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田行站在毡包中央,蔚蓝色的天光慢慢地从顶窗往下流,远远看去就像是环绕着这位年迈却有力的老者。他慢慢道:“北地郡有一户姓蓝的人家,他们有一件祖传的神物,为春秋八剑之一的辟邪剑,这件事只有蓝家人知道,但是有一天蓝家意外泄露这个秘密后被人灭门,那件神物就此失踪。不久前,我们终于发现了那件神物的踪迹,它竟然在金武威的手上。”
众人听到“金武威”这三个字都一顿。龙田行环视所有人,他想起那件事嘴角就泛着冷光:“金武威这个名字你们也许不清楚,但他父亲你们一定知道,那就是金城马场的主人——威震凉州的金鸠金大人!”
“那蓝家的人能怎么样呢?他们就只是凡人,被欺负了,是不是也是应该的?他们说,应该!”龙田行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在江湖二十余年,世态炎凉自然清楚,深知世间的道理不是一句公正就行了的,弱的人就会被欺负,强的人就能长命百岁!而且我与蓝家绝没有半点关系!”
“唯一能称的上关系的就是,我与蓝家人见过一面,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我身后跟着的人,他们出生的时候,蓝家已灭族,他们也从来没有见过蓝家人,他们根本没接到过蓝家的半文钱。”龙田行说到这里像是说不下去了。他停了停,脸上像是霜雪覆盖过,他只默默听着毡包外面的声音,毡包外面只有刀鞘拍着马背的声音。
这声音,懒漫。
外面的人不在乎龙田行的故事,他们只想着劫下这趟镖。
龙田行在凉州混了这么多年,很清楚这时候马贼的心思,越是清楚他的脸色越是冷。他冷着眼,望着天大声道:“这趟镖的定金是蓝家的三十六口命,运的货是金武威的那把剑,要送给的人姓姚。随我运这趟镖的兄弟半分钱都不拿。”
他们竟然是分文不取,竟然只是完完全全的意气之为!
毡包里的众人脸色一阵变幻,他们虽性情各异,身份不同,但此时都被龙田行的故事所震动,贺野觉得这是他听过最简单也是最意气的故事。只有凉州,才会有这样的故事。
龙田行带领的一行人在他讲完那个故事抬着头,锐利的目光像是要透过毡包直直穿到外面的人身上。他们出门前在想着今日明日下个月到哪里拼酒下馆子,他们出门后就想着他们的镖,他们的背好像都稍稍弯了一点,因为他们接过了三十六条命的定金。
他们,是凉州人,敢接死人的镖的凉州男人。
龙田行不再看其他人,他就直接踏出去,那一行人也跟着他走出去。所有人都看的出来,他们已经很疲乏,他们对上外面的敌人没有生机可言。这是一趟死路。但没有人在这个时候问一句值不值得,凉州人向来不问值不值得,他们就问痛快!
痛快!勇敢!意气!
贺野握住了他的战刀,他竟然率先龙田行一步要冲出去,但龙田行突然一伸手按在了他的肩上,把他摔了回来。
龙田行笑道:
“我们有力气。”
贺野看着他的背影道:“我也有力气。”
外面的人嘲笑道:“你们死后都没有了力气。”他们听完那个故事内也是心有波澜,但马贼不管那心中波澜,他们是没有目的没有家的人,他们更是要命的人。外面的人想要命,就得要这趟镖走不了。
龙田行不在乎地大笑起来,然后他们一行人就消失在毡包众人的眼光里,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掀开了毡子。
外面很安静,没有声响,贺野对恩怨情仇还不如滚刀肉们深入,但他这时却心中沉沉的,他似乎已经闻到了未来的腥气。
马蹄声开始如轮子一样滚起来,踏踏踏的踩在人心上,刀锋砍到血肉的声音、不屑的嗤笑声、受伤的闷哼声一起动起来。
然而,无垠之原还是寂静的。
贺野北边坐着的两位青年凝视了火炉一会儿,然后他们的手指轻轻搭上了他们的弓。他们的指节有着经年的老茧,他们的弓是乌木弓,弓背被时光磨损的铮亮。他们的箭囊里只有一支漆黑的箭,箭羽乃是大地飞鹰的羽。
他们搭上他们的弓动作宛如行云流水,他们射箭的姿势如酣畅淋漓的泼墨,夹箭、弯弓、射出,飞箭就像一颗陨星带着雷霆之势透过天窗往外飞出。他们眨眼间就完成了射箭的工作,就像是已经熟练到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噗嗤噗嗤噗嗤——箭支穿透身体的声音,然后漆黑的箭矢又倏地风般刺破毡包回到箭囊中。射箭的青年人神色自若,就像是他们什么都没有做过,就像是刚才那一箭只是众人眼花罢了。这一切发生地太快!
但是,箭矢上染了殷红的血,红红的血迹刺的人眼睛一痛。
外面的乱斗顿时一静,像是被惊住了,晌久后他们才像是恢复了神智,方才外面最先出声道明太平镖局来历的人再次说话:“一只穿云箭!”
