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季粟米熟透,鹿郢问农户借来了黄牛板车,满满登登载了一车的金黄粟米。车辙深深浅浅印进了泥里,牛铃晃啷,和铃担忧道:“太子,这车轴老得吱吱呀呀的,会不会压断了呀?”
一语中的。
等鹿郢修好车轴后,已经过了晌午,和铃哭丧了脸,“都怪婢子乌鸦嘴,现在好了,过了晌午还没入城,想必那吴国典司又要说些杂七杂八的赖皮话了。”
黄牛动了动,伸长嘴去咬路旁的豆荚叶。鹿郢抬手擦了脸上的汗水,正要上车时,后头忽然有人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他回过头,竟是以前一直跟自己作对的沈世言。
鹿郢小的时候脑子是有些呆滞的,学什么都学得很慢很久,而同年的沈世言不但通晓鲁文经书,还刻了一手好字,王祖允常经常召他入宫,赐他经书辞籍。他又甚是高傲自大,言语间得罪了鹿郢,鹿郢恨他恨得牙痒,终于寻了一个机会,唤了几个与他要好的世子公子,将沈世言按地上狠揍了一顿。
勾践得知后,气得一路揪着他的耳朵到沈世言家中赔罪,鹿郢到现在还记得,沈世言病歪歪的躺在他母亲的怀里,不轻不重道了一句,“王公子回去吧,圣人贵宽,而世人贱众。我与母亲皆是大度之人,并不会因小儿打闹这等的小事而记恨王孙的。”
但勾践听了却更是生气,回去后折了一根柴棍直抽得鹿郢三天下不了床。
九嵊山宫被吴人攻破后,沈世言与他的父亲一同被押去了姑苏,只几年未见,沈世言形容枯槁头发散乱,一只眼睛不知道染了什么病,长了一层厚厚的灰翳,引来不少小萤围绕舔舐。他一瘸一拐的过来,枯槁的脸上好似是在笑的,随后张口磕磕绊绊的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
但鹿郢知道,他是说了一句,太子可吃过饭了吗?
鹿郢嘴上虽说他文人酸腐无用、手无缚鸡之力,但心里其实是十分羡慕他的。那时的沈世言站在一群世家子弟中,锋芒毕露,身上更是隐约带着高人一等的气势,便是丞相文种,也对他十分青睐。
而如今的他,却瘦的只剩骨头,脚上更是连鞋都没有,黑瘦的根本瞧不出人样,好似一段腐朽干柴。鹿郢想去扶他,但他却慌忙躲避,不愿鹿郢去碰他,只道自己得了脏污癣病,怕过到太子身上。
他一瘸一拐的走后,和铃撇撇嘴,悄声问他,“太子,这人是谁呀?原来太子还认得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
他垂了眼,去瞧地上泥水洼里的倒影,秋风缓缓、粟香水甜。但过了这个秋,却不知有多少农户会因这一年的劳重赋税而吃不上饭食,活活饿死在寒苦隆冬。
于越这般苟延残喘,或许还不如……直接被吴国吞并了要好些。
牛车吱吱呀呀行至半路,还没见着城门,那典司果然已经等在路口,一见着鹿郢,便抬了脸笑得不阴不阳,“唷,这不是于越太子吗?怎么也下地做起这些个劳苦卑贱营生?不应如那越王勾践一样,在咱们太子面前学着犬马讨主人欢心吗?”
他不去理那人,但那典司却变本加厉,迎了上来,“也并非是我等压榨欺辱于越子民,只是昨夜典库的时候,又新死了一只羊崽子,也怪这几天秋彪霜寒,夜里一个没能顾好,便教那羊崽子冻死了,好在只是一只羊崽,于越总不会连一只羊崽子也拿不出来吧。”
“若是拿不出来,倒也好办,咱们太子体恤于越子民,以人易物也不是不行,太子便好好想想,只那么一人,便可保于越子民入冬有粮可食,有衣敝体,那是我们太子大恩大德,宅心仁厚,换做旁的国君太子便是求也求不来……”
他还是不言不动,眉眼凝成了一块寒冰,那典司又继续道:“再说了,咱们太子瞧得上你们于越公主,那是她的福气荣幸,太子若还是不答应交出公主,要与我等死犟,我等有的是办法叫于越交不出半粒黍米。”
牛车行得快,那典司衣摆湿进了泥水,腰佩璎珞拖划在地上,他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在后头大喊,“走着瞧!”
