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瞬崖拎了两小坛酒慢吞吞地爬上了驿馆的屋檐。
秋日傍晚的残阳撒在黛色的瓦片上,泛着久违的暖意。
陆瞬崖眺过高耸巍峨的城门,望向远处的重峦叠嶂,不由得想到那句诗:“举头见日,不见长安。”
不见长安啊!
他低低地笑了笑,干净利落地揭开酒坛子的盖子就张开嘴往里倒。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将酒坛子截过。
陆瞬崖抬头一看,秦洋不知什么时候也上来了,脸上没什么表情,不似往日般恭敬。
“解药最快明日可以调配出来,平阳关暂时还没消息。另外,顾大夫的踪迹也没有头绪。”
陆瞬崖呆愣着,没有反应。
“念卿?”
秦洋试探地问了声。
“思淼,这些年你过得快活么?”陆瞬崖索性躺了下来,双眼望着天空,一副慵懒平和的模样:“你从骠骑将军到驻守城门,远离波诡云橘的金陵,远离权力计谋,而我,却沉浮在宦海,和一班老狐狸斗智斗勇。这么多年,孤家寡人。你不知道,顾清远她……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的温暖。”
“你可以有其他选择。”
“我不像你和霍临辅,陛下待我也一直有所防备。你不知道,有些路,一旦选定了,就再也回不了头。”陆瞬崖摇了摇头,内心荒草丛生。
用过晚饭后,陆瞬崖不自觉地踱步来到独孤清沅的厢房。由于人手不够,破碎的窗格还没有重新装上,地上还零零散散散落着几块碎片。
陆瞬崖上前一步,突然感觉脚上硌着一个奇怪的东西。抬开脚往下一看,是一枚棕褐色的令牌,上面清清楚楚刻着一个“程”字。
正当陆瞬崖弯下腰打算拾起时,背后突然一阵凌厉的掌风袭来。他一个旋转迅速避开,便看到了那个之前来驿馆后山给他通风报信的黑衣人。
只见那黑衣人紧接着使出第二招,第三招,一招一式虽不是直指命门,但却让陆瞬崖只能防守退避,没有进攻机会。
黑衣人趁着陆瞬崖躲避的空档一把拾起地上的人令牌,便无心恋战,只求脱身。
于是黑衣人如上次一样,身手敏捷一跃而起上了屋顶,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陆瞬崖恨恨地往窗柩上砸了一拳。几块破碎的窗格碎片被震落,映入眼帘的是一枚深深钉在木头里的飞镖。上面,赫然刻着一朵梅花,和在蜀州遭到刺杀时的飞镖一模一样。
陆瞬崖望着这枚飞镖若有所思。
***
程家。
“你们听说了没,陆大司马把大小姐带走了的目的,是要以此掌控程家一半的产业。”
“啥?不可能吧,大司马有权有势,不缺这点钱吧!”
“你懂什么,我们程家家大业大,是供应兵器的皇商。说富可敌国全然不假……”
院子里,几个扫地的下人围在一起讨论,全然没有察觉到身边何时多了一个人,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天青色釉瓷盏,瓷盏里装着茶水,正侧耳听着。
其中一个婢女后退了一步——
“啊!”
那端着茶水的婢女没有防备,被撞的后退,连带着手中的托盘给扔到地上,瓷盏摔裂,褐色的茶水溅了一地。
“大胆!你们可知这是给夫人送的茶水,居然给弄翻了!”那婢女从地上爬起来,怒目而视。
“怎么,明明是你自己没端好,与我们何干?”执帚的婢女也不甘示弱。
“画影,何事喧哗?”一声厉喝,从前方走来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子,眉色沉敛。
“金桔姐姐。”一干婢女皆恭敬行礼。
“姐姐,方才我给夫人送茶水经过此地,被他们给撞撒了。”画影回道。
“这与我们何干?夫人的茶水都是由痕香定时送去的,谁知道你突然给夫人端茶?何况,我们都是低头执扫,谁有空抬头看你?”其中一婢女辩解道。
金桔走过去,看了眼地上的残屑,说:“撒了便撒了吧,快去换一盏,莫让夫人久等了,你等都讨不到好。”
端茶的小婢女应了声赶紧收拾着去换茶水。
“你叫什么名字?”金桔看着方才说话的婢女。
“奴婢撷知。”
“撷知,你倒是挺聪明的。”金桔一弯嘴角,没头没尾地念叨了一句,便走开了。
“撷知,她不会对你怎么样吧?”
