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才蒙蒙亮,远处传来阵阵雄鸡啼晓,冀州城内外沐浴在晓月的余辉下,笼盖了一层寒霜。
这天气,呵一口气都能变成冰凌子。
房里,烛火通明。似乎这一抹暖意能掩盖外面冷冽的寒风。
“念卿……”
床榻上沉睡的独孤清沅梦呓着,秀眉紧蹙,露在被子外面的双手不安地蜷曲着,满头青丝铺在软枕上,仿佛一匹柔软的绸缎。
陆瞬崖坐在床沿上,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上的温度,触摸到她细腻温热的额头,双目沉沉,辨不出情绪。
“念卿……”床上的人又呢喃了一句。
“我在,阿沅,我在这里。”出口的话温柔低哑,手指轻抚过她的眉眼,尖鼻,内心无比疼惜。
独孤清沅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一张憔悴却仍旧俊逸的容颜映入眼中。看到她醒过来,陆瞬崖红着眼眶,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顾清远,你吓死爷了。”
“念卿,你先……先放开我。”似是扯到了伤口,独孤清沅面色煞白。
陆瞬崖闻言,赶紧松手。
“你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傅随着人给你下了慢性毒药。”
“念卿,我没事的,你莫不是忘了,我食过含魂丹的。”独孤清沅安抚。
“可爷不愿意见你承受一点点的伤害。”陆瞬崖一字一顿说着。
独孤清沅一怔。
这次生死关头,又是他救了自己。
“念卿,我……”
“你什么都别说。”陆瞬崖转过身,面朝外坐在床沿上,背影看起来居然有股苍凉之感:“一到这种时候,你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拐弯抹角回绝爷。爷现在不想听这些。”
“……那秋水令的事你总会想听吧。”独孤清沅弱弱地哼了一声道。
“什么?”
“秋水令。绑走我的人,他的目的是秋水令。”独孤清沅正色道:“其中有一人用了伪声术,我不知道他的身份,不过必定是我们认识之人,亦或是不想让人知晓身份之人,他威胁我交出秋水令。而另一个,则是程家的那个呆傻的少爷。”
“你怎能肯定是程家的少爷?”
“还记得那日我们前去程家,那少爷撞到了我的事儿吗?他身上的有股很特殊的药味儿,我一直记着。那味道,倒像是五石散……”
陆瞬崖闻言一笑,调侃道:“没想到你还是狗鼻子。”
独孤清沅又气又惊,一边锤着他一边嗔道:“你凭什么这么说啊!”
于是陆瞬崖将这段时间的所有事向她和盘托出。
“如此说来,金桔也不一定是程嘉恒的人。”独孤清沅沉思了一会儿,道:“程少爷若要知道秋水令何在,直接来问我便是。何况秋水令这般厉害的物件,怎会让金桔一个小小的丫鬟知晓?”
“是以,你怀疑这金桔还有另一层身份?”陆瞬崖顺着话问道。实则在他心里,也不无同样想法。
独孤清沅点点头。
“禀大司马!秦洋将军在前厅求见。”门外传来的声音将房内两人的思绪打断。
“知道了,爷这就去。”陆瞬崖高声应答,转而和独孤清沅嘱咐道:“爷去看看何事,你且在这里好好休息。爷让人在门口保护你。”说完就大步离去。
前厅,一贯沉稳的秦洋将军双手不安地在膝上前后搓动。这一幕,恰好被刚进门的陆瞬崖给尽收眼底。
“今儿个是天塌下来了么?居然让我们泰山崩于面前都面不改色的秦大将军如此慌乱?”陆瞬崖有些好笑。
“禀大司马,兖州蓟阳郡郡丞李腾集结一千军士于冀州城门外,直言奉陛下秘旨前来视察除疫情形。若是得不到控制,怕会直接烧了冀州城。”
“怎么,思淼你怕了?”陆瞬崖悠闲地坐下,问道:“解药配置地如何了?”
“回大司马,已调配好,皆分发到冀州城百姓手中,且按照吩咐告诉他们是顾大夫研制出来的。至于效果,暂且不知。”
“好,”陆瞬崖点点头,和秦洋说:“那爷便去会会这对陛下忠心耿耿的李腾吧!”
城楼上,寒风猎猎,吹的旌旗哗啦作响,脸上更像刀割般的疼。陆瞬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攀在城碟上站着,仿佛从宇宙洪荒开始就屹立在此,这气魄不愧是大周曾经威名赫赫的少年战神。
此刻,他正睥睨着城下的一千军士。
“下官见过大司马。”
为首骑着高头大马,拱手作揖的的正是兖州蓟阳郡郡丞李腾。
“下官奉陛下旨意前来视察。敢问陆大司马,这十日将过,瘟疫可已除尽?”
“急什么,十日之期还有半日多。莫非郡丞这么迫不及待要爷死?”陆瞬崖言语尖锐质问道:“还是,陛下已经打算抛却全城百姓不顾?”
