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性本善。
姒玼读到这句话时,只在心里暗暗嗤笑了一句:放屁。
允常还在世的时候,日日夜夜沉迷仙术,妄想返老还童长生不老,好与自己的亲孙女日夜相伴、长相厮守,也不知吞食了多少灵丹,喝了多少仙水,却还是日益衰老,眼睁睁瞧着自己鬓角生出了白发,额上多了褶皱,却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望着姒玼,夕阳落了他一身残暮迟色,“小乞……寡人可如何是好啊……”
那时姒玼只觉得他疯疯癫癫的样子甚是有趣,便告诉他,黄帝内经上写了一道不世秘术,只需每日以白澧煮食童子阳弃,亥时而啖,不老弥坚而更有美色。允常深信不疑,于是自那之后,九嵊山宫的石圄里关得不是鸡鸣狗盗、杀人放火的恶徒盗匪,而是一群待阉割的童子。
而黄帝内经上,自然是没有这道方子的。
后来姒玼还去石圄里瞧了那些人,他们只如绝望兢惧的生豖一般,连头也不敢抬,只瑟瑟缩在暗处。那些人大抵是一些臣服于越的国君送来的殉祭人牲,模样身子都是精挑细选、肥瘦相宜。施夷光吓白了脸,又可怜他们小小年纪便要遭受如此非人阉刑,出来后便偷偷与姒玼商量,“公主……那些小童子瞧着可真是可怜,不然公主去与大王说说放过他们罢……大王最是听公主的话了,公主若去说,大王一定会答应的……”
但这些人便是因为姒玼一句话才落到如此下场,她又怎么会愿意为这些人求情。
这事终于还是在九嵊山宫里传开,大夫世卿皆兢惧万分,私下更是痛骂允常暴戾恣睢、丧心病狂,却不想到其实是姒玼在背后作人性命、戕害无辜。
或许姒玼随口一说的法子真应了效,允常直活到六十七岁才寿终逝命。他死后,勾践便命人放去了那些男童,石圄也从此荒废了下来。
但九嵊山对嫡公主食人的议论却未因此淡薄下来,反而愈演愈烈。施夷光听了这些传言气得全身发抖,要去撕了那些婢子宫人的嘴,但姒玼却一反常态,只是一笑了之,并不发作。
吃人?若非确有其事,不然怎么能传的有头有耳。
山野忽然刮起了风,秋色愈浓,霜叶如火。
姒玼顺着青石小阶一路向上,石阶上落满枯枝败叶,湿漉漉的铺了一地。山风云雾愈发寒凉,潋滟日光再无踪影。她回头望了望,只瞧到层叠树冠与清白云烟,算算是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应该是快到长生台了。
前越侯建九嵊山宫,栽四季之花,八节之果,挖天池,开深河,造灵馆围猎物,飞鸟走兽数不胜数,只是九嵊山巅的长生台里,却连一只鸟儿都寻不到,最多的便是蛇蛛萤蛾,旁的什么也没有。
姒玼对九嵊山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留恋,幼时的记忆也只有长生台终日不散的清白水雾和阴雨连绵的潮湿天气,乌云沉沉的压在山头,更是压在人的心头,人的脸上好像也只剩下阴霾,鲜少笑容。
长生台算是唯一一个未经受过多洗劫的宫殿楼台,只因为它起在山巅,来来回回也不知要走多久时间,再加上云雾深重,稍不留神便要走错了路,绕进了浓密树林,再无出路,或是失足落进了山崖,死无葬身之地。于是吴人便干脆放了一把火,将那漆黑深红的古旧宫殿烧成了焦炭,浓浓黑烟直冲云霄,便是远远站在九嵊山下,也能隐隐约约瞧见明黄的火焰攒动。
昔日如仙台天宫的长生台,已然成了一片残桓焦土。飞檐雕栋坍塌一地,上头生满了蕨草青苔。长生门更是烧得漆黑一片,再看不出上头雕刻的蛇头鹤,好在门轴做的精致,竟还未被大火烧毁。
她咬牙推开了吱吱呀呀的漆黑巨大的铜门,眼前恍然是一片凄凉光景,地上落满了碎瓦陶片,巨大梁柱被火烧断塌在草里,蕨草青苔厚厚生了一层。斑驳深红墙角隆起一条粗壮紫藤,缠绕盘结,瞧着好似蟒蛇一般。又想到自己种在丝瓜架下的凤仙,过去看时,丝瓜架下长满了烂藤长草,深处匍匐着一只漆黑蛤蟆咯咯咕咕,再也找不到凤仙花种在什么地方。
前堂房檐坍落,只空落落的剩下一架枯朽房椽。地上黑漆漆的灼出一个大坑,积满了水,姒玼依稀还能记起这里原是应该放着一尊四脚蛇尹方鼎,只是如今只留下一个鼎坑,而那铜铸鎏金的四脚方鼎却不知去了哪里。
她转身,忽然瞧到角门后有什么一闪一动,掀开坍圮的角门木槛,原来是自己以前在角门后藏得各种陶土动物,竟还未烧毁,是一些长了牛角的狐狸,还有些是马头鱼尾,虎身鸟翅奇形怪状的陶器,那时姒玼闲的无事,还用朱砂石靛点染上了颜色,而如今皆落满了灰尘蛛丝,颜色已然磕碰褪落,只灰扑扑的堆在一起,连形状都难以辨认。
她捡起一只还算完好的双尾狐狸,吹落狐头上的灰尘,恍惚之间好似见到狐狸似狗一般抖了抖毛,震出一片细尘。
