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的小地方取名都很简单,有三棵榆树的地方就叫三棵树,有五棵榆树的地方就叫五棵树。
沙子是红的,就叫红沙堡。
落霞美极了,就叫落霞城。
沙子里的强盗,就叫沙盗。
而多年以前和多年以后,走在凉州的黄沙里,人们问那片茫茫原野的名字。
“无垠之原。”
人们静静端视原野,好久后笑着说:“名副其实。”
无垠之原上,生养着的草木气息,嗡嗡飞鸣的甲虫气息,都在淡淡地萦绕着这片荒野。
这时,一位年老的萨满巫师就像是颗土豆出现在天边。老萨满巫师骑在一匹马上,马绳在一个马夫手里。老萨满巫师叫做缇于莫。牵马的马夫叫廖峰。在他们之后又是两个土豆冒出来了。
一个人皮肤上是赤色的图腾,另一个人皮肤上是黄鸟图腾。赤色图腾的叫做乌尔,黄色图腾的叫做檀石。他们两人也都是萨满巫师。乌尔左肩到右腰披着一件红布,红布上绣着四足龟蛇的图样。他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说不出有什么奇特的地方。他的神情是平淡而温和,这令人觉得他就像是一株黄沙中的白杨木,挺拔而俊秀。檀石看起来年纪要比乌尔大,双眉深沉如墨,鼻梁高挺,头发末端显出一种淡淡的褐色。他手里握着一根蛇皮杖,杖头有一诡异铜偶。偶人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于哭笑中露出那种仿若蛇虫盯着某个灵魂的恶意。檀石走动时,贺野偶尔能瞥见他绑在腰部的一把小刀和一个小鼓。他深沉而肃静,大多数时间他都像在思索着什么的样子。贺野不知道萨满们是不是在与他们口中的灵进行某种凡人不知道的神秘交流。
他们后面还有三个人。一个是看不出年纪多大的江湖人,佩着剑,眉毛时不时锁起来,他看上去像是历经世事沧桑的剑客。剑客名为寻月。与他并肩的是个少年人,腰上配着一把刀,脖颈边有一小卷用金带子束着的辫子。编着这种辫子说明他父母中的一方不是汉人。他的步伐要轻快的多,他的神态也是自然放松的,因为他熟悉无垠之原。他就是答应了秦老头来无垠之原的贺野。他的右肩上蹲着一只老甲鱼,那是王涂。南岁引未和他们一道,她还在落霞城散步,王涂自己嘟囔了一声但也没说什么要求南岁引一起跟着的话,它心底里是闲不住的,还是跟着贺野出来。
秦老头走在江湖人和贺野的前面。
他的神情像是在自家大花园乱逛似的,很坦然。
此行如若把王涂算上,就是八人。再加上一匹马,那就是八人加一马。
贺野走到前面,与乌尔交谈。
萨满巫师能和“灵”沟通,能治好各种奇怪的病症,能占卜吉凶,这种人在少年眼中显得十分神秘。贺野如所有的牧民般对他们有一种天然的敬重,也有一丝自发的好奇。
萨满巫师对于任何人似乎都是平易近人的,只是偶尔眼中会闪烁一些神秘的光芒,仿佛他听到了什么不被凡人听到的话语。
“乌尔,你们要寻大帝的宝藏做什么?”在贺野印象中,萨满巫师不是一群贪婪好财的人,那乌尔他们为什么要寻求大帝宝藏呢?贺野对此好奇。
乌尔道:“我们跟随灵而来。灵说,我们需要它。”
追随......灵?贺野默默想。灵是萨满口中的神明,是与仙一样不可捉摸的存在,他们说山川鸟兽都是灵,日月风雪中也是灵。灵会告知信仰它的巫师那些命理。人们因为萨满巫师的神力都对他们十分恭敬,但是古来好些大帝都很忌惮灵,曾多次下令屠杀萨满巫师,可是也许真的有“灵”存在,萨满巫师永远无法屠杀殆尽。
王涂眼睛微微眯起,它不相信萨满那一套话,萨满的话骗骗凡人还成,骗它这天生地养的神龟可不行。
王涂问乌尔:“你在成为萨满巫师之前是什么人,羌人、乌桓人还是鲜卑人?”