又呸道:“唤你一声太子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我呸!什么丧家亡人的狗屁东西!”
和铃气得脸颊通红,忿忿不平道:“太子,那吴人好不讲道理,太子发句话,和铃这就下去揍他一顿!”
但鹿郢只冷着脸,却一句话也不说。
“太子!”
他回过头,眉眼清冷,沉沉道:“圣人贵宽,而世人贱众。人,不与狗一般见识。”
……
但鹿郢不答应,自然是有人软硬逼着要鹿郢答应。
鹿郢回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日落东单,野风带起草梗细沙迎面吹来,草场上已然空无一人,枯黄芦苇飒飒作响,隐隐的像是要刮一场风暴。
他压实了草垛,野地上稻杆烧得正旺,飞扬稻灰幕天席地,落了人满头满脸。和铃急匆匆赶过来,“太子!太子!大王来了,说要有事要与太子说!”
他心里已经知道勾践要说些什么,只不紧不慢的牵了牛,吱吱呀呀的往回拉。和铃急了眼,“太子放着罢,和铃去还便是,大王瞧着很是生气,太子去晚了,恐怕又要像上次一样,给太子一顿好骂!”
又道:“瞧着大王脸色不大好的样子,估计是为了秋贡的事情来的,太子便赶紧回去吧……”
他冷冷笑了笑,“你回去,只告诉大王,无论勾吴太子说些什么,用多少东西来换,鹿郢绝不会用自己的亲生妹妹,来换于越一时苟延残喘!”
和铃却苦了脸,“太子……这不是为难和铃嘛……和铃要是这般与大王说话,大王非将和铃活活打死……”
黄牛动了动,沙哑铜铃晃晃啷啷,鹿郢叹了一口气,“也罢,你先回去吧,孤还了牛就回去……”
天色昏暗了下来,风吹得窗纸窸窸窣窣。莎鸡振羽归巢,秋夜寒凉,露水深重,开始有了几分霜朔之气。
勾践坐在堂前等了半晌,连陶碗里的水都凉透了,也未见鹿郢回来,他终于沉了脸色,向一旁站着的和铃发难,“太子呢!怎么这么久了还未见他回来!”
和铃吓得瑟瑟,只跪在地上忙道:“借牛的那户农家住的远……所以太子才来慢,大王稍等,婢子再去催催便是……”
“不用了。”
鹿郢打帘从外头进来,连脸上的泥灰还未来得及去擦,他替勾践重新续上了水,“父王可吃过哺食饭了?”
“吃什么吃!教人气饱了!”勾践憋了一肚子的火,指着他骂:“你眼里还有没有寡人!寡人的话不是话?你眼里难道只有你那个不人不鬼的妹妹?寡人怎么说的!教你别在去管什么秋贡不秋贡的!难不成于越上下,只你妹妹一个人受了委屈!旁的人都不是人了?!”
和铃吓得冷汗流了一脸,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跪在地上将头低低垂着,恨不得钻进了泥里。
“太子应当胸怀子民,而非只顾着自己的一己私欲!若是将秋贡如数送去吴国,你可知会有多少于越子民会死在你这一己私欲上!你可知道!”
“鹿郢……自然是知道的。”他掀了衣踞跪在地上,腰脊挺得笔直,声音沉稳,“鹿郢拜在文种丞相门下,虽说写字做文学得不精,可从小受得教导,是男子汉当顶天立地、不屈不挠。于越大难,从没有让女子来去承担这些屈辱苦难,而做男人的却躲在女子背后苟延残喘的道理。更何况小乞是于越嫡公主,国之体面,若是于越没了国体,莫说是他国不齿,便是于越子民也要唾骂于越王室……”
“那你就忍心为了区区名声,让那么多于越子民饿死吗!”
