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珩这晚,失眠了。
一袭红衣的小姑娘,和脑海里许久想不起模样,都快要遗忘掉的红色身影渐渐重叠,连哭起来的神情,都好像一模一样。
陆蔷薇,好像很多年,没有人在他耳边提起这个名字了。
人如其名,就像一朵红色的蔷薇花。天生明艳动人的少女,也会拉着他的衣袖,不依不饶地让他尝尝自己做的菜肴。
当初为什么要救下陆琳琅,明知这会是个后患无穷的麻烦,但他还是将她带回山庄,给了她不会受人非议的身份。
或许只是因为,那天穿着火红嫁衣的小姑娘,让他想起了六年前,他最后看到的那抹红色身影。
那也是最后一面。
陆琳琅这晚睡得早,但是夜里却发起烧来。
是守夜的秋实去检查陆琳琅有没有盖好被子,才发现小姐脸色不对,像是在做噩梦,一碰额头,却是滚烫。
整个彩云阁上上下下都闹醒了,丑时已过,还需一两个时辰才天亮。春华和秋实忙着给陆琳琅用湿毛巾降温,小厮则迅速跑去明月轩禀报。陆景珩原本已经有点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但向来睡眠浅,被院子里的人声吵醒,立马穿衣起床。
“少主,彩云阁禀报说三小姐突然发起热来。”陆海不敢怠慢,立马转告给陆景珩。
“去请陆悬,我现在过去。”
陆悬被从睡梦中喊醒,本来也是不大高兴,但一听说是三小姐突然病了,立马打起精神,拿起药箱往彩云阁赶。
把脉切脉,屋里只留了春华秋实和陆景珩三人。陆海守在门口,身旁是五六个小厮丫鬟,都是一脸焦急的模样,这是装不来的。
看来这位三小姐,待下人应该很好。
“三小姐她白日里可是受到了什么惊吓?”陆悬询问两个丫鬟。
春华和秋实面面相觑,一起摇头,“小姐她今天都是由我们贴身跟着的,没有受到惊吓。”
春华倒是想起来晚膳时小姐在明月轩哭起来的事情,但是这件事她万万不敢在陆景珩面前提起来。
“三小姐她脉象有些乱,似乎是心绪不平,有一口气郁结于心,因而导致夜间突然发热。若要赶快退热,只用冷水敷额头怕是太慢,少主您看,是否要用针灸……”陆悬去询问陆景珩的意思。
陆景珩点头,“要尽快退热。”他相信陆悬的医术。
针灸过后没一会儿,陆琳琅的体温果然下降了一些,陆悬又开了药方,嘱咐丫鬟让三小姐一日服用两次,早晚各一次。
春华送陆悬出去,秋实拿来更厚的被子给陆琳琅换上,这也是陆悬说的,为了更快的出汗,让病气也出来。
“少爷,您也去休息吧,这里有奴婢守着。”秋实见陆景珩也一脸疲倦的样子,有些不忍。
寅时都快过了,再有一个时辰就天亮,陆景珩没有离开,而是让秋实去吩咐小厨房熬好清粥,免得陆琳琅醒了肚子饿。
少女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是因为退了热,一直皱着的眉头也缓下来。陆悬说她受到惊吓,陆景珩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晚间做的蠢事,都把人惹哭了,可不就是吓到了。
这个自称是来自七百年后的姑娘,自称从六岁开始,上学十三年。可惜她的满腹经纶,在这里毫无用处。女子又不能求取功名,建功立业,那么她若是离开这里,又要如何自处?大婚当日失踪的郡主,不说在明国公府,就是在京城,在皇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陆景珩,你真是不是个东西。
琳琅醒过来时,头还是疼的,挣扎着要起身,身上却没力气。秋实连忙扶着她,“小姐,身上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怎么了?身上软绵绵的。”琳琅起了身,才发觉后背和床上都是湿的,“我出了这么多汗?”