那时施夷光总是以为自己眼花,每次经过角门,总觉得那些陶物躲在门后眨眼行动,于是瞒着姒玼偷去一只青紫三眼蛇看了半晌,看着看着起了倦意,趴在案上睡着了。醒来后眼前的三眼蛇却不见了,再回去找,只见那三眼蛇依旧摆在角门后,纹丝不动。
这些土捏的陶物是活的,姒玼一直知道。
绕过前堂,是昔日挂满飞檐铜铃的檀廊,廊上原本总是挂着雪菜、吊着笋干,是禹杭人最爱的吃食。那时丙婀每回一次禹杭,便要带上一竹筐的苦笋水芹、枇杷杨梅。那时姒玼正是换牙,她怕姒玼贪吃太多甜倒了牙,于是将这些甜吃食放在竹篮里,用绳子系着高高吊到房梁上,刚好是大人踮起脚伸手能够得着,而姒玼够不着的高度。
那时姒玼身量还只到丙婀的腰间,便是搬来矮案垫在脚下也够不着那竹篮子。后来吴人杀上长生台,她忽然灵机一动,将铜镜藏到了那竹篮子里。
而那时自己是如何够到的竹篮子呢?姒玼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夜幕将近,暮色苍凉,腐草烂藤里生了青萤,破败残垣断壁中渐渐起了凄冷虫声。桤木长廊深处漆黑如洞,她避开那些烂在废墟里的零碎人尸,终于是走到了那口古井前。
想来,是已经很久没有与自己的二姊姊见面了。
姒玼对于生死从来没什么感觉,就是有一日睡醒,允常已经静悄悄的死在她身边,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便自己穿好衣服梳起发髻,静静的坐在开始发灰发硬的允常身旁。等人进来了,她才一副泪眼朦胧的样子,抽抽搭搭道:“王祖薨了……”
井台上不知为何裂开了一道石缝,里头生了苔藓,蛛网遍结,挂满露水死蚊。夏代伯益做井,无知野人以为水井中的水乃是盘古夸父之血液,所以月盈则满,月亏而落,永远也取之不尽。
夜鸟戚戚,下弦月更是凄凉黯淡。当初离开这时去的匆忙,水井里的石斑小鱼竟然还沉在水底没有死去,她想起自己曾多次想吃了这条不到一指长的石斑鱼,但这是鹿郢下河特意捉给她的,她舍不得吃。
她望着漆黑幽凉的井洞,井底暗影憧憧,隐隐约约映出一个漆黑的人头影子。也不知过了多久,新月终于悬到了井口,雾气弥漫,那人也渐渐浮出来了。
她隔着一层薄薄井水,面无表情的将姒玼望着。姒玼扯嘴笑了笑,低低道:“姊姊,小乞来看你了。”
“小乞马上就要离开九嵊,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姊姊了,姊姊心里可会念想小乞?”
井水如镜,没有一丝波纹。姒玼从地上捡了一块生了点点绿苔的小石子,将那石子投到了她脸上。波纹圈圈荡开,姒湄被她激得暴怒,伸出了两条细长苍白的手臂攀着磐石井壁,尖锐指甲刺刺拉拉划出道道深痕,但井壁湿滑生满了苔藓菌丝,再如何挣扎却只是徒劳。
姒玼笑的眉开眼弯,她捂着嘴盈盈笑道:“姊姊被小乞逗弄了那么多次,怎么还是不长记性,总想着爬上来。”
又捡了一根细长竹枝去戳姒湄狰狞无光的脸,“姊姊生得可真丑,谁会相信你是小乞的姊姊呢?也难怪文修哥哥瞧不上姊姊,便是姊姊脱光衣服站在他跟前,也不碰姊姊。”姒湄愈发挣扎,井水涌动翻上一股淤泥,浑浊腥臭,姒玼捂嘴笑开,一双眉眼弯如新月,“姊姊若是乖一些,小乞说不定可以为姊姊去偷来文修哥哥的头颅,扔进井里陪伴姊姊……但也说不好,文修哥哥已经死了三四年了,说不定已经烂成一滩泥了,不过小乞想姊姊应当也不会介意吧。”
她扔了树枝,幼白小脸被月光照得盈盈发亮,如玉石一般,“小乞今夜还要去见一个人,就不多陪姊姊了,不过小乞答应姊姊,若是能活着回九嵊,小乞定会来再看姊姊的。”
姒湄却咋然笑开,她望着姒玼,启唇露出一口细密漆黑的牙。姒玼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她退了回来,山间习习刮起了一道冷风,清白水雾消弭,月光大盛,照着井壁明明暗暗,水影潋滟。她垂眼去看,只见没在水里的井壁上笔笔画画刻着一行鸟篆。
姒玼不得好死。
仇恨切骨,她日日夜夜描刻,这道字深深刻进了磐石里,再也无法磨平,好似一道漆黑沟壑。
姒玼冷冷笑道:“难怪孤这几日灾祸连连,原来全是因为你在作怪。”
她心中暴戾横生,却再不能拿姒湄怎样,只气得脸色发白,狰狞笑道:“你以为你能凭这咒死孤?孤可不怕这区区厌胜之术。”
井中细细缕缕传出女子笑声,恶毒冰凉。姒玼却不怕,只走近了一步,眯起眼睛笑得娇媚,“连雅鱼都咒不死孤,更别说你这不人不鬼的东西,还想害孤?”
“你尽管试试,看孤最后,会不会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