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野草
一握砂
弯月如钩。
原野上是无边无际的浩大与沉静,还有无处安放的往事与前途。
黑的似乎染了墨的无垠之原,仿佛天幕倒垂悬挂,有一些不明显的湛蓝光芒。原野上一切都是无极的,但是苍凉悲旷的号角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圈一圈地动荡着伏地的野草,号角声是有方向的。大地飞鹰翱翔在苍天,它们锐利的目光巡视夜里的无垠之原,原野上的任何动静都躲不过它们的眼睛,它们是冷静而老练的捕猎者。它们就是无垠之原的斥候。每个人仰着头看到雄鹰都会心中大动,无垠之原是最大的一片草原,无垠之原的飞鹰也是最为壮伟的飞鹰,它们矫健而强劲,是生灵只能仰视的高高在上的捕猎者。
你看到大地飞鹰,只觉得看到了一片冷寂的黑夜。
一身劲装的贺野卧在草地上,他像是一匹骏马,年轻且强劲,浑身上下有着年轻人独有的激\情\和充沛的无处发泄的蛮劲。他的眉毛是黑长,他的脸在五月的风吹下有些红,不是害怕的红,那是少年人的振奋的红。他左手按着一把战刀的刀鞘,他的全身肌肉都在一呼一吸间集聚着某种力量。他的呼吸听起来与众不同,若有人顺着他的呼吸声一起呼吸,就会发现这位少年隐隐间暗合了天地日月的密语。但贺野并不是修行者,也没有修行者发现过这点奇异之处。
他面前有一群凉州狼。毛发纯黑,眼睛发亮,贺野看了它们就知道它们很饿。无垠之原上的生灵通常都是饥肠辘辘的,他们互相攻击,互相撕咬,然后饿一顿饱一顿,日夜来去了。
狼更饿了。
饿了的无论是狼还是人,都不讲道理。
不要和凉州无垠之原的任何生物讲道理,凉州人的老话。
贺野微微向后退了一步,狼群中为首一只体形粗壮的狼眼里爆发出精光。它似乎想要发动攻击,但它还要再试探,它知道它的口粮无法从它们的包围中逃出。它抱着猎食者高傲的心态,像猫抓老鼠一样紧紧盯住贺野,它还要看看这个人的实力。
猎食者与猎物的对决,就是在无垠之原上重复上演,千百前这样,千百年后还是同样的人与兽的搏斗,荒野而胡乱。
被头狼阴冷的目光盯住了,贺野知道城门的秦老兵说的话,这就是“你死,我活”。他的胸膛稍稍挺起,他在头狼的眼神下缓缓地退后一步。他知道它在盯住他的战刀,只消一刹那,他可能就会死在狼爪下。任何一位少年这种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摸上防卫生命的武器。可贺野没有摸。他也是个老练的猎人,这种时候便是要示弱。
头狼慢慢地抬起脚,前进了一步。这一步是微妙的距离,踏在杀机边缘。
这一步会是什么呢?
生,还是死?
勇敢,还是怯弱?
贺野无声地注视着头狼。头狼身后的狼群步步紧逼,把贺野逼迫到在一个方寸之地,仿佛绞人的绳索勒紧,然而套马的绳索都没它们气势逼人。
风突起,是狼群疯狂扑过来的风。它们未近的时候像是永远不会靠近,它们靠近的时候就像永远不会放弃。
贺野拔出了他的战刀,他的战刀就是城中士兵长佩的那种战刀,是被前人用过的。沾过血的战刀在死亡后传到他的手里。他对上疯狂扑过来将逃脱的空隙防住的狼群,毫无畏惧地拿刀一砍,双膝下垂,腰身一弯一个俯冲,他就从头狼的铁爪下溜索般滑过去,他的膝盖与地磨得出血,但他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膝盖的伤,他的刀已经吻上了头狼的肚子,那柔软的狼毛盖住的肚子。刀砍中了头狼,可贺野知道还没有完。他飞快拔刀,转身一飞,飞得比狼群还要高,他的染血的战刀落到了头狼的脖颈上,而那一刹那头狼嘶吼一声,一只白狼突然如飞虫咬住了贺野,阻止了贺野的刀。头狼边盯着他边后退,许多狼在贺野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它们眼睛里是绿色的光。贺野左手握紧了战刀,他冷冷盯着狼群。现在,他是猎人。
月色惨白,映的草地更加惨白。贺野战刀猛地落到狼背上,这一击像是金声玉振,激起狼的气息一阵摇晃,贺野再一脚狠狠踢中狼头,另一脚已然转向,肘击突然从背后袭来的狼。狼吞着被打碎的骨血,眼里凶光更甚。贺野一手扣住它的下巴,把狼的下巴紧紧合上上颚,然后如同卷铺盖,卷起狼的头。狼呜呼一声都没发出就直直倒地。不断有狼进入战场,不断有狼被贺野击飞。鲜血落在惨白的草地上,一副胡乱的雪地梅花图。血是梅花,雪是月光。
鲜血刚才还是滚烫的,烫的贺野手背发青,但鲜血很快就冰冷下去。
气氛冷寂如无垠之原。
贺野用手肘的衣套抹去脸上的血迹,却没有抹干净,他刚刚染血但是还是有一种说不明的干净,这的确是件奇怪的事。凉州人是不是都这样,把杀戮与生存当成吃饭喝茶一样普通?所以杀戮后还是显得那么平常淡然?
