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包里的胖和尚一击震慑了所有马贼,接着他直直看向龙田行道:“佛爷这辈子瞧的起的人不多,你是一个,今天就放走你们。”然后胖和尚连连冷笑道,“至于那些小贼,就给佛爷打牙祭了.....”
胖和尚言语如此嚣张,但外面的马贼都不敢动,里面的人也都有些讶异,贺野觉得背着穿云箭的两人虽然冷峻,但也是行伍出身,值得信赖。可是这个时候,他们两人神色很古怪,像是刚刚认出这个胖和尚。从这个神秘的胖和尚身上,贺野莫名感到了一种邪气。
贺野正悄悄观察胖和尚的时候,胖和尚再次冷笑,忽的抡起他的禅杖,破开毡包直接打死了一个想要逃跑的人。“你们坏了佛爷的觉,半分钱没留下就要走?”胖和尚眼中凶光大露,他可以放过一把春秋八剑,但他总得赚点小钱不然心里过意不去,这群马贼阵法不错,肯定借之在这地盘搜刮过不少,正好补上他这次出门的花销。
“来,交钱!”胖和尚俯视所有马贼,他那过于魁梧的体态像座山似的投下阴影笼罩所有人。老的龙田行,马贼们不怕,但是这种胖且正当壮年的不知深浅的胖和尚,马贼心里都惊惧,又有见多识广的认出了胖和尚的袈裟,黄底红边,那是悬空寺高僧的袈裟。马贼们都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这次出门前就应该找人算一把,撞上什么不好这次撞上了和尚,这简直要了他们的老命。
胖和尚行事邪气,却很干脆,要收钱就收钱,要放人就放人。至于没钱的嘴贱的,胖和尚一根禅杖砸下去,头留下。收过钱,胖和尚没有半点高僧气质盘腿坐下,拿出根竹牙签边揩牙缝边道:“佛爷是花钱买了这条消息的,没想到还撞上这种不长眼的,他娘的劫镖都没啥子意思了.....在佛爷回心转意前,你们走吧,走的远远的。”
龙田行在他说完那一刻立刻就站起来,动作有素地甚至带着点仓皇失措的意味地走了出去。他们步履不停,匆匆离开。
待三个时辰后,龙田行才让人停下。
“那个胖和尚到底是谁,我们要跑的如此快?”有人问道。
“酒肉和尚。”龙田行脸上是深深的畏惧之意,他没有料到会遇上这个和尚,他那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那和尚一出手他就知道是那个人。
这下,所有人才明白龙田行为何匆匆离开。
那竟然是邪道十一人中的酒肉和尚。
玄门九峰为正道之首,那么邪道十一人就为魔道之首。魔道一向混乱,内部纷争不绝,再加上玄门打击,邪道没有统一的巨大势力,只有十一位风采奇异、神秘莫测的人杰,他们与普通魔道不同,但也与正道不同,故名邪道十一人。千百年来邪道十一人掌管的邪道势力生生不灭,代代不绝。
从来没有人敢惹邪道十一人,也从来没有人知道那些惹过邪道十一人的下场怎么样了。
“邪道十一人是谁?”太平镖局中有年纪尚浅,不知江湖的青年问道。
“你们出生的晚是不知道当初邪道十一人纵横天下的景象,他们行过的地方皆是人烟绝迹,草木不生。”回忆邪道十一人时龙田行的语气凝滞了些,“邪道十一人皆为羽化境以上的人物,他们未堕入魔道前有的出自九姓王侯,有的出自名门大派,有的天生异象,皆为一时俊杰。桃花娘子艳绝天下,白狐公子谋断江湖,正邪难辨的酒肉和尚,招魂巫师一张招魂幡,妖刀道长一刀漠雪,玲珑塔主一器镇圣人,青诗姑娘以音杀人,刺黑杀圣扬名,叛将一枪断魂,昆吾神祭,信徒遍地,还有一位不见踪迹的阴天子。”
他人暗自咋舌,这些人名号听起来就大的吓人。
接着龙田行像是感慨又像是畏惧,慢慢道:“他们可说是当世无双人物,但是,他们死了。邪道十一人号称十一人,也有继承者,但是真正拿的出手的敢和圣人叫板的最后只剩下五人——酒肉和尚,白狐公子,阴天子,刺黑,青诗姑娘。自那以后邪道不振。”
“谁杀了他们?”