“陆大司马!陛下向来爱民如子,绝不可能弃这百姓于水火之中不顾。今次陛下信任你,委派你前来除疫,可你疏于职守,深负圣恩。因此陛下有旨,命你等自裁谢罪,以慰亡魂!”
此言一出,冀州城戍军无不义愤填膺。连日来,陆大司马的操劳奔波他们都看在眼底,这样一个为民为国的大司马可是千古难得啊!
陆瞬崖一哂,眼中的阴霾更甚。
萧译譞,果然要趁这次机会除掉自己。
“李郡丞,你可知道,爷手中,有先帝御赐的丹书铁券?”陆瞬崖不紧不慢地问道。
丹书铁券,与免死金牌无异。
“丹书铁券只能用一次救一人。但看大司马要留给自己还是魏鄞将军,亦或是你身边的顾大夫……”
赤裸裸的威胁。李腾挑着眉,他心里不服陆瞬崖很久了,好不容易逮住一次机会即能挫下陆瞬崖的锐气,又能讨好陛下,何乐而不为。
陆瞬崖颤抖着,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把掌心戳地鲜血淋漓。
“陆大司马连日奔波,为除瘟疫废寝忘食,深入疫区,以身犯险,甚至身染恶疾,上不愧皇恩浩荡,下不愧百姓敬爱。李郡丞,你口口声声说陆大司马疏于职守,但是你可见到冀州城内的情形?”
城楼上,独孤清沅一步一步坚定地走过来,艳红的斗篷被寒风狠狠拉扯,在空中犹如一朵盛绽的牡丹。
独孤清沅站在陆瞬崖身边,柔弱的身姿,清丽的眉眼处尽显风华。
“顾清远!你怎的出来了?不知道这里多危险吗?”陆瞬崖虽惊艳于她此刻的仪态,但一想到此刻剑拔弩张的情形,不由得担心起她。
“念卿,无论是何情形,我都与你共同进退。”独孤清沅握住陆瞬崖的手,轻柔而坚定。
“开城门!”独孤清沅高声命令。
陆瞬崖疑惑,正想询问,却见到乌泱泱的人群从城内涌到了城外,跪了一地,皆大声喊着:“求陛下赦免陆大司马!大司马乃冀州大恩人!”
尤其为首一人,胡子花白,一看就是德高望重之辈,他手中举着一封帖子,涕泗横流说道:“求陛下赦免陆大司马!莫要寒了百姓的心。大司马爱护百姓,尽忠职守,为除瘟疫不惜以身犯险,更是与顾大夫等人研制出了解药,拯救了冀州城上千百姓的性命!有大司马这般为国为民之人,乃社稷之福,乃我大周之福!”
李腾见状,内心焦虑,这情形全然不在他和陛下的计算之中。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若此时强逼着陆瞬崖自裁,无疑是寒了这一方百姓的心。进退两难之下,只好当着这一城百姓的面承诺将陆瞬崖在冀州的政绩奏报给陛下,并带一千兵士退回蓟阳郡。
独孤清沅的终于放下一颗高悬的心,露出了清澈明妍的笑容。
寒风吹乱了她的发,陆瞬崖轻柔地替她整理好。目光,却再也移不开。只知道,若不是碍于这么多人在场,自己一定要把她裹进怀里——亲个够。
***
冀州城终于又恢复了以往的繁华热闹。夜幕降临,灯火初上,街头巷尾都是欢庆鼓舞的人群,街道两边的小摊也重新支起摊子,一屉一屉的包子冒着腾腾热气,五颜六色的香包散发独特幽香,稀奇古怪的珍玩铺子往来客络绎不绝。
如归阁里烛火通明,上上下下坐满了宾客,小儿一声声吆喝此起彼伏,看的掌柜的直眯眼。
“掌柜的,将你们店里的招牌菜通通来一份!”
门口走进来三人,一游侠,一游医,一剑客。
来人正是陆瞬崖,魏鄞和独孤清沅。
魏鄞是晌午才回来的,面色极为不善。这次差点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还损失了五个暗卫,怎么说这口气都咽不下。
好在,陆瞬崖这次又赢了萧译譞一回,且救了冀州城一城的百姓。
于是,说什么也要出来庆贺一番,便直接开到冀州城最大最好的如归阁。
掌柜的认出陆瞬崖,赶紧从柜台走出来,谄着笑意道:“好嘞!您三位爷二楼请!柱子,快来招呼几位爷!”
那叫柱子的青年赶紧过来把一行人带上楼去。
二楼东面开了个大窗,窗外一片墨蓝色的天空接着黛蓝色湖水。屋内红烛摇晃,素色帷幔在风中飘飞。
“几位客官要吃点啥?”