他左手还是按在战刀上,右手提着一个巨大的狼首。这么大的狼首,只有可能是头狼的头。他是老练的猎人,这件事所有看到狼首的人都会承认这一点并且因此看重贺野三分,但贺野想成为比猎人更厉害的人,他要做一位一声令下就有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贺野背着狼躯向某个方向而去。
他走了大约半里路后,脚下土地的砂土渐渐变多了。斜着的胡杨树边上有三顶毡包,宛如穹庐,人张目即可看天,闭眼即刻睡地。人在无垠之原上都是小小的酒酿圆子,毛毡是白色的羊乳,温顺地抻着,这不正像是羊乳里乳白的酒酿圆子,很有意思,还有道不明的渺远之意吗?
茫茫无际的原野上,这三顶毡包像三片小馒头,只有这三片。
贺野揭开白色蓝边的毡子进去后,第一眼是中央摇曳着的火光,一群牧民正在围着火炉吃肉,烤肉的热气顺着天窗升出去。毡包里大多是牧人和在无垠之原上游荡的游人。牧人热情豪爽,无论是谁,都会请他们喝酒吃肉,而且他们还熟悉无垠之原的道路。只有他们知道,年复一年被野草盖住的出路。
毡包里的人看到贺野背着的狼尸,眼里冒出欣赏之意。像贺野这种屠狼少年无论到哪顶毡包里都会收到礼待。凉州人不玩礼节尊卑那一套,他们眼里只有强势战绩。
贺野对着主人微微点头,接着自然坐在西边的羊毛毡上。贺野的动作很轻微小声,因为已深夜。他取出一块烤肉吃起来,同时眼光悄无声息地扫过毡包里的所有人。城门的秦老兵说,每次在外都必须这么做。
毡包里十分之七的人是牧民,剩下的是游人。贺野注意到他的北边坐着两位背着长弓的青年人,一身劲装,眼神冷峻,他们吃肉很快,动作很熟练,行为颇有些行伍气息,大概是边城的斥候。牧人放着佛像的西北角处有一位胖和尚,在贺野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一直把眼光放在白茶上的他忽然对上贺野的目光笑了一笑,仿佛正要普度众生。胖和尚的脸在火炉光影下竟然隐隐与那被供奉的佛像有些相似,贺野心中一震,他知道这和尚来历肯定不一般,肯定是个狠岔子。在贺野的斜对面,有一个孩子胳膊交叉,把脸埋下,趴在矮腿木桌上。他的手边放着一碗空了的但边缘有奶渍的茶碗。看起来他喝过羊乳后睡着了。两个茶贩子戴着褐色的帽子,腰上挂着褐色的钱袋酒囊,脸红红地在说些东南西北的传言。
贺野低头吃肉。在他吃了三大块肉后,突然有一队人从毛毡外进来了。他们风尘仆仆,靴子一动就有砂子滚下来,裤腿上还留着野草的根茎。他们似乎也知道牧民的习惯,进来后在火炉边找了个角落坐下,他们人数众多但没有一个人说话,就好像是一旦说话就会暴露口中的秘密。他们吃肉喝水交流都是在寂静中完成的。贺野用余光地看着他们,但是下一刻就心惊,因为他发现这些人刚刚染过血,不是狼血,是马血。
在凉州,不到绝地就不会杀马。这一行人肯定陷入了某种穷图匕见的绝境中,所以他们才会杀马。
不久忽然响起奇异的尖叫声,像是乌鸦。在夜空飘荡着,毡包里的所有人忽然神色一凛,那是哨声,召集人马的声音,有危险了。天窗里的热气也似乎被那尖叫声吓到,不由得一停。
毡包里的人听着那哨声逐渐响亮,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肉。那哨声是向他们来的,但不是向牧民来的。几乎没有人能够在失去牧民的招待还可以在无垠之原生存下去。
火炉旺盛地燃烧着,草地的清香和油腻的肉香一同浮起。这个时候本该是招待客人的欢乐时候,但是每一个做主人都知道总有些不速之客。
牧民中靠近火炉的为首的一位中年人忽然出声道:“我们的习惯,你们不知道吗?”