龙田行只说三个字:“小阴山。”
二十二年前,玄门首席在短短一个月内过昭关、度玉门、破嘉峪。一路上,杀妖四百五十六具,斩魔一百二十一具,灭神六十一位,拆庙十三座,拆观二十三次。
大战十五次,小战一百三十二次。不曾拔剑。
后于小阴山拔剑,屠魔无数,战死。
纵邪道十一人风光半生,天骄无敌,最后还是败在了玄门的一把剑下。自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以后,小阴山被封,直至黄河水崩,封印破开。但人们要提一个传奇就会提小阴山,他们从不提那个名讳。
“有的人哪怕死了,她也从来没有败过。”龙田行愤声道。“但是有的人活着,连畜生都比不上!”他们还要继续前行,他们已经收了定金。龙田行知道此行接下来会更加危险,但他一定要把这把剑送到那个人手上。死者的尊严,并不是可以欺侮的。
三十六条命的尊严,倘使活人不尊重,就让他这个老头子用拳头教教他们什么叫做尊老。
他们脚下的是浩瀚的无垠之原。它如四海被圣人一碗盛起,如九天苍穹倒挂,它是没有边的,只有风擦过虚空传来的奇异的响声,是极静的箜篌,是苍凉的号角。
太行镖局的人像是一队黑色的小蚂蚁,在无垠之原里渐渐消失了踪影,只有冷白月光无情地注视地上伏倒的野草。有没有人能听见镖局到达目的地的声音?
太平镖局一行人离开后,贺野初入门时看到的睡在矮腿桌上的孩子忽然起来,她的眼神平静的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睡过。她看上去像是那种最常见的孩子,不大不小,那种年纪一个意外就莽莽撞撞地闯入关于人生关于前途的无趣困惑里。她的衣服发白,线头有些散开,上面是风尘和羁旅的气息。但他人下一眼看过去就发现她竟然与这羊毛毯子、这火炉、这毡包浑然一体,仿佛她无论在哪里,她都与这天地合为一体。这在修士眼中是极为不可能的事情,她简直像是生而合道。
她看着胖和尚,仿佛刚睡醒,语速有些慢地说:“给钱,陈小帅。”
她在看酒肉和尚,但眼里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天地万物没有什么能容入她的眼睛。她太平静,就像站在高山之巅的冰雪里俯视人间。
酒肉和尚脸狠狠一抽,脖子像是被人掐住似的红了一片,他睁圆了眼睛,恼怒地看着那个孩子道:“他娘的是谁告诉你我叫这个名字,哪个王八羔子把佛爷的名字泄露出去了?”
“陈小帅”这个名字是酒肉和尚一辈子都不想回忆的耻辱。试问天下会有哪位豪杰取了这么个平凡无奇充满了泥土的朴素意味的名字,又试问邪道十一人中哪个人有近似大白菜的名字?陈小帅只觉得这辈子再也不想听到这个名字了,哪怕听到被弃置的佛号也不想听这个真名。但是在一个普通的毡包里,一个普通的孩子叫出了这个令他觉得像是被人剥了衣服的要命的名字。
酒肉和尚当时脑海里就瞬间闪过数百种吓哭小孩子的想法,然后他看着那个平静的孩子,他忽然觉得心惊肉跳。
他看她的眉目越看越眼熟,全身颤动起来,像是回忆起某种痛苦,而那个睡醒的孩子根本不在意酒肉和尚看她。
过了好久,酒肉和尚头上冒汗,手指抖动着,他终于想起她的模样了,大叫道:“——诈尸啦!诈尸!”
