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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木簪

入学以后,江柔很快忙碌起来。

她小时候学过摄影,顺利加入了学校新闻社,课余时间排得满满的。她一副温暾低调的模样,做事又负责认真,遇到能帮一把的事情不吝于伸手帮一把。多数同学都对这个突然到来的叶菲菲的“小跟班”印象不错。

最喜欢她的自然是叶菲菲。每天她们一起上学放学,在一起做作业,周六周日还互相串门,几乎形影不离。班主任陈老师见她们交好,特地把两人安排成了同桌。

10月18日,是江柔十六岁生日。俞晴提前两周开始安排她的生日宴会,预订酒店、亲点菜式、广发请帖。

江柔受宠若惊。无功不受禄,别人突如其来的好意于她而言像是甜蜜的陷阱,她不晓得接受这一切对她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是我们李家的女儿,怎么也是要叫旁人来认认脸的。”俞晴这么说的时候,正带着江柔在新街口的服装店里试衣服。她不怎么喜欢江柔原本的穿衣风格,觉得太运动休闲。于是专门奔着几家主打“淑女”主题的店去了,挑选的衣服不外是各类公主裙、小洋装。

即便不喜欢,江柔也绝对不是不识抬举的人,何况……能看到俞晴喜笑颜开的样子,她心里总会泛起隐秘的欢喜。俞晴一套套拿衣服,她就一套套地试,这类衣服大都繁复难穿,处处是绑带、蕾丝、蝴蝶结,费老半天劲才穿好。可从试衣间一出来,俞晴眼里的惊喜却能瞬间抹平江柔心里的所有不耐烦。

“囡囡呀,你这么穿真是太美了!”

一旁的店员马上添油加醋道:“这姑娘就适合穿这种裙子,简直像个小公主!”

俞晴更高兴了,骄傲地揽过江柔:“那是,这可是我们家的丫头!”

江柔不晓得该说什么,心里却知道,面对这份天大的好意,即便是能摔死人的陷阱,她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宴会定在丁山香格里拉酒店,摆了十几桌酒席。生日这天,李明恺提前回了家。

江柔一早先被叫去了俞晴卧室,俞晴亲自给她换衣服梳头。江柔端坐在梳妆台前,俞晴拿着梳子给她梳头发,江柔从镜子里偷看俞晴——她嘴角噙笑,眉目温柔。

俞晴的语气亲昵:“要是弄疼你就跟干妈说啊。”

江柔低低地应了。在俞晴面前,她甚至不敢大声说话,很担心那个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江柔蹿出来吓着俞晴。

“给你梳个公主头吧,你脸形好看,最衬这个发型。”

江柔“嗯”了一声,顿了顿,下定决心似的,又说:“干妈,你对我真好。”

俞晴从镜子里笑着看她:“傻丫头,我不对你好还对谁好?李明恺那个浑小子,我烦还来不及呢。”

江柔鼻子有点酸,无措地转移视线,却意外在梳妆台边看到几个小药罐。上面全都是英文,她隐约辨认出几个单词:镇静剂、平缓、降压。不像是保健品,倒像是药品。

江柔心下诧异:这些,是干妈吃的吗?

俞晴和江柔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李明恺正在客厅打电话,仰头看见江柔,先喷了:“哈哈哈!阿远,今天乖小兔被我妈打扮成SB洋娃娃了。”

那个年头正流行SD娃娃,可李明恺他们嗤之以鼻,管那叫SB娃娃。

原来他是在跟谈昭远通电话。江柔觉得有句话真是没说错,狗嘴里永远吐不出象牙。谈昭远那么有礼貌的人,怎么交了李明恺这个朋友?

挂了电话,李明恺晃过去,左右打量江柔:“乖小兔,今天以后,杀人就要判刑了啊。”

俞晴瞪他,一巴掌甩在李明恺肩上:“什么浑话?!到一边去,不会说点好的?”

话音未落,沈姨说有电话进来,把俞晴叫过去了。李明恺耸耸肩,随手递给江柔一个小盒子:“喏,这个送你。”

江柔接过来,也不道谢,先前在俞晴跟前乖巧的表情荡然无存,先觑他:“这里面该不会是凶器吧?”

“哈,我算是看出来了,合着这整个大院,你就对我没什么好脸色?打从第一天来,哥哥也不叫,觉得我最好说话是吧?”李明恺伸手去揉她脑袋,后者反应敏捷,立刻撤了一步:“别弄乱我发型。”

李明恺一扬手,愤愤道:“嘁!白疼你了。”

江柔暗地里翻白眼:你哪里疼我了?

宴会六点半开席,主人理当提前到达,宋叔四点半接上他们直接去酒店。在车上,俞晴对李明恺说:“你爸爸刚打电话来说他有点事,让我们别等他,他一会儿直接去。”

“知道了。这回都请了哪些人?”