有一道声音从毡包外面响起,人虽在外面,但声音像是在贺野耳边响起,“所以我们在等他们吃好。”
毡包的主人又道:“吃完?”
“吃完。”
背着长弓的两位中有一位身材稍稍矮小的人问道:“要是他们永远吃不完呢?”
“那我们永远在外面候着。”外面的人笑起来,“但是,我想声名显赫的北地郡太平镖局龙老先生应该不会一直吃白食吧?”
外面的人说完,又响起几人的嗤笑声。外面的人有恃无恐,他们对自己很有信心,对自己拦下太平镖局很有信心。他们的信心没有一天有今天这么大,他们对未来的期盼也没有一天有今天这么大。
贺野听到他们满怀自信的笑声,立刻看向那风尘仆仆的一行人。他这下才发现,虽然这行人神情疲惫,一声不响,但他们袖子口有一道小小的太平纹,若不仔细观察,是不会发现他们的标志——太平。太平镖局,名震关外,平日都是亮出旗子也不怕别人来劫的,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劫下。但是他们这次为什么小心翼翼,连镖局的标志都缩小成不起眼的针眼呢?贺野一想就有些担忧,那小小的针脚似乎昭示了他们早知道这一趟的危险。贺野看到了太平镖局中有一位老人站起来。他不站出来前,他和普通老人似乎没有不同,但他一站出来就像是所有的目光都应该看着他。他的样貌不值一提,但他的那股气度很令人心惊,令贺野想起了秦老兵偶尔的神态,只有一个词来形容他们的神情,“无畏无惧”。
他是龙田行,太平镖局的一个响当当的招牌。他运过的镖从来没有失手过,所以太平镖局叫做太平。但龙田行已经从镖头的位置上退下十一年之久,是什么样的镖值得他重出江湖运一次呢?有些人想知道,有些人不想知道。
龙田行先道:“多谢主人留客。”立刻回头对着那行人道:“你们吃饱了吗?”
“饱了。”只有一个声音,却盖住了外面的笑声,因为这声音里包含着某种的决心。
“你们有力气了吗?”龙田行再问,脸色肃穆。
“有力气。”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知道,你们当中很多人才初出茅庐,家中还有父母妻子需要你们供养,但今天,就问一件事,你们还有勇气拔刀吗?”龙田行如刀的目光刮过每一个人。“你们可以走,我发誓,绝不会有人向你们追责。”
他们只有一个回答,那就是刀出鞘的声音。
他们不再言语,因为世上有些心情用言语也表达不了。
死亡的恐怖在他们拔刀的勇气下显得格外渺小,他们那一刹那忘却了死亡,忘却了前途,只有心中激荡的勇气,像大鼓一样锤着心脏。
勇气!
龙田行拍掌,他大笑,这一声大笑是对外面的人极度嘲讽,是对他们自己的高度赞扬,他笑完后道:“我去之前,一定要给今天所有人都讲完一个故事。哪怕我死了,这个故事也绝不会只有一个人知道。”
贺野呼吸一顿,他知道这个故事肯定与这趟镖有关。那趟他们没有用箱子带着的镖,那趟值得龙田行护卫的镖,那趟镖里到底运的是绝世宝藏,还是惊天秘密?一刹那,无垠之原也像是要听这个故事,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望着龙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