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是灯火未歇,冷冷灯晕,不远处就是浪子们在吃肉喝酒玩牌九。
人间的热闹都在荒唐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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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守府里的管事领着蒯先生进去。大厅中入眼就是一副诸葛丞相的对联“非淡泊无以明智,非宁静无以致远”。可不要看见这幅对联就以为落霞城的郡守京霜刃是位儒雅文士。他是位铁打的汉子,外刚内烈,性情暴躁,又力大无比,经常一个不在意就伤人。京霜刃也知他这个个性不好,故而当年蒯先生作为边关唯一一位先生来到落霞城时,他就期期艾艾地提着两壶烈酒上门,他想着读书人总归有法子叫人心平气和。所以这副对联是蒯先生提醒他后他才挂着的。
奈何京霜刃的性情就是锻造好的钢铁,也白费了这幅对联。
蒯先生思及往事,淡淡微笑。
京霜刃得知蒯先生来了,即刻匆匆赶来,一进门就解下外袍松松地挂在椅背上,大大咧咧地坐下。京霜刃笑道:“蒯先生来可有要事?可又是有不长眼的牙子混到落霞城来了?”他说起拐卖的牙子,眼中寒光乍现。他可不是仁人志士,曾有刀口舔血的十年足以令京霜刃下狠手,尤其是对人牙子们。
蒯先生似有些惭愧,道:“不是此事,是我的学塾已经无人了。”
京霜刃皱眉,他一个粗壮汉子此时脸色像是无奈的小姑娘,有种说不出的尴尬。凉州自古以来不兴诗文,民众热衷骑射,他自己也不是个好书之人,无怪蒯先生的学塾没有学生。
他道:“我想帮忙,但我也没办法啊。先生,这里是凉州.....要不我替你抓几个街上的混小子来?”
蒯玉燃笑了笑,道:“我也知此事不易。此来是想告知一声,我已经找到学塾的最后一位弟子了。之后三年学塾都不会招人了。就算想招学生,落霞城也无人来了。”
现实便是如此冷清,但他仍旧是神态温和的样子。他并不因为无学生可教而导致轻蔑了先生地位的张皇,也没有试图离开凉州这个破地方,只是静心等待每一位学生的来临。
京霜刃突的忆起蒯先生在凉州已有七十年,七十年来教生无数,有过桃李满堂的辉煌,也有孑然一人的孤守,但谁能料到他最后留下的是故旧寥落的寂寞。
七十年说来也只是人生的一次眨眼,先生就老了。
蒯玉燃道:“我那最后一位弟子就是前段时日送到监狱的马长宵。”
京霜刃蹙眉道:“他?像他那种大奸大恶之徒怎么能拜蒯先生为师呢?”
“圣人言:有教无类。他若一直被关押便永远没有回首的机会。我亲自教他,是想感化他,让他回头。”
京霜刃面露隐忧:“要是教不了呢?”
蒯先生笑了笑,道:“那我亲自送他回来。而且有全城人看住他,他也不能不服气。”
京霜刃微微思索,便应下此事。其实马长宵所为令人唾弃,但凉州还有更多人要被世人唾弃。只是在凉州,无人管束,无法管束,捉拿了那些人,过不了多久又放回去了。在凉州的官员都已经习惯这些。
因此,蒯先生便带着仿佛迷途的马长宵走出了监牢。马长宵抬头望见苍空,还是恍惚着,他原先都以为自己死定了,在牢里低头想着自己的家,他既然被抓了,他的家不久也就会变别人的家,别人路过他家,见里面没人,就坐下了,那里就不是他的家了。心中一阵茫茫然,你看,我挣挣扎扎活着,脏的不干净的都干过,最后连自己的家都不是我的了,旁人也不知道那个家的主人死了。
直到踏到外面的地上,马长宵的手掌在抽搐,他怔怔然看向带他出来的蒯玉燃。
蒯玉燃道:“我欲教你迷途知返,你要是不愿意你可以回去。”
马长宵立即疯狂摇头,他不要再回到那个阴暗的牢笼里了,甭管对方是谁,只要他把自己就出去,让他做什么都行,道:“别让我回去,我什么都听你的。”
蒯玉燃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道:“你的心还不够诚,这也是自然的。等你的心诚了,我就收你为弟子。现在,你去见一个人。”
“见谁?”马长宵问。
“拜见神龟啊。”一只乌黑的老龟慢腾腾地走在路上,向他们看来。老龟后面是马长宵深感惊惧的“黑影”,孤单站在道路中央的南岁引。
马长宵一见之下,跌倒在地。她她她——怎么哪里都有她?
王涂是特意跟着南岁引来见马长宵,想他们在徐州翻天覆地的日子遇过刺杀,闯过帝墓,设过埋伏,夺过洞天,但是它没见过有人想要诱拐南岁引的。南岁引是谁啊?怎么都不死的老怪物啊!而在凉州,马长宵竟想要诱拐南岁引,王涂佩服至极,不为别的,就为这不知死活的勇气。
可惜此次一见,王涂有些失望。虽知南岁引恐怖,但马长宵一眼就倒地,这礼行的也太大了点。
贺野原本听到此事,也气冲冲地想要过来教训马长宵一顿,但是中途有人找他有要事,他也就没来。
马长宵好久后才捡回神智,望向蒯玉燃磕磕绊绊问道:“见这位尊上......做什么?”
王涂奸笑道:“当然是为老夫鞍前马后了!”