俞晴说:“大院里那几家,剩下的是你爸爸和我的一些朋友。不过这回,舒婷从中牵了线,请了聂家来。”

俞晴口中的舒婷,江柔不陌生,正是叶菲菲的母亲简舒婷。倒是这个聂家,难不成是指之前叶菲菲说的聂勋——聂希泽的哥哥?

“请他们干吗?这是生日宴又不是……”李明恺欲言又止,显然还顾忌着后座上的江柔,“算了,随便你们吧。”

“小恺,你成熟点。都在南京城,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对你,对你妹妹都好。”

李明恺像是不太高兴,没搭腔。江柔不明所以,只听出这生日宴似乎不单单是为了她的生日操办——这样也好,不然这么大的阵仗,总让她觉得忐忑,她巴不得是李家利用她的生日攒局。

很快到了目的地,江柔跟着俞晴站在宴客厅门口接待来宾,每来一拨人,江柔都要挨个打招呼,再微笑,接受每个人的打量。叶菲菲跟着父母一起来的,先给了礼物——一个等人高的巨大毛绒玩具。

叶菲菲看见江柔,满眼都是赞叹:“呀!看不出来,江柔你打扮起来好漂亮!”

漂亮是有代价的,江柔无奈地想。今天为了配合发型服饰,俞晴给她选了小高跟皮鞋,她头一次穿,又是新鞋,才站了一个多小时,脚就磨得生疼。这要搁在从前,打死她都不会把自己塞进这些奇怪的衣服和鞋子里。

从前从前,那些从前现在想来像一个迷离的梦。

江柔认识的第二个来宾是谈昭远。谈家父母先他一步而来。谈昭远跟江柔说过,他妈妈很早就过世了。现在的这个,是他父亲的续弦。他的继母看起来不过三十岁,甚至更小,化精致美丽的妆,江柔那声“伯母”实在是有些叫不出口。

谈昭远自己晚些时候才来,穿得不算正式,看上去是从学校直接过来的。看见江柔,谈昭远眼里一亮,面上不自觉露出笑来:“阿恺说得不对,你比那SD娃娃好看多了。”

江柔有一点羞,还来不及为自己辩白几句,谈昭远已经递过了一只精致的纸袋:“不知道给你买点什么,不过女孩子,总是对这些亮晶晶的东西感兴趣。”

说着,他示意江柔拆开来看。江柔拿出礼物盒,一层层拆进去,是一枚紫水晶头饰,小兔子形状的。她赶忙说:“谢谢,我很喜欢。”

谈昭远眨眨眼,把江柔拉到一边:“你哥送你什么?”

“啊?”江柔发愣,“我还没拆开看……”

不仅如此,她甚至直接丢在卧室床上,都没带着。

“他一周前就在准备了,一直神神秘秘的,说那是天下独一份的纯手工礼物。”

“噢……手工啊,那可能,可能是什么子弹壳之类的吧。”江柔直觉李明恺那种粗人,准备的礼物跟“精致”这俩字是搭不上什么边了。

“哈哈哈,不瞒你说,我第一反应也是这个!”谈昭远心领神会,“我十八岁的生日礼物,就是他拿木疙瘩削的M92。”

“不违和,一点都不违和。”

不远处李明恺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下意识看向门口:这俩人,难道在说他坏话?

今天江柔认识的最后一个来宾,是聂希泽。他果然是和他哥哥一同来的。聂家兄弟穿着正式:剪裁得当的西装、光洁的皮鞋、利落的发型,知道的是他们来参加生日宴会,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台湾明星来拍偶像剧了。

聂勋看起来有三十多岁,不苟言笑,和她只是点头致意,眼神却锐利。江柔矮他们哥俩一大截,仰头看的时候总觉得聂勋下一秒就要训人了。聂希泽更是哑巴似的,直接把一个红包递给俞晴,不看江柔,眼里也没神采。

俞晴对他们颇为热络,亲自把他们引去了座位上。江柔趁机靠着门边的桌台歇了会儿脚,忍不住往里头多瞟了几眼。刚好看见李明恺回望过来,一时无语,朝他做了个丑陋的鬼脸。

宾朋满座,李卫平到了场,筵席开始。照例是主人家先说几句话,俞晴带着江柔款款走向早准备好的话筒边。她说起开场白极为熟练,江柔好几次偷眼瞥她,没看见任何稿子。

“卫平和小柔的父亲,是有过命交情的战友,他的女儿,自然也是我们的女儿。今天,是我们家江柔的十六岁生日……”

不知是因为厅内顶灯光亮刺眼,还是因为俞晴提及江少忠,又或者,只是因为她的那句“我们家江柔”。江柔眼眶一红,极力睁着眼睛,也没能阻止眼泪“吧嗒”一下掉下来。好在,她站在俞晴身后背光的阴影里,应该不会被发现。

酒菜吃过一轮,俞晴带着江柔挨桌敬酒,李明恺殿后。江柔心里难受,原本杯中还是果汁,不知到哪桌开始,被人倒上了酒以后,不管不顾地喝了起来。

一杯两杯三杯,直到被李明恺发现,她已经喝进去十多杯,红的白的黄的都有。其时恰好走到叶家、谈家所在的那桌,李明恺拿走江柔手里的酒杯:“你胆子倒不小,喝什么酒?妈,你也不拦,就看她这么喝?”