“她能如何?左右不过也是婢女,何况大小姐如今落难,她也只能在我们面前耍耍威风。”
金桔并未走远,自然是听到了耳后的闲言碎语。她脚步一顿,却没回头。
入夜后,程家又一次迎来了陆大司马——
陆瞬崖此刻坐在前厅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手里,把玩着两枚流星飞镖,皆刻有栩栩如生的梅花。
沈氏面上甚是不耐烦,这来者不善,且屡次三番前来找茬,弄的心里十分不痛快,不由得心口一痛,连带着眼前都一阵黑。
“不知陆大司马这么晚还光临寒舍,可有重要之事?”
“程夫人,爷手上有两枚流星飞镖,且上头都刻有梅花。一枚在蜀州的时候用来刺杀爷,一枚在驿馆顾大夫失踪的厢房窗柩上发现。哦,原本还遗落了一枚程家的令牌。”陆瞬崖开门见山,毫不避讳。
沈氏一瞟,心下了然,驳道:“想必陆大司马也已查到,我程家的流星飞镖的制作早已分成两派,这刻着梅花的,正是程馥柔那派所产。大司马你若是有疑问,何不亲自询问程馥柔?且大司马既然说到令牌,那老身斗胆一问,令牌何在?大司马可别看岔了!”
“顾大夫被人劫走之时程馥柔已经在驿馆大牢。至于令牌——凶手返回拿走了。不过爷认为是你程家,那就不可能是赵家李家所为。”陆瞬崖语气傲慢。
沈氏闻言抑制不住地气血翻涌,脸色苍白,将将扶住桌子才能勉强不倒下去。
“夫人,快喝口茶!”边上的婢女赶紧递上一盏茶。
沈氏喝了茶情况稳定下来一些,却瞧着也是疲累异常。只不冷不热地对陆瞬崖道:“陆大司马,此事老身确实不知,不过,府上但凭你搜查,免得程家落得个做贼心虚的名声。”
“程夫人果然气度不凡。即刻起程家所有家丁下人进出皆报备,且受秦洋将军的排查。”陆瞬崖吩咐过后,便告辞离开。
刚出前厅门,便看到夜色朦胧中隐在柱子旁边的人影,见到陆瞬崖的一刹那,她转身便走。
“金桔姐姐!”
身后传来疾呼。
***
陆瞬崖坐在驿馆书房里,安静的翻阅着三年前有关程家的案卷,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看着案卷里“时昶嗜睡,常犯头疾,颜白胸闷……”上面被人圈出批注:疑服用五石散。
这症状,和今天看到的沈氏如出一辙……
“来人!”陆瞬崖喊到。
“大司马!”门口立马有下人回话。
“吩咐下去,程大小姐对弑父罪名供认不讳,爷秉公执法,于明日午时处决程馥柔。”
“是。”
“大司马这是何意?”旁边坐着的秦洋颇为不解。
“钓鱼。”
陆瞬崖缓缓合上案卷,一只手紧紧握拳,言简意赅地回答。
今晚又是个不眠之夜啊。
***
深夜的地牢冷的有些过分,程馥柔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旁边时不时经过一个巡逻的狱卒。角落里,钻出一只灰色的老鼠,嗖地一声飞快地跑过,她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不多时,几个狱卒却都酣睡了起来,一时之间呼噜声震天。
“阿姐。”
栏杆外,突然传来一声轻柔的叫声。
程馥柔抬头望去,就看到站在外面的程嘉恒。
此刻他穿着一身黑衣,深深凝望着她。
“仕恒?你怎么来了?谁带你来的……”程馥柔未说完的话生生地咽在了肚子里。
眼前的程嘉恒,眼神精明,沉着安静,这样负手站着,就难掩身上不凡的气度。
和从前痴傻呆愣的程少爷,判若两人。
“仕恒……”程馥柔难以置信:“你……不傻了?”