为一只老龟鞍前马后?马长宵傻眼。
紧接着傻眼的是王涂,南岁引提起它的尾巴。她不言不语。王涂就像是突的怏了的禾苗,转换了之前的那种口吻,正经道:“列祖列宗在上,要你为落霞城的辉煌奉献一份薄力。哪里有人需要帮忙,你就去哪里。”但是如果不乖的被揍了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凉州风气,王涂心想。
马长宵看到蒯玉燃点头,他直直想回绝,但是面对上他们,提不出任何反对的话来,毕竟自己方才还被关在牢狱里。
王涂领着马长宵开始它的作威作福,啊不对,是惩恶扬善之路,此谓之教化,谓之上好的造化。它高傲地昂首,小眼睛示意马长宵托起它来,好使它能够占据高地,显出它俯瞰人世间的无上风采来最好。
见这只老龟神态高傲,深谙其也不是凡物,心中惴惴不安,但马长宵毫无法子,只能托着这烫手山芋走。走一步,王涂就开始嘲讽街上的路人,小姑娘你腰太胖了,衣服都套不住了,小伙子你太瘦了,不是个凉州人,哎哎,老头子请问您老何时归西。总之,什么样的办法能惹人生气就怎么惹人生气,他们又不会跟一只王八计较,心中的怒气只会发泄到托着王八的主人身上。路人们心道:未料此人淳朴和平,却教出这种王八来,这王八的话肯定都是跟着马长宵学的,两人都不是好货色!
玉石动手。马长宵挨揍。王涂悠闲地在一旁勾搭肉铺子的屠夫给它五花肉。至于马长宵身上有多少青紫的拳印,王涂才不关心呢。
王涂心道:“人之一生,千难万难,回头最难。做人还不如吃五花肉呢。”
一路走下来,马长宵鼻青脸肿,门牙都隐隐松动起来。
马长宵像是缩成一团的花猫缩在墙角,他旁边是坐在花毯上的老人。老人的时光仿佛静止,人已年老,样貌变化就小的看不出来。有时他们说他们一百岁,有时他们又说七十岁。马长宵的神色虽像霜打的茄子,可与旁边的老人是显然不同的,他眉目间还有精神气,虽然这精神气像荒唐的酒,无味的沙子。
王涂见到他神色灰暗却不至于绝望,觉得压性子压的差不多了,终于正经了神色,慢腾腾地转头凝视他,慢慢道:“落霞城城东城东有一位老人,他家里有两亩田正待他收割,但他腿受伤了,不能下床。所以,你去帮他收粮食。”
马长宵的头像拨浪鼓一样摇着,刚想拒绝,就看到王涂忽然神色狡猾像是要对旁边的老人们说什么,马长宵的头瞬间重重点下,他道:“行。”
夏至刚过,太阳不知人间疾苦地挂在天空。
田畔白杨树的树荫下,王涂利用五墟洞天的材料随手搭个减热的凉气灵气阵,再把贺野借给它的凉席铺开来,悠哉地乘凉,接着时不时吼几声:“你难道要愧对你的列祖列宗吗,气死还在病床上的老人吗,再不割麦子麦子就烂了!”
马长宵脸红的像是着火的荒山,握着镰刀的掌心里那一阵阵火辣辣的感觉冲到心中,他太累了,可是王涂的话掐点掐的准,每次当马长宵感觉坚持不住即将要倒下时,王涂就在似梦非梦的那一瞬叫醒他疲乏的神智,令他再一次挥刀。
马长宵在心中骂天骂地,骂九原郡的所有人。
但是日头耀目,清风不来,他连心中痛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机械地挥手,割下,捆好。
黑色的牛走进碧绿色的玉米田,也许不会出来,也许会出来。大概它们也苦恼夏天。赶集归来的农夫们坐在牛车上,从遥远处向马长宵招手和翘起大拇指,意思是年轻小伙子,很有干劲,不愧是凉州人。马长宵呆呆立着,扯了扯脸颊,好久后压低草帽,影子遮住他的脸,然后向他们回手。
这时,一片云推着一片云,往西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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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涂领走马长宵后,蒯先生作揖即走。
他似乎并不在意马长宵逃走,也不担忧南岁引下杀手。
他好像对南岁引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
蒯先生是落霞城唯一的先生,还可能是大夏十六道边关中唯一的先生。凉州不兴诗书,不养儒生。因此,蒯先生也是称得上类似凤毛麟角的门面了。可惜,这个门面着实不怎么样。有五年没有教完过一个学生。幸好蒯先生也不生气,学生学到一半就退学了的事情,他只是不语地微笑,眉目间尽是好涵养,令人如沐春风。
因他门下如今只有那位心不诚的弟子,想那位弟子真正入门还需时日,他还有大把流年来抛。
他散步。
南岁引也散步。
蒯先生散步是不着边际的,如兑水的墨,泼到哪里就算哪里。
南岁引的散步是缓缓的,慢的像是要把一生就在路上走完。
南岁引跟着蒯先生。因为她很无聊。落霞城只有瑰丽落霞算是入她眼,但看久之后也不过尔尔。她一向对人间不甚留恋。
蒯玉燃却是稍微称的上有趣的人。
哪怕南岁引不在乎他人蝼蚁般短暂的生命,她也会有兴致,偶尔把目光落在人世间这样的人身上。
蒯玉燃没有走很久。他走到自己的学塾就不走了。
南岁引止步,站在学塾外,她抬头看见门上的学塾名字,工整和慎的四个字,“凉州学塾”。
她立着,没想多久就转身离开。也许她走进去会有所不同,但她不会。
她要继续走。
日光虽烈,她却不流一滴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