“将你们如归阁的招牌菜通通来一份来一份,另外,打五斤杜康酒。念卿,我们今晚不醉不归!”魏鄞拍这桌子,嗓音洪亮。
“好嘞,您三位稍等。”柱子猫着腰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桌子上就摆满了珍馐美馔,海味山珍。但凡叫的出名儿的菜肴几乎都能见到。
“要说冀州最著名的菜,当属这水晶鸡片。用鸡脯肉剔去白筋,坡刀成片,入碗内,取适量粗盐,磕入蛋清,锅入清水上火,待烧沸后,鸡片用淀粉拌匀入锅,熟后捞出投凉。银耳、鸡片沥净水,加入黄瓜和银耳片,调入盐、蒜泥、香油、白醋拌匀,装盘后色泽素雅,嫩中有脆,蒜香味浓。具有补虚强身、抗衰美容之功效,味道更是回味无穷。”陆瞬崖一边介绍着,一边体贴地夹了一箸鸡肉到独孤清沅的白瓷碗中。
“诶念卿,你这可有些厚此薄彼了!”魏鄞挑眉,对陆瞬崖只照顾独孤清沅从而忽略身心受伤的他便是不满。
独孤清沅眼中流转波光,轻笑着为其斟满一杯酒:“来,念卿,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言语动作间完全没有理会对面端坐的魏鄞。
魏鄞:……
几巡酒喝下来,独孤清沅已分不清东南西北,面色酡红,目光迷离,娇憨着打着酒嗝,看着陆瞬崖之时,突然绽开了笑颜。明眸皓齿,宛如初升的明月,实在可爱。
“念卿,念卿……”含糊不清的呢喃终于消失在唇齿间。
“时候差不多了,走吧。”陆瞬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月,将圆不圆,银白的光辉撒在粼粼的湖面上,宛如撒了一湖泊的碎银。
忽然想到,初次和她见面的场景,也是这样明亮的月光,这样澄澈的湖面。
“念卿,你变了。”魏鄞看着陆瞬崖对独孤清沅含情脉脉的目光,笑着摇了摇头:“以前的你,干脆利落,杀伐果决,除了那件事,对什么都是冷冷淡淡,无论做何事都不给自己留退路。但现在,自从遇见她以后,你将自己的心打开了。”
“将来谁都说不清。就这样吧,爷也想看看,我们到底能走到哪里。”陆瞬崖亦笑着,不反驳,起身一撩袍角,动作轻柔地将独孤清沅扶起,背在肩上。
“念卿……”
背上的人被惊醒,睡眼惺忪,朱唇轻启又念叨了一声。
陆瞬崖听着,心里异常柔软。少女身上清甜的香味在他鼻间萦绕,令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微微转头,就对上她的鼻翼唇角。
“念卿……怎么办,我,我好像喜欢上你了……怎么会是你呢?我……”独孤清沅微微皱了皱眉头,后半句话隐在唇齿间模糊不清:“师兄怎么办呢……”
不过,陆瞬崖没有听清,他整个人沉浸在独孤清沅说的那句“我喜欢你”中久久不能回神,犹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
“阿沅,我亦喜欢你。”
鬼使神差地,他慢慢凑近,强按捺住内心的喜悦,在她的唇上蜻蜓点水般印了一个吻。
***
翌日,阳光暖暖地照耀着,叽叽喳喳的雀儿在房檐上上蹦下跳,吵人得很。
独孤清沅揉了揉眼睛,从凌乱的床榻里起身。
昨夜的酒喝的有些多,此刻头还密密麻麻地痛着。隐约记得最后是陆瞬崖背着她回来的,低头一看,身上的衣物并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心里泛起暖意。
此时,门“吱呀”一声打开。外面站着一身青色锦袍的陆瞬崖。他今日特意将头发高高竖起,戴了一个白色玉冠,用同色玉簪簪着,星眸熠熠,打在独孤清沅身上无一不藏着温柔。手上端着一碗汤药,还冒着热气。
“顾清远,恰好你醒了。快把这醒酒汤给喝了。昨儿夜里贪杯喝这么多酒,今早起来定然头疼。”陆瞬崖进屋自然地坐到了床沿上,侧身和独孤清沅面对面,拿起勺子就舀了一勺递到独孤清沅的唇边。
一早上就看见陆瞬崖这张几乎美的颠倒众生的脸,独孤清沅有些把持不住,脸“刷”地就红了起来。
这反应自然被陆瞬崖看见了。
“怎么,害羞什么,昨夜你都这么主动,今儿才知道羞?”陆瞬崖笑得狡黠。
“我做了什么?”
独孤清沅自然是不记得醉酒之后做了什么大胆的事情丢自己的人了,陆瞬崖既这样说,那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事。
“你呀,你昨儿晚上可热情大胆呢,你紧紧搂抱着爷,还亲爷,还说……”
“别说了!我……念卿,你千万把昨儿晚上我的混账话混账行为给忘记。”
独孤清沅此刻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更想掐死昨夜喝醉的自己。
“你说什么?”陆瞬崖心中掠过一丝不快。
“念卿,我昨晚喝醉了。”所以,一切都不作数的。
“可是,顾清远,是你先说的喜欢爷。何况,你没听过一句话么,酒后吐真言。”陆瞬崖望着眼前的人,略有些得意。
独孤清沅没话好说了。在与陆瞬崖交手时,她多半铩羽而归。
于是,只能默默地咽下他喂过来的醒酒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