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皆是煦日和风,水缸里生满了绿萍,水底还滋生了几条鲜红孑孓,上上下下袅动。
织若从井里挑了水洒在丝瓜藤架上,又扑湿了院墙。原来住在这处的人家定是十分喜好弄药养花,虽然已经过了季节,但院墙角石荠苎、夏藿香还是开得旺盛,紫色小花微微苦涩刺鼻,闻之让人心情开阔,竟有种回归处暑之感。
栓在围栏前的黄牛动了动,伸长嘴去咬翠绿藤叶,穿堂风吹着牛脖上的铜铃淋淋,日头是好。
九嵊山可少见这样的天气,是该把那些旧被褥翻出来晒晒,省的生霉味。织若后背出了一层细汗,她从井里提出箪桶,清水摇摇晃晃溢出了桶边。过了一道青石方廊,沿着爬满夜交藤的院墙再走十来步便是前堂,转过墙角却见前堂跪着一人,肩膀被寒露打湿,脸色一片苍白。
“世子?”
伍封听了声音只远远瞥了她一眼,连“小娘”也懒得唤,只直挺挺的跪在坑洼石阶上不言不语。
织若扔了箪桶,水沏洒了一地,湿了她的布履,织若急匆匆到他跟前,心疼道:“世子怎么还跪在这?瞧瞧世子!脸都冻白了!”
他撇过头只闷闷道:“小娘莫管我,严父若不见我,我便跪死在这里!”
“世子难道还是为了那于越女子作践自己?!”她红了眼眶,哭骂道:“世子又不是不知道相国,前天世子这般求相国,相国也无动于衷……相国不愿见世子便是不愿见,世子别再折弄自己了!”
他充耳不闻,只直直跪在地上,“小娘回去吧。”
她心里着急,担心他跪伤了膝盖,却又不敢与伍子胥直面替他求情。她入了前堂,袖口拧出了道道褶皱,怎么也不敢进到里头,踌躇许久,屋内忽然有人道:“站在外头做什么?要说什么话进来说。”
堂前种了一株丹桂,匆忙间她的衣袖擦过了桂枝,湿了一片寒露,“相国……世子还跪在外头不愿起来呢,天渐渐凉起来了,要是跪坏了膝盖可要落下痛病!相国就去瞧瞧世子吧!”
伍子胥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只波澜不惊道:“跪就跪罢,莫管他。”
“世子毕竟是年少无知……被那越国女子迷去了也是情理之中,世子这几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日日夜夜嘴里念叨那越女,相国……”
伍子胥气的冷笑,“吃不下睡不好就由他死了算了,你出去叫他滚,莫要在我这寻死觅活!”
“伍相国和谁生那么大的气呢?一旬未见,相国瞧着怎么憔悴了许多?”
他转过身,却是应该远在姑苏的施夷光,她着一袭杏色曲裙,一步一踱坐到了矮案前,捻起案上置着的竹篆,细细念道:“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
她笑了笑,“这想必是孙武将军的字吧,刻得寥寥草草,不过这话倒是耐人寻味。”
“施夫人怎么也来于越了,难不成也是为于越秋贡之事求情?”伍子胥皱了眉毛,冷冷道:“施夫人还是莫要管这些事,大王惯着容着施夫人,申胥可不吃你那套,这年的于越秋贡,无论如何一粒米也不能少。”
施夷光久久不语,堂前恍然安静了下来。织若端来了一盏昨夜酿好的米酒,热腾腾的散着水汽。她掀开盖子浅浅抿了一口,又叹了一口气,开口道:“夷光并不关心这些,此次夷光不远万里前来九嵊,只因听闻伍相国修戈炼戬、造舟买马,难不成是要趁于越落难之际兵戈相向?”
她落了盏,“夷光心知相国为人,最是注重情义道理之人了,不相信相国也会做这种趁火打劫的事情,所以才特此到九嵊拜访相国。”
伍子胥只冷笑一声,“有何不可?于越原就是我吴国囊中之物,大王被你们这些个于越贼人迷去了心智,但申胥却还清醒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大王不愿去做,申胥身为吴国相国,便应替大王去了结了吴与越的百年纠葛,便是入了黄泉,也问心无愧。”
施夷光只在心里暗暗嗤笑,“相国大可如此行为,夷光只不过女子,便是有心也无力去阻止相国。只是夷光虽说是于越人氏,但其更是大王的左右陪伴,一心一意自然是替大王着想的,断不会偏私于越。”
“夷光这些话句句并非是替于越求情,只是提醒相国,相国若真要攻打于越,可是忤逆大王心愿,相国不怕大王诛灭伍氏一族?相国为人正直,是大王身边的肱股之臣,伍氏世族更是满床叠笏,难道相国就忍心这般瞧着伍氏一族覆灭?”