他大叫着“诈尸”,像是火烧眉毛了跑出去,他跑出去的速度比起那群马贼有过之无不及。而把邪道十一人之一的酒肉和尚吓走的那个孩子只是沉默着,什么也不看见的样子。
贺野见到胖和尚跑走后草原上飞起的沙石,觉得这件事奇怪而无法言明。就在他觉得胖和尚不会回来的时候,酒肉和尚又像是一阵狂风刮了回来,再次卷起了漫天沙石。
他跑到那个孩子面前,问道:“我是谁?”
“陈小帅。”那个孩子平静地说。
“诈尸,真诈尸了......”胖和尚头上汗珠滚滚而下,他大叫几声后再次一溜烟似的跑出去了,像是一阵狂风。
这次他没有再跑回来。
毡包里所有人看着那个孩子的目光都有些奇异了。这个方才一直沉睡又突然醒来的孩子是谁,竟然吓跑了胖和尚?那胖和尚为什么要对这个孩子说“诈尸”?她.....莫不是什么妖邪之物不成?
一只趴在孩子腿上的甲鱼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口吐人言:“诸位有没有知道怎么去最近的城池的引路人,老夫已经在无垠之原迷路好久了。如有带路人,老夫予以重金。”
王涂的八卦龟甲在无垠之原根本不起效果。无垠之原这里以前不是发生过百万级的血战就是发生过大帝级别的战斗,所以这里才会天机被掩,无法推演。像这种地方,王涂一贯称之神魔避道的“绝地”,绝了它的命的地方。要知道它的几分本事都全靠龟甲,龟甲没有用,那它也没有用。而且总感觉南岁引这个老怪物出了五墟后就心性怪异,一个不小心她想吃甲鱼汤了怎么办,这无垠之原无边无际的草原,只有它一只甲鱼吧......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毡包后又进来一个实力深厚的和尚,王涂多精啊,它当然选择当个缩头乌龟了,等那个胖和尚被南岁引吓走后,它又跳出来。
“我知道。”贺野说。
王涂爬到贺野面前,点点头道:“不错,你小子好好带路,到时候老夫会给你天大的奖励。”
贺野耸耸肩,他不在乎奖励,他只是对他们好奇。他这个年纪的人对什么都比较好奇。他问道:“你们是谁,是从哪里来的?”
“老夫乃是神龟王涂,年八十,看你乃是实诚少年郎,这样吧,你可以叫老夫爷爷。”王涂脸不红地虚报年龄。
贺野没见过给个搭子就往上爬的灵兽,糊起人来眼睛眨也不眨的,不禁愣住了。贺野再看向那个坐着的孩子,他对这个人的好奇心比对王涂更重,她可是一个名字就吓跑了方才震慑马贼的胖和尚。
南岁引却是困困的模样,她忽视两把穿云弓,忽略单人屠狼的少年,连那只灵兽都有些忽略的样子。她沉默,低头,手慢慢的搭在碗上,然后对着一位妇女道:“请再来一碗。”
那位妇女一愣,随即笑开了脸,立刻为南岁引倒满了一杯。她喜欢那些向她讨要羊乳的客人们,羊乳可是好东西啊,外面的人都不晓得羊乳的好处,小孩子就该喝羊乳这样长大后才身体坚实,不生病嘛。
奇异的,毡包里的气氛忽然缓和下来。男人们拿出备用的柳骨和羊毛,收拾完残骸后,重新搭建起毡包。虽夜,火炉的光亮着,也能看清周围环境。牧民们是不会让游人帮忙的,他们自己做起来这种事情要更快。但若是游人一定要帮忙,比如贺野,那也拒绝不了。他是个好小伙子,牧民们都这么认为。
不帮忙的人则还是自己歇息。
那位妇人在乳白色的羊奶倒进碗里后,还主动切了一块金黄的羊肉放在碟子里,搁在南岁引前面。
南岁引低头慢慢喝了,然后又睡过去。就像贺野一开始看见的那个姿势睡过去。似乎她根本没有醒来过,也没有说出一个名字。她不帮忙,她不出声,仿佛她与这里发生过的江湖恩怨没有半毛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