“阿姐,我原来就不傻的。个中原因等出去再和你细说,陆瞬崖说你承认了弑父罪名,明日就要将你处决。”程嘉恒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拿钥匙开门。
“仕恒,这究竟怎么回事?你说清楚!”程馥柔一脸防备,道:“你应当知道,我并不相信你。”
程嘉恒的凤眸一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我十岁时曾落水,差点溺亡。醒来后曾因高烧一时失忆,他们以为我从此痴傻。这么些年,我一直在装傻。”
程嘉恒低着头,不辨情绪。
那时,连程昶对他也不上心,甚至深以为耻,因此把程馥柔寻回来。他本该恨她的……可一想到初见时她那双无辜的眸子,那根递到他手中的糖葫芦,他居然……不仅没有恨,反而很感动。
“阿姐,我们快走吧!”说着,程嘉恒利索地打开了沉重的锁链。
“仕恒,你赶紧走吧,莫要管我的事。”程馥柔冷冷回应。
“阿姐!”
正当此时,前前后后突然围上了一堆的狱卒,个个拿着刀。
陆瞬崖和秦洋走在最后面,拍手称道:“这真是一条大鱼!”
“是你!这是你的圈套?”程嘉恒大惊失色。
“果然聪明得很。”陆瞬崖好整以暇,越过人群看着这个少年。
“你从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也不是很久。那日程家要动家法惩处程馥柔,你一门心思替她开脱,引出傅随来担罪,爷便开始有些疑惑。当日傅随与程馥柔破庙相会,爷收到不明黑衣人的报信,而今顾大夫被劫,这黑衣人再次出现,捡回了程家的令牌,却留下了程家刻有梅花的流星飞镖。彼时程馥柔已在狱中。”
“大司马这是何意?认为我是主谋?是我向你报信,是我劫走了顾大夫?你便是这样轻率做定论吗?”程嘉恒冷冷嘲讽道。
“不,爷的意思是,三年前,杀害程昶的凶手,是你。”
此言一出,在场人无不惊诧万分。
“胡说!大司马你可有证据?别血口喷人!”程嘉恒愤怒不已。
“爷查过三年前的案卷,程昶常言头晕目眩,且精神恍惚,胸闷气短。这是食了五石散的症状,且已经是中毒颇深的阶段了。”
“那又如何?与我何干?”
“我今日前往程家,见过程夫人,亦是胸闷气短,头晕目眩之症。恰好下人递过来一盅茶,饮完便转好。诚然这亦是中了五石散之症状。你若不信,且请个大夫瞧瞧——当然并非你程家的大夫。哦,对了,思淼,那个伺候程夫人吃茶的婢女叫什么来着?”
“画影。”
“哦,对。我记得这也是之前伺候程昶的婢女吧?究竟怎么一回事,问问那婢女,一切便都水落石出了。”
“禀大司马,末将在搜查程家的时候,于程嘉恒居住的房内发现一暗格,里面放着的,正是五石散。”秦洋低头禀报。
闻言,程嘉恒却淡然自若,程馥柔反而因为打击太大,靠在栏杆上微微颤抖着。
“爷所料不错的话,你早就掌握了程家一部分的产业,从三年前程昶失踪后更是插手了流星飞镖,将其分成两派制作,因此才会拿刻有梅花的流星飞镖做坏事。”
“程少爷,你还有何话说?”陆瞬崖上前,质问道:“其他爷暂时不想管,爷现下只想知道,顾清远人在哪里?”