春华连忙拿来斗篷把她包裹严实,又喊人进来换干净的床单被褥,“小姐夜里突然发热,后来是陆悬大夫来给您施了针灸,这才退热的。”
秋实想起大少爷的叮嘱,于是不敢怠慢,“小姐肚子饿不饿?奴婢先服侍您洗漱,大少爷吩咐咱们小厨房熬了清粥。”
“哥哥他来了吗?”琳琅连忙追问。
“少爷在这里守了两个时辰,后面天亮了就走了。”秋实答道。
春华端来洗脸的热水,“小姐先洗把脸吧……”
“琳琅妹妹!昨晚的桂花糕好吃极了,你那小厨房还有剩的没?”咋咋呼呼在门口就开始喊的,只有一位。
门口的小厮连忙向这位小少爷解释,“三少爷,三小姐她生了病,您当心别过了病气。”这府中的主子,要是一个传染给另一个的话,他们这些下人肯定要受重罚。
“生病了?”陆景琰才不管病气不病气的,立马冲进琳琅的闺房,“怎么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病了?”
陆琳琅也不清楚自己为何突然病了,只好安慰起担心她的陆景琰,“或许是染了风寒吧,天冷了,你也要多穿点衣服。”
陆琳琅吃了粥,喝了药,陆景琰吃完彩云阁小厨房剩下的几块桂花糕,就去夫子那边继续上课了,临走前还叮嘱陆琳琅千万好好养病。
林嬷嬷原本是奉老夫人的命,给三小姐送来一些蜜饯果子,踏入院门才知道陆琳琅生了病,于是也一顿安慰,就立马回去禀报老夫人了。恰逢陆若兰过来请安,便也得知了这消息。陆若兰看出了婆母的担忧,正好主动提出替婆母去探望三丫头。
待到陆景珩处理完事务,来彩云阁时,不大的正厅里坐满了客人。
刚下课的陆景琰,过来探望并送来补药的陆若兰,跟着陆若兰的、一脸不情愿的陆灵珂,以及说是放心不下妹妹的陆灵瑶。
加上丫鬟侍卫,整个正厅显得有些拥挤,而琳琅半躺在软榻上,身上还盖着貂皮毯子,本就气色不佳,这下还要应付七嘴八舌的关心,很是头疼。
陆景珩一进门,众人都安静下来。最先跑路的是陆景琰,“大哥,我就是有点放心不下琳琅妹妹,我这就回去学功课……”
强撑气场的是陆若兰,“景珩来了,我今晨在你祖母那里请安时,听闻琳琅丫头病了。我这个做婶婶的,带了点药材过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话在陆景珩这里毫无用处。他直接冷了脸,“琳琅需要休息,不便接待贵客,还请二婶回去吧。”
甩了白眼最先出门的是陆灵珂,其次是强忍怒火的陆若兰,而陆灵瑶则在最后跟着,反倒是很懂礼数地向陆景珩行了一礼。
琳琅叹了口气,“终于都走了。”她活了这么多年,对她来说最难的不是数学,而是应对那些长辈亲戚,场面话说了一堆又一堆,还要一直装笑脸。
陆景珩在软榻旁边坐下,“感觉好些了么?”
琳琅摇摇头,“说实话,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病来如山倒。不过好在林嬷嬷早上送来了蜜饯,这样喝药的时候就不苦了。”
陆景珩想起第一天见她时,她喝药的时候向他讨糖吃,还是这般的怕苦。
“这些日子就好好养病,策论和绣工都先不学了。”陆景珩道。
“嗯,只是景琰又要一个人上学了,他也很孤单吧,学堂没有玩伴。”
“他还是会来找你玩的,”陆景珩对弟弟的性子很了解,“我待会去说说他,让他不要过来吵你。”
“不用不用,上学也挺辛苦的,他喜欢和我说话就由着他吧。本来我还准备今天约他一起去知秋林,那里的枫叶真漂亮。”琳琅精神好了些,话也多了起来。
知秋林。
“谁和你说的?”陆景珩声音突然冷了下来。
琳琅有些不解,“灵瑶她……昨天我们从福寿堂去锦绣苑的路上,我瞧见了后山那片枫林,她见我喜欢,才告诉我的,这枫林的名字是你小时候取的吗?”
“是,不过你,不要往后山去。”陆景珩也没说明白,但是春华和秋实已经明白了,后山是禁区,以后不许小姐去。
过了昨夜,琳琅已经明白有些话该问有些话不该问了,于是略过这个话题,“哥哥最近很忙吗?”
