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长宵听完了一个农民平凡的一生。
马长宵深深低头。
王涂看着低头的马长宵,它知道他有些明悟了。
王涂心想:人都是这样的,以为自己没有犯错,结果遇上别人后才会发现他犯的错误是怎么样恶劣。
其实这个过程不仅对于马长宵来说相当于重新生活,对于王涂来说意义也很重大。王涂很久没有去听一个人的一生了。从前,大楚的土地上,它倾听所有大楚人民的祈祷,然后它听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声音消失,最后只剩下了自己。
自那以后,它就再也不想听别人的祈祷。
听顾承和的一生,令它回想起大楚的那些人。
无量你他娘的天真,想起来有什么用呢,都死了。王涂想。它甩甩尾巴,把往事故意忘记,对着顾承和道:“大爷,你平时尽管使唤这小子好了,不用顾忌,这是他该受的。”
马长宵惊愕瞪着王涂。你在说什么来着?
“好啊,多谢你们了。”顾承和笑的慈祥。
马长宵心道:你们至少问过一下我吧?
王涂的眼神直白地透露一个意思:“问你娘的,年轻人好好地做牛做马吧。”
王涂道:“我们明日还会来看望你。”它暗地里下了道诀,能使得顾承和的伤好起来,在顾老人伤彻底好的时候,马长宵一定已经把麦子都割完了。
离开木屋后,王涂对马长宵道:“今日就结束了,明日见。”
马长宵有些愣着,看着王涂瞬间从地上消失。他心里还有疑问呢,但王涂跑的太快了。
大道上走过的都是陌生人,马长宵立在大道上,望见远处的黄沙,不知怎的想起南岁引的话来。
路是有尽头,还是没有尽头的?
人走的到尽头吗?还是一辈子都在路上?
我,我——是不是走错路了?如果没有人贩子,顾承和是不是会有个温情的晚年,也就不用失去所有地在木屋里等待死亡?
马长宵不是个真正大恶之人,天下恶人也不是生来就为恶的。马长宵小时候也是父母爱护的,少年时也有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美好幻想。他以前从来不想这些问题,也不可怜那些人,但他现在想那些经他之手流转出去的孩子会怎么样,他们是不是也有一个可怜的父亲在家中。
马长宵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他不敢看人,也不敢被人看,仿佛他就是烂泥了。
凉州常年战乱,外来的游人虽多但都没登录在册,就不能征调。马贼沙匪起来了,兵力动了,最后男人都死了,只剩下老弱病残。凉州人口青黄不接,又是边关之地,少有大量人口迁徙而至。
就算真有大量的人要来凉州,那其他州的刺史能答应吗?
不能啊,人口是什么,是钱,是官银,是可以捋羊毛的肥羊啊,好端端的羊跑到别人家的栅栏里,哪个刺史会开心?倒是可以把那些害群之马赶去凉州。
凉州刺史姚卓荦上奏要调人,其他刺史顿时像是死了爹嫁了娘似的,白着脸,哭天喊地,叫嚷一大通,响的整个长安乱糟糟的,话里话外的中心意思只有一个“不借人”。
其他的事好说,但就是不借人。
凉州刺史只道“呵呵”,你不借人,就当我没法子了?
故而,凉州为了保证服兵役的人口,凉州刺史姚卓荦与九姓王侯定约,同时凉州官员对人口买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明路的过不来,暗路的过来又能说什么呢?你要是有意见,战场上见啊。隔壁的刺史能说什么呢?姚卓荦那老女人的,可是凭着一支穿云箭和一只追风骑镇压了最乱的凉州,背后又站着顾家。谁敢和她硬碰硬?
上面的人松口了,下面的人就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了。在这样的环境中,马长宵哪里需要考虑善恶,只需要服从上面的意思,跟着大家一起干就行了。许多人一起作恶不叫作恶,那恶叫做正义,叫做人间的道理。
直到这次翻船,他忽的想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了。
王涂抛下马长宵回来时,南岁引已经回来。她通常很晚回来。她总是独来独往,孤孤单单地看着落霞。在落霞消失后,她才可能回来。
所以王涂惊奇地瞄了眼在午时就回来的南岁引。
她在晒书,金粉似的的光斑在书页间跳动。
那本书名叫做《述异》。
王涂觉得那本书有些眼熟,不多久就想起来,那不是在清平镇上那本夹有昆仑战帖的旧书吗?
南岁引好像很喜欢那本书,自从拿到手后便再未分离过片刻,即使在五墟斩杀白眉王的时候南岁引还是拿着那本书,坐在树干上神色坦然地翻书。
王涂偶尔也会闲的无聊在南岁引边上看几页,但它没有像南岁引那么沉迷那本书。
它不觉得《述异》很好看。
满纸尽是些凡人的虚妄之言,不如修士自身修行的道经。
可惜,南岁引从未放下过那本书。
她一遍又一遍地翻,一次又一次地重读。
好似风打林间,好似她乃青衣读书郎。
但不是这样的。
她不是读书人,她只是觉得这本书有麻烦,也很有趣。
这本书比她在山上看过的所有道经都要有趣。
她读此书,觉得愉快。
她正闭目养神,光点照在她身上,面上呈现出一种仿佛快要消失的透明。午睡中的南岁引不知梦见了什么抿起了嘴唇,微微皱眉,有一种痛苦在她眉间刻下。
倏然轻风起,翻过一页纸,那偶然打开的一页上是很多年前顾盼生辉多年后仍然意气风发的笔记:
“我想知道天空背后是什么。”
天真而好奇。
多少年前,当所有人都低头走路时,有人忽然抬头看见亘古不变的夜空,发出天真的问题。
那么,天空背后是什么呢?南岁引心想。
这时,墙上出现一个人影,是贺野。贺野翻墙跳下来,落到院子中。
贺野道:“王爷,七月十五要不要去寻宝?”
王涂眼睛瞬间一亮:“宝贝?哪里的宝贝?”
“无垠之原上,天武大帝留下的珍宝库。”
无垠之原?王涂忽的冷静了,它是对宝贝有兴趣,但它对那走不出的荒野没兴趣。
“你去吧。”南岁引忽然出声,同时抬手合上了《述异》,她从王涂进来那一刻就醒来了。
“为什么?”
南岁引笑容疏淡:“你不是在落霞城闲的发慌了吗?”
她看它好几次生无可恋地长叹短叹,都闲的无聊以折磨贺野为乐了。南岁引自己在落霞城住个十年不成问题,但是王涂好动的性子却是要翻天了,还不如出去让它散散心。
王涂暗道:“那还不是你一直不走的缘故,你要是离开落霞城,那老夫也肯定走了。”
“无垠之原是个绝地,要是老夫出了意外回不来怎么办?”
南岁引轻轻瞥它一眼,一片榆树叶受灵气指引落到她指尖,她在榆树叶上施了个道诀,再按到王涂的龟壳上。
“这片榆树叶给你,如遇险境,撕开叶子,我就会来。”
王涂不屑地撇嘴,一片榆树叶有什么用?练气境的修士有什么用?它还以为能从南岁引手中骗出什么宝贝呢,失策失策了。
南岁引道:“别死了。”
南岁引担忧王涂吗,不是,她的意思是别让贺野死了。
王涂道:“老夫当然知道。”
要是贺野死了,它每天的烤羊肉怎么办,它下棋没人喂棋怎么办?它当然不会让贺野死了。
贺野不知道那两人是在说他自己,还想着岁引平时不关心王涂,但王涂一出去就很担心。这种行为令贺野想起了胡娘子平时也是一言不合就拧耳朵,但他要是去无垠之原则会目送他。
他一想就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