“陆大司马这般睿智,不妨自己猜猜看?”程嘉恒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那黑衣人,可不是我。”
“爷知道,黑衣人是金桔。”陆瞬崖面无表情地说:“虽然金桔的轻功很不错,但是她的伪声术还不够精湛。爷听过她本来的声音。顾清远应该是她劫走的,也只有她能弄得到带有梅花的流星飞镖。”
“仕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旁的程馥柔终于出声。她真的没想到,平常呆呆愣愣的这个弟弟,居然如此心狠手辣。
“阿姐……”程嘉恒伸手,想触摸她的脸庞。
下一刻,程馥柔将头别开。
程嘉恒内心一窒,恨恨说到:“因为,我根本不得程昶欢心,我不是沈菊烟的儿子,也不是程昶的儿子,我娘是个下人,我活这么大,从没有一个人真心对过我。我好不容易想对你好一次……可为何,你心里满满当当都是傅随?我给程昶下五石散,为了得到他手中的权力,我想把这个权力都交到你手上,让你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可为什么你不要我给你的,偏偏要和傅随一起?我实话告诉你,三年前那日,正是我向程昶说起你和傅随出门了,他才会追过来,才会被傅随一刀插入腹中,滚落悬崖。你以要知道,这致命的一击是傅随给的……”
“够了!够了!”程馥柔捂着耳朵,步步后退:“你住口!程嘉恒!”
程嘉恒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程馥柔,满目苍凉。
犹记得初见那日,他散学回家,见到她的第一眼,她素布粗裙,脸蛋倒是很干净,一双杏眼盈盈,长发盘成一个灵蛇髻,总爱低头不语。见到他,倒是给了他一串糖葫芦,艳红晶莹,他此生都不能忘怀。回到家里,沈氏问他今天夫子教了什么。他回答,是《诗经》开篇第一章《关雎》。然后摇头晃脑给沈氏背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不期然地,他脑海里居然出现那一抹倩影,那一串糖葫芦,那一双剪瞳……
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他们之间,似乎无论如何都是死局。
“陆大司马,既然已经真相大白,我也认了,阿姐是无辜的,我恳求你把她放了吧。至于顾大夫,我也没有把他怎么样,他在程家后山的山洞里。”程嘉恒突然像是被抽离了灵魂一般,“噗通”一声跪下来。
陆瞬崖闻言,忙和秦洋说到:“这里交给你了。”随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天知道他是多么的焦急,才一日不见而已,就像过了一百年,知道她不见的那瞬间,简直如同天崩地裂一般,所以喜怒不形于色的陆大司马才会一改往日谦和的模样,疯狂地对待傅随,恨不得活活将他打死。
他和她,命运的线恐怕早就将他们缠在一起,所以才不停的经历生死关头也为对方着想。
虽然她有时候确实很令人生气,总有那么多的秘密自己偷偷藏着不肯说出来,总会莫名其妙的抗拒自己对她的亲近,甚至口不对心地说要离开他。
这辈子,她可算离不开他了。以为招惹了他陆瞬崖能这么轻松地离开吗?
“顾清远?顾清远?”
夜色中,咕咕的鸟叫声在林子里显得尤其响亮。陆瞬崖环视四周,大声叫着。
山洞里燃着一点灯芯,光线很暗,好在陆瞬崖还是寻到了。
那人的手脚被绳子绑着,眼睛被黑布蒙着,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陆瞬崖轻轻的走过去,便听到她细如蚊蚋的声音:“我已经说过了,秋水令不在我这里。就算你杀了我也没用。”
陆瞬崖眼中浓墨翻涌。蹲下身子,颤抖着伸出手道:“是我,别怕。”
顾不上其他的,现下脑海里面唯一的念头就是抱住她,紧紧抱住她。
陆瞬崖一把将独孤清沅捞过来紧紧拥在怀中,两个人的身子都克制不住地颤抖。
“对不起,阿沅,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
怀里的人终于放下紧绷的心。嘴角扬起安心的笑意。
“念卿,你终于来了,我好想你。”
眼角,晶亮的泪滴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