他冷了眉眼,“要说是鹿郢害得于越子民饿死,倒不如说是父王的过错,那时父王若是听从范蠡将军的良言劝阻,于越也不至于会落得这般下场。”
“于越这般光景,全因父王的轻敌自傲而起,父王若真是个为国为民的国君,便应着麻衣、寝柴薪、食素苦,深记如今辱苦,而不是与勾吴夫人勾三搭四不清不楚,竟做些非君子所为、令人齿冷的事。”
勾践气的双目通红,半晌说不出一句话。鹿郢又道:“再者……小乞瞧着再如何持重沉稳,却也不过是个还未长开的女童,若是落入了勾吴太子的手里……父王如何忍心!”
勾践眼睛怒的发亮,咬牙切齿道:“寡人为何不忍!拿她一人可保我于越万人性命!寡人有什么不忍!”
他垂了眼,冷冷清清道:“若是于越子民性命皆系在一女子身上,那父王也也不用再做什么于越国君了,一国之君应身先士卒,而非依靠女子换得一时安稳,父王这个国君,做的着实令人不齿。”
和铃被鹿郢一番话吓得冷汗直流,偷偷伸手去拉鹿郢的衣摆。他的衣袖裙踞上满是湿泥,头发上还落了草梗,灯烛黯淡,他叹了一口气,“身为于越太子,鹿郢自是知晓孰轻孰重,若能用鹿郢一命换万千子民性命,鹿郢自当以身报国。但要鹿郢躲在女子背后苟且偷安,鹿郢做不到。”
“之前父王进献施夷光,鹿郢未能阻止,这次无论如何,鹿郢都要试一试。”
“好好好!”勾践怒极反笑,连连道了三个好字,“寡人的话你是听不进去了,于越子民温饱你也顾不上了,那你可还在意你亲母?可还在意你亲母的死活?!”
他愣了愣,“父王此话何意?”
“那夜大火,你可有细想过为何而起?”
鹿郢皱了眉头,那夜他急着救人,后头又要忙着秋贡,百事缠身,倒真的没想过这事。
“你自理清脑子想想,那火自殿中燃起,你亲母并非是失明瞽者,见到起火自会离去。宫人婢子无一被困,怎么就唯独困住了你亲母与姒玼?”勾践冷笑道:“那夜殿中,只你亲母与她二人,其余再无他人。这火不会无缘无故的燃起,你亲母又是个懦弱胆小的人,断不会起放火杀人这种歹毒心肠,你告诉寡人,这火会是因何而起?”
鹿郢愣在原地,他正想开口替姒玼辩解,却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无话可说。
勾践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寡人知道你与小乞亲善,只是小乞打小性子便孤狞乖张,对你亲母更是怨怼深重……那夜殿中的火着实蹊跷,你莫要被她柔弱表象所欺,到最后,害人害己。”
害人害己。
勾践走后,他坐在案前,眼前幕幕是他破门而入时,雅鱼已经倒在地上,满身黑血滴滴答答,顺着嘴鼻沟壑流入他的指缝,黏腻厚重。又是姒玼惨白的脸,被火焰映得猩红的眼瞳,她坐在地上,眼角凝了两行血,抬起头道了一句……
有两个字在心头愈发明显浮现,震得鹿郢两耳发聩,眼前圈圈阵阵似荡开了灰色的水纹。他跌坐在地上,失手碰翻了案上杯盏盏,啪的一声,碎了一地的黑黄陶片。
弑母。
和铃瞧鹿郢脸色苍白,连忙扶住了他,担忧道:“太子怎么了?脸色怎么这般差?”
他忽然回头,气息微微颤抖,“那日你去送药,可见到公主身上有伤?”
和铃不明所以,抓了抓脑袋想了半天,支支吾吾道:“和铃记性头不好,不过公主身上好像是没有什么伤的,那些草药和铃都带回来了,就放在门后的竹箪子里。”
翻开食箪,里头果然放着一小捆白花蛇舌草,已经枯萎蔫坏,灰扑扑的生了几点小萤。
姒玼以前与他提过,白花蛇舌草对伤口愈合有奇效,于是他便顶着日头去山上寻了半天,终于在潮湿岩壁下寻到两株,让和铃与饭食一道送去。
他抓着那些草药,沉默许久,眉眼凝成了一块寒冰,看不出是喜是怒。
和铃缩了缩脖子,也有些察觉出鹿郢的不高兴,小心翼翼道:“太子……不如先吃饭吧,山阴姑姑都叫了好半天了,有什么事,吃过饭再想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