瘌痢头这话一出,虽然表面上十分客气,又恭维了林家军。
但暗地里强调了自己的伤是为护卫大周、抵御外侮时受的,他是有功之人。又将顾宗怀死死地与林家军捆绑成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顾宗怀抓住此事不放,非要惩治这样一个为国受伤的勇士,反倒是显得林家军斤斤计较、有失大体了。
而且现在周围的林家军和满院东倒西歪的溃兵听见动静都伸长脖子看着。
他顾宗怀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了林家军,只要有半点不妥当,明日指不定要被人传成什么样,万一因此损害了将军的名誉,那可就要了命了。
看来自己倒是低估了这个无赖士兵,竟然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置于如此左右为难的境地。
瘌痢头朝顾宗怀挤挤眼睛示意他说话,两人好将现在的尴尬情况化解。
顾宗怀狠狠地瞪了瘌痢头一眼,心中气极,但也不好发作,只得咬牙将手中的臭鞋递给瘌痢头。
随后挤出一丝生硬的笑容,顺着瘌痢头的话说下去,“这位勇士既然有伤,以后行动可前往小心些。这次丢的是鞋,下次丢的可就不一定是什么了。”他面色阴沉地咬牙说道。
瘌痢头只当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接过鞋套在脚上,笑嘻嘻地对顾宗怀说,“小的多谢大人提醒。”
顾宗怀心中烦闷,不愿再与他多纠缠,生怕控制不住自己想狠狠收拾这个无赖的冲动。
他紧握双拳,最后还是缓缓放开,今日正事还一件都没办呢,切不能因为这无赖破皮耽误了正事。
走到院中朝李不言低声说了几句,李不言点点头,大步走到院子中央,清了清嗓子,大喊几声安静。
随即对满院横七竖八站着的好奇的士兵大声喊道,“吾等乃云麾将军麾下的林家军!”
此言一出,人**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李不言对这样的场景早就见怪不怪。
他们早已经习惯林家军走到哪里都是焦点,习惯了百姓的欢呼和其他人的仰望。
李不言对周遭这些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士兵没有半点好感。
他挺直脊背,定如青松,有些不耐烦地提高声音,“行了行了!安静!”
周遭长期散乱的溃兵没了约束太久,已经不习惯听从命令与安排,仍沉浸在林家军空降这个偏远小城的意外之中,反倒对眼前真真切切站立着的林家军有些视而不见。
李不言受够了这些没有规矩的聒噪人群,半点没有兵样。
他干脆利落地抽出腰间长刀,手起刀落利落地将院中央的铁锅劈成两半!
铁锅咚地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跳,再看看满脸不耐烦、凶神恶煞的李不言,心里不禁有些惧怕,忙敛了神色,缩了缩脖子定定看向李不言。
李不言对自己的威慑起到的效果十分满意,将长刀插回刀鞘之中,昂首背书似地大声喊着,
“如今国将不国,民无宁日。林将军日夜殚精竭虑,镇守南境,从未敢有丝毫松懈。
你们都是大周的勇士,也曾血战西凉贼人于沙场!你们的父母、兄弟、姊妹也曾命丧贼人屠刀之下。
今日,我就问你们一句,愿不愿意跟随林将军,重返修罗战场,手刃西凉贼人?!”
“杀!杀!杀!”
话音未落,周边的林家军举起长刀高呼起来,缩在暗处的溃兵们也探出脑袋,被周围肃杀的气氛所感染,想起自己不愿提及的惨死的亲人,两眼赤红,也慢慢举起拳头,随着林家军振臂高呼,“杀!杀!杀!”
顾宗怀朝李不言使了个眼色,接过话头,眼神凝重,朝院中众人深鞠一躬,高声说道,“我知道在座各位来自五湖四海,九死一生才保住性命。
你们跟随的将军大多也都战死沙场了。一个将士,若没有了追随的将军,就像吃奶的小孩没了娘,没有来处,不知何去何从。
今日我顾宗怀奉云麾将军林镇南之意诚邀各位兄弟入我林家军帐下,随我顾某人一同追随镇南将军,共杀贼人,生为袍泽兄弟,死亦为同眠白骨!”
