的笑容,下巴上白须轻动。
不住地朝几位卫兵赔着不是,他朝几个卫兵一拱手,沙哑着嗓子说,“小老儿无意惊扰几位兵爷,还请几位兵爷见谅,饶小老儿个不是。”
见是一个老头儿,两个小兵神情松动许多,但依然没有放松警惕,问道,“老头儿,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郝老头儿指了指身后的矮矮的一片秧苗,皱起眉头说,“不放心小老儿这亩破田,这几日刚插上秧苗。
就怕哪个挨千刀的夜里吃醉了酒踩坏了,夜里时不时起来看看,小老儿心里才踏实,小老儿指着这片地吃饭哩。”
两个兵顺着郝老头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一片矮矮的秧田。
随即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赶紧回家去吧,勿要在此干扰军务。”
郝老头儿喏喏地应了声是,赔着笑目送两个小兵走远,这才轻手轻脚地拿起背篓,摆摆手让郁轻舟出来。
郁轻舟警觉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无疑之后迅速蹿出来,跟在郝老头儿身后抄着小路一溜烟跑没影了。
郝老头儿把郁轻舟带回了自己的破窝棚,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轻舟,你知不知道,逃兵被抓住是要斩首的?”
郁轻舟低头摩挲着手中的包袱,不以为然地甩甩头,“这不是没抓住嘛。反正我也跑过一次了,抓住就当是偿还上一次的债咯。如果上次没跑,我也早应该是个死人了。”
郝老头儿凝视着他皱眉默叹,“轻舟,你可知现今家国......”
“家国沦丧嘛,知道了,每天说,人人说,我耳朵都起茧子了。烦不烦?”郁轻舟伸出手指使劲掏着耳朵。
郝老头儿露出失望的神色,“轻舟,你是个聪明人,也还年轻。若是肯重回战场,定会有所作为的。大周需要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否则就彻底完蛋了。”
“老头儿,你还做梦呢?大周早就完蛋了。你睁开眼瞧瞧,遍地都是西凉人的铁蹄足迹,哪里没有被他们攻陷?”
“长安......还有长安,”郝老头儿嚅嗫着说道,“只要长安还在,大周就还在,只要长安还在,家就还在......”
郁轻舟跳起来大吼,“老头儿!你清醒一点吧!你看看现在的长安是什么样子,你以为西凉人没有攻进长安?大错特错!他们早已经把恐惧深深种入长安里了。
现在的长安,哪一个不是紧闭双眼、紧捂双耳,沉溺歌舞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西凉人都在攻城了,为君为官的那群人在做什么?他们还在计较哪个歌姬的琵琶弹的最好、哪个舞姬的腰肢最柔软!
我告诉你,大周早就完了!从他们耽于安逸那一刻就完了!”
郁轻舟瞪着郝老头儿,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是在骂郝老头儿不知当下靡乱的时局,但又何尝不是发泄着自己内心的失望?
当曾经的热血被浇灭,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一天天沉沦下去,更令人痛心的了。
但他能做什么呢?千万人的呐喊也抵不过那群人的视而不见。他太失望,也太厌倦了。但他们依旧安逸,一天天安逸下去。
“不一样的。”郝老头儿沙哑着声音开口。
郁轻舟不明所以,皱眉看向郝老头儿,“老头儿你说什么?”
郝老头儿抬起头来,混浊的眼睛有光芒闪烁,“林家军不一样的,那个年轻将军林镇南他是不一样的。”
郁轻舟无声,也无力反驳,尽管他一直怀疑在这节骨眼将他们重新整编的林家军别有用心,但也不得不承认,从南至北,林镇南是唯一一个纯粹地还在战斗的人。
精锐的北军虽然也在四方征战,但军阀内斗严重,除却现如今已经势力单薄的虎旗将军林鸾卿。
其余人明争暗斗不断,也委实没把心思放在驱逐西凉人上,西凉人打过来,他们抵抗几天,守住城池又开始内斗。
非要在这乱世打出个高低,不满足于手中那点权力,总想着把别人手里的抢过来才安心。
这样的乱世,跟随这样一群争权夺利的人,他们只会沦为棋子,成为随时会被丢弃的炮灰,随时会再死一遍。
那年在西京,他已经看过太多血泪,他怕死,也怕这没完没了的失败,更怕心中那股热血复苏但迎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郝老头儿看穿他内心的犹疑,温润的一双牛眼直直看向他的内心深处,他缓缓开口道,“轻舟,你怕了。”
郁轻舟轻笑起来,毫不掩饰地说道,“自然是怕的。你让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再去死一遍,怎么会不怕。”
郝老头儿摇摇头,“不是,你最怕的不是死。你是怕失败,怕失望。”
郁轻舟被戳中心事,满不在乎的笑容凝滞在脸上。
“你说如今人人贪图安逸,你也想安逸。可你不会,你做不到,你还是想赢,想胜利,你想大周不再沉睡,你想这头雄狮从睡梦中醒起来,重振当年的威风。
但从北打到南,从东打到西,一路败过来,一场胜仗都没打过,你失望了,对别人失望,对自己失望,你想胜利,可是你更怕又一次的失败。”
郁轻舟大笑起来打着哈哈,“老头儿,我一场胜仗都没打过这事儿你都知道了?
说吧,是不是又想用这个要挟我给你东西?我除了这身破衣烂裳可什么都没有了啊。”
郝老头儿看着郁轻舟故意作出一副漫不在乎的样子,心中无限悲凉,脸上又露出那副悲天悯人的菩萨神情。
这神情看得郁轻舟心里翻来滚去,好像千万个蚂蚁在心头咬一样,瘙痒无比,却怎么也挠不着。
那神情好像在说,因为他的放弃,大周就从此彻底玩完了一样。
但事实确实如此,只要有一个逃兵郁轻舟,就会有千千万万个逃兵郁轻舟。
人心向来是涣散的最快的,偏生郁轻舟又生了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和一颗失望、悲观至极的心。
他的涣散、他的失望会让身边的人也迅速涣散,想跟着他一起逃,做一个不用心怀家国天下的自在逃兵。
谁说郝老头儿老实憨厚,他应当是众人之中最精明的一个。
他准确地察觉到了郁轻舟的意图,察觉到了郁轻舟的消极与失望,于是他企图通过自己的游说将郁轻舟这个眼见着就要决堤的大坝堵上。
他那双老牛一样憨厚的眼睛,能看透人心,让你讨厌自己如此轻易就被赤裸看穿。
更讨厌的是,他有一颗玻璃一样的纯澈之心,那些阴郁晦暗的事情半点存不住在他心里。
让人不仅好奇,为什么这么一副老骨头却还像未经世事一样单纯。
他还相信事情就应该是原本的样子,人应当被当作人看,大周也总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