“我曾是鲜卑人。”乌尔抬头看着老巫师的背影,眼底是深深的崇敬,“后来缇于大人找到了我,教导了我。
我就是萨满巫师,一个谦卑的倾听者。”
王涂冷笑一声,原来是鲜卑人。它就知道一个大世过去了,这些萨满巫师还是这样子,他们谦卑,他们虔诚,如果他们对人能够像对灵般,不要支支吾吾地藏起话,把那些该死的话给讲清楚了,王涂还会高看他们两眼。但是无量天尊他奶奶,这些萨满巫师仗着那些愚昧的牧民们就从来不会讲明白。
王涂原是以为探宝的,但见到三位萨满巫师后就产生了不妙的感觉。它向来讨厌巫师,萨满也是巫师的一支。
恰王涂思索之时,骑在马上的老萨满巫师缇于莫忽然抬起右手,紧闭着双眼,他仿佛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境界,而那个境界是只有萨满们能感觉到的。
无垠之原上的风吹响烙着双刀印的腰铃。十三只铜铃一同作响。
铃声微微作响。
缇于莫耳朵微动,他的耳朵实际上已经因为年迈而逐渐丧失了它本来的能力,但是他的心听到了灵的声音,仿佛从前无数次一样。那个声音像是从苍天之上传下来,瀑布般倾斜下来,字与字短促而迅疾地连在一起,太模糊了的。
这才只是刚开始。
缇于莫心神一动,剧烈摇晃起腰铃,顿时铃声大作,仿佛洪亮的大钟,而那个声音也响亮起来。
缇于莫听清楚了那个声音。
像是久远的祖辈在呼唤他,亲切而苍老,他明悟着这个声音指明的方位。在这种时候,根本不需要什么地图和指引,只要听从那个声音,只要追到那个过去。
缇于莫神色肃然,猛地睁开眼睛,眼珠深处像是有某种黑影要挣脱出来,他手指右边,大喝一声:“去!长夜就在那里,祖神就在那里。”
“赤血之城,鬼门已开。“
他说的时候浑身突然爆发出一股悍然之气,令人看着十分恐惧。他的身后,所有人都没有发出疑问。质疑一位萨满巫师说不定会招来诅咒和不祥,他们只听着萨满给出的答案。
这就是灵告诉萨满巫师的吗?贺野想。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老萨满巫师的作法情况,和他以前见到的其他巫师作法不一样。那些萨满巫师都是说要准备好几天,但是缇于莫一下子就完成了作法,突然的仿佛晴天霹雳。若是贺野知道缇于莫的地位就不会对此感到惊异了。缇于莫来自幽州和凉州交界处,他在鲜卑和乌桓中地位异常崇高,仅次于萨满巫师中的腾格里之眼,是位列第二等级的高级萨满,而且他与单于苏顿交好。这样崇高地位,他所具有的能力也是非同一般的强大,若不比道法道诀,他与仙台境界的修士也无异了。
王涂则是被祖神戳到了许久以前的记忆。它记起来,天武大帝西征时,敌方有一位国师萨满休屠,通神明圣,据传是最接近灵的萨满巫师。王涂对这行人的目的起疑,眼里泛着冷光,它不认为他们是寻求武帝的宝库而来的。
秦老头抿了一口羊乳酒,凝望着老萨满指出的那个方向。在乌尔和贺野谈话时,他一直不作声但实际上竖着耳朵听着。祖神——他记得天武大帝西征后这个神明就该死了才对。哪怕猜想到这行人目的不清,秦老兵的心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稳当,如同磐石。
贺野对缇于莫刚才的话很好奇。虽然他听过诸如牧神财神的神明称谓从萨满口中像是疯狂的沼泽散去,但他第一次听见祖神这个名字。他此前从未听到其他任何一位萨满提到过这位神明。
他问乌尔,祖神是什么。乌尔笑道:“祖神是我,你,还有所有人的归宿和庇护。”
贺野奇怪,既然祖神如此厉害,但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神呢。乌尔望了眼老萨满留给他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低头慢慢道:“你知道,二十多年前死了很多神明的‘黄昏之日’吗?”
贺野顿住,他知道这件事,但并不是很清楚在他出生之前就发生的这件事。自古以来大夏山川之间生长着各种神灵,他们受到人类的祭祀,享受着人们为他们建造的辉煌庙宇,但是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不知为何,大量神明像是得了疫病般纷纷凋零。
区区一天之内,就死了不下二百位神灵。
那一天的黄昏比血还要红,神灵血从天宇飞溅下来,肮脏了所有人的眼睛。人们说,那是覆盖了全大夏的一场血雨。
那一天就被称之为“黄昏之日”。
乌尔说起这件事,难道祖神那位神灵也死在了二十多年前的”黄昏之日“吗?
“他死了吗?”贺野问。
檀石与乌尔视线相交片刻,那一刻只是极短暂的一瞬间,那一瞬间后檀石还是望向前方,仿佛刚才没有看乌尔。乌尔则突然一言不发,只是向贺野微微摇头。
过了一会儿后,贺野步伐渐渐慢于两位萨满巫师,最后他与秦老兵在同一条线上走。
秦老头说:“天快黑了。”
贺野这时抬头才发现原来天真的快要黑了。
贺野感觉才方从清早的落霞城出来,没走一会儿天竟然瞬间就黑了。他大概是因为无垠之原永远不变的景色而产生了日月静止的错觉。
野草也像是静止的,甲虫静静停在草叶上,田鼠目光温和地注视马匹和人类。好一会儿,才矮着头,跑回洞里。
无垠之原的一半天空灰暗着,另一半天空晴朗着。
那灰暗的天空逼迫着晴朗的天空往西边去。
贺野一下子调整了心态,不再如白日里般轻视闲聊了,他很清楚,夜晚的无垠之原要比白天危险上百倍。
他上一次与狼群战斗也只是在无垠之原边上,他现在已经和这些人到了无垠之原的深处。如果没有秦老头在队伍里,贺野是不敢下这个决心到无垠之原的深处。因为他从前在无垠之原的夜晚所见过的景象。
画着地狱的招魂幡在前面起起伏伏,但根本没有人握着招魂幡的杆子。
在招魂幡的后面跟着的是两列沉默的骑兵。
骑兵骑着马,速度飞快,但他们骑着的马没有小腿。
那队在黑夜里行进的队伍根本没有接触到地面,他们都像是能够凌空移动。
那队阴气深深的人马就像一阵狂风瞬间经过贺野面前,贺野当时就突的被一种阴寒之气击中,失去了意识,他最后瞥见的景象就是那队人进入了无垠之原的深处。
等他醒来后,他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出现了黑斑。那些黑斑令他觉得恶心和惊惧,十五天也不消失,后来是秦老兵在他身上打了一百零八拳,把贺野打的眼冒金星吐出黑血后,那些黑斑才消失了。
自那以后,贺野就很少深入无垠之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