“杀!杀!杀!”
这回呼声更高,郁轻舟扭头看向身旁的瘌痢头,他眼冒精光,也振臂高呼“杀”!
郁轻舟一把捉住瘌痢头的胳膊,死死摁住他的手,低声问道,“喂,我说瘌痢,你不是恨死那两位爷了么?怎么你也沦陷了......”
瘌痢头挣脱开,一面振臂跟随着人群高呼一面说道,“破船,进入林家军是我终生的梦想。既然那两货都进得去,我为什么进不去,说不定以后爬得比那俩货还高呢,到时候瞧他俩还敢对我大呼小叫么!”
瘌痢头沉浸于自己的美好幻想之中,再也不搭理郁轻舟,扯着嗓子跟着人群狂喊,“杀!杀!杀!”
郁轻舟松开他,身后的杜严挤上来,激动万分,双手紧紧握拳,声音颤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们没有被放弃。终于有上战场冲锋陷阵、报效朝廷的一天了。我们还有希望!我就知道只要有北军在,大周就还有希望!”
郁轻舟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反驳他,“现在是人家林家军招募,关你北军什么事!”
杜严听不出好赖,一脸认真地给郁轻舟解释,“轻舟,这五虎将率领北军护卫大周。
云麾将军林镇南的父亲是五虎将之一的虎旗将军,虽说这林家军不在北军编制之内,但虎父无犬子,这小林将军年纪轻轻也是战功赫赫,少年英雄。”
郁轻舟烦了,不愿意听他啰嗦,杜严的声音却一直钻进耳朵中来,“轻舟,无论跟随北军还是这林家军,只要他能带领我们救国救民就是好的,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林镇南是这样一位少年英雄......”
郁轻舟无心再听,看着激奋的人群,心中总有些揣揣不安。
是吗?在这个节骨眼上收编被遗忘近一年的溃兵入林家军?平日千挑万选的林家军,现在只要一点头就能进了?
郁轻舟不信,也不愿深想。他回头看了一眼瘌痢头和胖子,默默挤出人群,朝后走去。
眼前闪过浑身是血倒下的,一个又一个的长安军......
那些熟悉的脸庞飞速在眼前闪现,黑黄面皮的是钟毅,年三十,未娶妻,家中有个寡母;
脸颊削瘦的是小东,不识字,有个同样不识几个大字的弟弟;
高个儿叫季风,舍不得花军饷,一分不剩地全攒起来,说是要给妹妹置办嫁妆,不能让婆家欺负了;
胆儿小的叫郭宝,家中独子,暗恋隔壁绣花的阿姐;
还有许多许多......
他们全都手拿银枪嘶吼、呐喊着冲上去,然后割麦子似的,一片片倒下来......
三千人,如今就剩了他一个,和埋在后院的百封家书。
这三千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三个冷冰冰的字——“长安军”。
又有多少人会想起他们,那些无谓的奖赏又有什么意义。
当这三千血肉之躯浴血抵住西凉人的尖刀时,他们的总指挥使早已收拾金银美姬躲回长安,城门一关,两耳不闻窗外事,日夜醉生梦死。
大周完了,大周早已经死去了,剩下的只是一个贪图安逸的躯壳。
为官为军者尚且如此,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蝼蚁豁出命去又能有什么用?
管你们是林家军还是赵家军,都跟我没关系。我烦透无休无止的打仗了,我也烦透这无休无止的逃命了。
我要回家,我也要回长安,我也要蒙住脑袋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假装这世界还是一个太平盛世。
郁轻舟挤出人群,曾几何时,他多么热爱这些满腔热血的激情,但看过太多满怀热血的身躯倒下,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那些逃走的身影却依然若无其事的歌舞升平。
他才明白,原来这世道唯有冷漠才能度日。
于是他也变成一具行走着的,冷冰冰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