“嗯,快入冬了,很多事情要处理。”陆景珩也不多留,见着琳琅没大碍,也就安心了。
似乎是小郡主的身体底子单薄,琳琅这场病养了快一周,而这一周的时间里,陆景琰指挥陆观,在彩云阁的庭院里搭了一个漂亮的秋千。
陆琳琅见陆景琰玩得开心,也被勾起了兴致,毕竟这古代实在太无聊了,娱乐方式少得可怜。
于是在陆景琰的怂恿下,春华和秋实根本没拦住,陆琳琅顺顺利利的坐上了新秋千。
在背后推秋千的是陆景琰,时刻关注陆景琰安危、担心秋千甩回来打到他的是陆观。
少年少女都是孩子心性,于是秋千越推越远,越推越高,春华和秋实已经在旁边担心得一身冷汗。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秋千飞到最高处时,绳子突然断裂,陆琳琅整个人都飞了出去。而陆景琰第一时间愣住了,秋千的板子都快甩到他头上,被陆观一脚踢飞。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两个丫鬟尖叫着跑向陆琳琅飞去的地方,试图赶在小姐跌落前将其接住,最后当然失败了。
陆琳琅稳稳当当地落在陆景珩的怀抱里。她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跳很快很快,比方才在秋千上飞到高空的时候还要快。
而男人英俊的侧脸,即使安稳落地把她放下时已然冷若冰霜,却还是,让她有了心动的感觉。
整个院子的人都受了罚。
陆景琰小年之前,除了去学堂,不许出门,相当于禁足一个月。
陆观领了十个板子。春华和秋实罚了半年月例,彩云阁其他人则各罚三个月。
没人敢提出抗议,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方才陆琳琅是如何命悬一线。
若不是陆景珩正好来彩云阁,在院墙外面远远地看到了他们的危险行为,跳上院墙想制止,正好秋千绳子断开,陆琳琅才被他接住。
陆琳琅第一次看到陆景珩真正发脾气的样子,心底也是虚得不行,一直低着头不敢说话,也不敢替丫鬟出头,只能怀着愧疚之情,打算日后从自己的首饰和月例里给她们补贴回去。
陆景珩原本是来告知琳琅,自己明日要下山一趟,让她在院子里安分点,没想到一来就是这一幕。
于是也懒得辞行了,发完脾气,本来准备把她也禁足一阵子。小姑娘却委屈巴巴地抬出老太太的名头,说是祖母让她去福寿堂说说话。
于是陆琳琅也进行了和陆景琰一样的禁足,只不过陆景琰是每日去学堂,陆琳琅是每日去福寿堂。这样把他俩分开,也省了两人一起闯祸。
“你这丫头,闯出这么大祸事,换做是我怕是还要狠狠打你的手心,让你日后长长记性!”祖母听闻这事,也感到后怕,对着琳琅一顿训斥,琳琅也都只有乖巧地听着,“反正我每日都可以来这里陪祖母。”还不忘了讨好老人家。
“不是让你和那两个丫头一起学绣工,也不去啦?”老太太知道几个姑娘家一起学刺绣的事,陆若兰还特意跟她提过,明里暗里的意思是说琳琅的绣工不佳。
“我是真的没有那个天赋……不学了还好,学了才是痛苦啊。”琳琅感叹道。
“天赋?”
“嗯,就是说,孙女不是吃那碗饭的料。”琳琅解释道。
“……”老太太无言以对,“每日来陪我这老太婆,有什么意思?”
“祖母!怎么没意思了,我们可以一起打牌。”
“……”
于是,花了三日的时间,由木匠切成小块小块的木材送来福寿堂,再由琳琅雕刻,期间被阻止无数次,后来是在琳琅的指导下,由其他手工精巧的婢女来进行雕刻,雕刻完成后琳琅亲自上色。
三天后,一副马马虎虎的麻将,在这个时代诞生。
又用了两天时间,教会祖母和林嬷嬷规则,而旁听的春华,也学得要领。于是四人牌局,就在福寿堂这个吃斋礼佛的清净之地,组了起来。
如此,一周很快过去,琳琅才想起来很久没见到陆景珩了,“难道哥哥他,生气到都不想来见我?”
春华连忙安慰,“不是的,少爷他下山去了,还没回呢。”
下山一周,竟还没回来,看来这次是真的出远门了。
琳琅又想起那天,在空中被他接住,那种心跳陡然加速的感觉。
是吊桥效应吗?在危险面前,人们很容易将紧张理解为爱意。
那么她是不是也把当时的紧张和害怕,错认成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