他认出了这种箭,其他人也认出了这种箭。
那个姓姚的人掌握的一只箭。
良久后,马贼眯着眼,眼里闪烁冷光像是要透过毡包看到什么,语气稍稍和缓道:“大家都是道上的兄弟,你们今天闭个眼,以后见面也我们也闭眼。”
毡包内,两人中较高的那一位道:“可是我们已经睁眼。”
较矮的那一位道:“难道你们要我们把眼睛挖下来吗?”
较高的那一位道:“我觉得不行。”
较矮的那一位道:“我也觉得不行。”
说完,两位青年身上那种令人不敢接近的冷峻之气消失了,他们这时都笑起来。外面的人就只得听着他们笑,没有一个人敢打断他们笑。马上的尸体无力地瘫软在马背上,感觉到阴冷气息的马稀溜溜地嘶鸣一声,然后一提腿,一摇首,就直直向着某个地方跑去。没有人知道马要往哪里跑去,但没有一个人去追马。马的方向和人的方向是不同的,转不回来的。
马贼们觉得无垠之原的风开始冷,他们握着缰绳的手背在夜色下显出几分惨白。
毡包外面立在无垠之原的夜下,马贼道:“难道你们要留下这趟镖吗?”
“我们不收镖。”毡包内靠近暖和的火炉,较高的那一位道,“我们只射箭。”
较高的那位话音刚落,太行镖局的一队人回来了,少了十个人。他们感激地看了眼那两位青年然后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血迹开始从他们的大腿下漫开,他们屁股底下的羊毛的颜色渐渐变成了像是烤糊的褐色。若不是那一支穿云箭,他们是回不来的。贺野也看向那两位青年,他心中有一种豪情在翻滚,他心道:“穿云箭,穿云箭,我竟然能见到穿云箭.....”贺野一直认为穿云箭是凉州的一个传说,带着豪气和血性的传说,没料今日,他竟然能够见到穿云箭。这一刹那,贺野只想如马一样在原野上飞奔,将心中的激动如汗水般挥泄光,让金光照着他的所有肌肤。他就想立刻回城,对着所有人大喊,他今天见到了穿云箭,他一定要入伍。
有马贼在首领的目光示意下想要进来看看到底有多少背箭之人,但眼睛还未睁开,小腿还没伸进来就被贺野一拳头揍了出去,在草地上滚了三圈后,捂着自己肿了的脸。
随后毡包里的主人大声道:“我们不欢迎你们这种客人。”
然而马贼是不管不顾的,他们知道不能善了,也不决定善了。他们抚了抚马头,低下身体紧紧贴着马背,他们和马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宽刀。他们一手紧紧抓着缰绳,一手抓住了杀人的刀。
咻——这一响亮的声音就是哨子的鸣叫。
马像黑旋风围着毡包狂奔起来,他们冷锐的刀光划过毡包的绳子与柳骨,毡包嘎吱的快要散架了。此时正五月,春末夏初,天气不寒,牧民们搭建毡包并未如冬天般层层包裹住,面对已经有些疯狂的马贼,毡包薄且脆弱。战刀带着割断一切的狠厉气息,马圈逐渐逼近毡包,就差最后一块布,他们割开后就会是他们的拿手好戏,看着猎物在他们的包围中无力呻吟,痛苦挣扎。马贼们的笑容扭曲起来。
这是马贼惯用的围杀之术,脱胎于一个上古军阵。他们用起围杀之术少了军队的正纪,多了狡诈与灵活,但这样子更适合马贼的习惯。这种围杀之术用的时候就像狼群围剿,但遇上大敌时又能够凭借马的灵活而迅速散开,这是一种百试百灵的招数。一般修士面对这种围杀一时半会也没有办法逃脱,除非他会飞。可是这里是无垠之原,广袤无边的没有可以让人歇脚的地方。
毡包里的所有人都脸色一变,他们已经拿出了自己的武器。妇女则牢牢抱紧了自己的孩子,同时迅速掏出讲刀剑,互相传递武器。他们的动作很熟练很快,但有一个人的速度特别快,快到只有众人的惊呼声才能表现出他到底多么快。
西北角佛像前那个胖和尚动了起来,他大骂一声:“你们大晚上做啥子嘞啊?佛爷要睡觉了,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胖和尚一站起来,就气若洪钟,与那太平镖局的龙田行气势不相上下,特别是他那如巨山般的体积更叫人惧上三分,心里不自觉地想着:这和尚怎么......这么胖?胖和尚也没回应别人心里的疑问,抽出一根铜禅杖,铜禅杖就直冲重弄地一撞地,刹那间一股气流如钟以禅杖为中心激荡出去。
这一招式乃是蕴含了无上威力的道诀,毡包里半个人也没摔跤,只有外面的马如山洪裹走砰然倒地,四条腿不停抽搐的。马贼们也大多受了伤,身体青紫了一大块。能将灵气控制的如此巧妙而强健,刚柔并济,众人知晓这胖和尚能耐非凡。
“艹,遇上狠人了......”受伤的马贼捂着自己的手,咬牙道。凉州这地方从来没有人敢叫嚣自己无敌,因为“高手在民间”这句话在凉州得到了充分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