他坐在案前,莲叶镂鱼熏炉散出缕缕细烟,如丝如绢,日头正好,透过斑驳桂叶落了他一身明明暗暗,“申胥自知道牵一发而动全身,但申胥更知道,越人如春生野草,不赶尽不杀绝,逢春遇水必返愈盛。若吴国不能覆灭于越,那么于越将来就会覆灭吴国!便是教大王一刀刺死申胥,申胥也无怨无悔!”
施夷光急道:“相国这样做,和当年陷害伍氏的费无极有什么区别?夷光虽只是个女子,但也知道伍相国若真的出兵攻打于越,无论相国建立多少功勋,大王也不会因此饶过相国,相国可真的思虑清楚了?”
堂前再无人说话,织若动了动,替施夷光续上甜酿。米酒细白甜腻,水汽腾腾,被穿堂风一吹瞬时消弭,她眼里吹进细灰,狠狠眯了眯眼,却听到施夷光忽然道:“你眼角生得这颗痣,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
织若抬起头,恍然眼前一亮。
施夷光笑了笑,眉眼柔和宛然,“你唤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她愣愣,心底不知为何生出一股亲近之意,“妾婢粗名唤织若,是吴中人……”她只顾着瞧她,滚烫铜壶倾斜,浆水滴撒开湿了她的衣襟,织若白了脸,慌忙跪在地上“夫人!可有伤到夫人?”
施夷光只抿嘴一笑,并不怪罪她冒失冲撞,只用手指弹了弹深杏衣襟,“无事,你先出去侯着吧。”
织若挑开稀疏竹帘,秋日明媚,身后影子被拉的又细又长,清清淡淡,正投在了施夷光的身上。
这人生得可真好看。
织若如是想到。
施夷光好说歹说,伍子胥还是无动于衷,只沉着脸道:“吴越一战势在必行,施夫人请回吧。”
“相国为何这般执迷不悟?非要至于越与伍氏一族于死地?”她叹了一口气,“夷光与伍世子也算是有些私交,不愿意眼睁睁瞧着伍氏一族因为相国这一念之差这般覆灭……相国还请三思。”
半晌,伍子胥终于是开了口,“施夫人不必再说,也莫要再管这些事,申胥这般做自有自己的道理。”
多说无益,施夷光起身道:“既然相国以决意如此,夷光也不好说什么,只最后再道一句,相国不必对越人如此芥蒂,对吴威胁最大的并非于越,应当是田齐,相国可别拈轻怕重、避难就易。”
她出门时,外头正刮起了一阵暖风,这原应是越持令的住宅,房梁上有燕雀做了一只草泥窝,里面似乎活着不少小燕,叽叽喳喳。
这处住宅临近水畔,还隐隐能听见弄麻女的捣洗声。以前她也是这样,天还未亮便提着箪桶去到河边,麻浆摇摇晃晃洒出桶边,湿了她的青灰布履,身后留下一道湿漉脚印,一深一浅。
她那时总与姒玼抱怨九嵊山少见日头,木橱墙角总是要生出白霉,日日擦洗但还是隐隐有股苦霉味。入了梅雨天气后,寻一根半干的柴火也难,升火做饭总是燃不出大火。那时姒玼只坐在铜案前,静静听了她的怨言,忽然道:“再过两年,便不必发愁这些事情了。”
两年后她去了温暖明媚的姑苏,果然再也无需发愁升火做饭时无薪可燃,也再不必担忧木橱里是否生了霉,再没见过谁家的篱笆上生出黑耳白菇、湿漉漉的,好似稍稍一捻便成了一滩苦浆。
这日是十月廿九,正是她去年离别九嵊的时候。
算来算去,原来才只过了一年。
她怔愣许久,心里沉沉好似压了一块巨大磐石,但到最后也只能化成一声无尽叹息。
“夫……夫人……已经快晌午了,夫人留下来用饭吧……”
她回过头,是织若靠着墙边站着,袖子卷得高高的,沾了黑白柴灰。额前碎发黏着一片散絮,深蓝头巾系得松松垮垮,落在脸侧,遮了她的眼睛。
“织若蒸了糕,夫人若不嫌弃便吃了饭再走吧。”
施夷光伸手捻下她发上的白絮,于指尖细细摩挲,半晌,低低道:“她从来不喜深蓝颜色……”
织若不明所以,“夫人……在说什么呢?”
“无事。”她垂了头,淡淡笑开,“夷光还有人要去见,就不留下来用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