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里间,墙角里放着是生锈的铜器,木桌木椅静止着,时间像是在这里凝滞了。老人躺在散乱的草堆上,盖了一件薄毯子。但是现在可是夏至刚过,哪怕再薄的毯子也会热出人命来。王涂看见老人苍白的脸色就知不好,立马抽掉毯子,同时布下了一个四季如春灵气阵。在睡梦中的老人似有所觉,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是晌久后才醒过来。他看向王涂和马长宵,然后他的眼睛像是穿过他们要看到他的牛。他好像看到了他的牛。
老人名为顾承和,他的眉毛和眼尾一起笑开来,他道:“多谢你们,但我没有什么可以还给你们的了。”他不说,王涂他们也知道他是一无所有的老人。
马长宵头一次收到别人的谢意,心里五味纷陈,不自觉地就是往后一退,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位生病的老人而是什么恐怖的怪物般。良久,他被王涂拍了一爪子才低声回道:“不用谢,不用谢.....”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想后退,或者大骂别人一通,他身体好像有一股气直来横去地撞着自己的心房。真是奇也怪也。气氛有些沉默,王涂瞪了马长宵一眼,让他说些话。
马长宵看向王涂,再看看顾承和,他都不知道自己该看谁,他心底不由得产生一种疑问: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呢?怎么会有人要谢自己呢?我不是应该在九原,不是该打牌九吗,我怎么在落霞城了呢.....马长宵心中深感奇怪,口中却不知在说什么,随口乱扯了一些:“你的女儿们不在吗?”
顾承和笑了笑,他道:
“都走了。”
“怎么能走了呢?你生病他们应该回来看你。”马长宵闻言有些气愤。
顾承和望着空荡荡的墙壁,他道:“回不来了。”
“啊?啊......”马长宵的脸可能是被晒红的,也可能是羞愧的。他的左脚抖抖,接着右脚抖抖,目光游离着。
顾承和谅解似的笑笑,他觉得这一辈子说来没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人生都是这样过来的。
很久很久后,马长宵问道:“你还有其他亲人吗?”
“以前有,现在都没有了。”顾承和的眼神好像落在遥远的过去,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悲。
“我来自扬州会稽郡。姓顾,是九姓顾家的人。”
马长宵瞪大眼睛,九姓顾家?
顾承和淡淡笑笑,像是在回答马长宵心中疑问,“但我是没落的那一支。凡是庞大的家族,总会有几支没落的血脉。其实我先祖也曾是天下闻名的豪杰,但后来没落,渐渐被主家遗忘。到我出生时,我家已是农耕为生。会稽郡很平静,很祥和,在那里做一辈子农民也是很美的事情。你能看到舞姬般的水鸟,能看到青山白水。”
王涂看向顾承和,若是他真的在会稽郡做农夫,怎么会到凉州来?
“我十六岁时,凉州征兵。”他不悲不喜道。
这件事马长宵知道。凉州多战,当年由皇族牵线,九姓之一的顾家与凉州刺史定约,三分之一的兵役由九姓承担。顾承和既然是顾家的人,那么兵役自然会落到他身上。其实凉州很少向九姓低头,百年来要求顾家履行诺言就只用了三次,那一次征兵只能说是顾承和倒霉,就落在他头上。可是真的是他倒霉吗?马长宵起疑,但没有讲,大家族的事情他也只知道一二,不敢枉加推测。
“兵役分为两种,真打仗的,还有我那时一样作补给的。在骑兵后面很少受伤,活了下来。凉州有好多地可以开垦,但马贼沙匪太多,都荒废了土地。十年后,我就做了个农夫。”顾承和想他可能是想扬州会稽郡了,所以他就做了个农夫。
“我有了两个女儿。”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神祀。凉州有很多神祀,落霞城也有一个。那天,她落了一把镰刀在田里,要去拿回来。我应该说,夜色晚了,别去了。”
“但是,我没有。”
“我等了一个时辰,她没有回来。我再等了一个时辰,我的女儿没有回来。我觉得很慌,像是有人拿刀抵着我脖子。我跑出去,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跑的那么快过,像是一阵风一样,我跑到田里。”
“田里只有我女儿的一截红袖子。我知道......是神杀死了她。”顾承和眼神平淡的像是其他人的故事,但马长宵却起了寒意。神灵是凡人的忌讳与信仰,好像神灵就是按照凡人的样子长出来的,有大慈大悲的,也有残暴无情的。可是对于凡人而言,无论善恶,他们都是需要供奉和祭祀的,许是牛羊,许是人命。
那一次就用了人命。
“以前有很多神庙神观,填饱他们的肚子可难了。幸好现在二十年来神灵少了很多。”顾承和笑笑,接着道,“我回去后告诉我妻子,我的大女儿被人拐走了。其实那么大的人了,拐走也拐不走了。还好,她没问我,我的女儿怎么被人拐走的。”他当时根本不会说谎,那一个谎言只要他妻子问的深一点,他就没办法回答了。幸好,他妻子没有问,他觉得她是知道了的,但是他们得活下去,忍受一切地活下去。
“我们就假装她只是被拐走了。到后来,好像她真的只是被拐走了,我想象她在很远的地方吃饭睡觉想家。想着想着,就迈出门,要去远方找她。我小女儿扑了上来,我没力气找我的大女儿了。”
“直到三十年后那个人入凉州杀神拆庙,我好像一下子想起来了,是神杀了我的女儿。”顾承和看着自己苍老的手,然后他道:
“我就去借了把刀,杀了神。”
马长宵直直后退了一步,呆呆地看着躺在草堆上羸弱的老农夫。顾承和陈述了结果,但里面沉寂的是怎么样的浓重的爱恨,便是三十年的时光也没有令它远离。
顾承和忽然笑笑,仿佛安慰似的道,“假的。”
他躺在这空落落的木屋里,只有时光与他为伴,他温情平和的过去与他断的一干二净。
马长宵心中忽起同情和震撼,他自以为苦难的一切与顾承和的一无所有比起来,只像个蹒跚学步的儿童。
“我小女儿喜欢吃糖,喜欢城东卖吃的,我那时天天想着去找我大女儿,然后一个转身,我小女儿不见了。”
“她被拐走了。”
他声音低低的就好像顾承和的心在低低地说:“我对不起她们。”
“别人拉着我说,日子是要过的,一天天熬着,就过去了。我好几次想过不去了,竟然过去了。”顾承和好像在疑惑,但他那么平淡。”我买了一头牛,放牛,种田,凉州啊.....我十年前回去过扬州一次,那真叫‘乡音未改鬓毛衰,笑问客从何处来’,我看那山还是离去前我看到的那山,看那水还是离去前我看到的那水。
只有人不是了。“
马长宵低下了他的头,他无法直面这位老人,他已经被老人那如海的悲痛击中了,他的脸色像是一碰就会跪地的脆弱。因为他也是害他失去女儿的同谋之一。
他第一次想到他真是个恶人,他想如果他有女儿.....他不敢想。
马长宵缩着脑袋,仿佛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