“哎,小恺,你这可不对,前几桌都敬酒,到你伯伯这儿就变成果汁了?”说话的是叶菲菲的父亲叶见堂,似笑非笑地说,“这闺女不错,俗话说虎父无犬女,这丫头有她老子的风范。”

江柔脑子不算清明,看过去,问:“叶叔叔,也认识我爸爸?”

“怎么不认识?他当年还老是找我帮他写检讨呢。”这一回开腔的是谈浩林,谈昭远的父亲。

“那既然都是我爸爸以前的朋友,这酒,自然该敬。”江柔笑眯眯的,想从李明恺那里拿杯子。

李明恺皱眉,话没说出口,先被俞晴拦下了:“给你妹妹少倒点。几位叔叔伯伯也都是喜欢她,少喝点又不会怪她。”这话说得妙,既给了李明恺台阶,又帮了江柔。

江柔比李明恺想象中能喝,也比想象中懂事。她乖巧天真,笑容甜美,这酒一圈敬下来,明面上得了个满堂欢喜。

甚至有两个叔伯,开玩笑要定下这个儿媳妇。其中就有叶见堂。

也就叶菲菲当了真,高兴道:“乖小兔!你嫁给我哥,那不就是我嫂子了?!”顿了顿,又说,“我哥过几个月回来,他虽然凶巴巴的,但是可帅了!”

这话逗得旁边的长辈又一阵哄笑。江柔顾不上别人,只知道俞晴很满意她今晚的表现,看向她的目光越发喜欢。她心下雀跃欢欣:多好,她现在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让俞晴开心了。

只是有时候,成全了别人,自己难免遭罪。喝完一圈酒,江柔是一口东西都吃不下了,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发呆。李明恺伸手在她眼前晃悠:“你还清醒吗?”

酒劲上来,江柔压根不知道面前是谁,还以为是以前一起鬼混的朋友,舌头有些大:“耗子,你晃毛啊,扶我去洗手间。”

李明恺扶江柔到洗手间外,还是不放心,敲了门确定里面没人以后,把江柔送进去才走。

刚打算离开,却见江柔熟练地掀开马桶盖,两只手指并拢伸进口中,很快把自己抠吐了。

完事以后,习以为常似的伸手扯卫生纸擦手。

随后,扶着墙站直了身子,转身看见李明恺复杂的目光,低声嘟囔了一句国骂,又道:“死耗子,戳那儿干吗,还不来扶你姐一把。”

李明恺真是惊住了。

伺候完江柔漱口洗手,李明恺把她送回座位上,递过去一杯温热的茶水。

一杯茶水下肚,江柔才慢慢缓过神来。她有个优点,不发酒疯。不仅不发酒疯,醉酒从不断片,哪怕醉后说了几句胡话,回过神来什么都记得住。所以这个当口,面对李明恺审视的目光,江柔有一点想装死。

李明恺挑眉看她:“姐?嗯?”

江柔假装目光发直:“你说什么呢?”

“乖小兔,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

喝酒误事,这话当真不假。尤其是在李明恺那家伙面前暴露,真让人不爽。而后,面对李明恺的所有发问,江柔一概装失忆。最后看见俞晴往这边走,她连忙小碎步过去,撒娇道:“干妈,我有点头昏。”

“小可怜,今朝快结束了,明天咱们不去学校了,休息休息吧。”

“嗯!”江柔哼哼唧唧,余光瞥向李明恺的方向,见他还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这边,连忙又往俞晴身上蹭了蹭。

那天一直到晚上十点多,一行人才回到家。酒菜都吐了出来,一路上吹吹冷风,江柔已经完全清醒了。这一晚过后,很多事情都有些不同,可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变。江柔看向李明恺的目光,更多了一份芥蒂——这人不防着点,早晚把她所有的事情都扒拉出来。

如果干妈知道她从前是那样的人,肯定不会对她这么好了。

当晚,李明恺帮江柔把她收到的礼物都搬回她房间,临出门了,又停下:“乖小兔。”

“干吗?”

李明恺突然笑起来:“你别这么防着我啊,我真拿你当妹子。”

江柔警惕地看着他,说:“我那时候太小,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没忘的那些——我也不是很想说。”

李明恺挑挑眉,说:“忘了那就算了。不过有一点你放心,不管你以后跟我说了什么,事情到我这儿就打住了,没别人会知道。”

他倒是很清楚她在顾忌什么。江柔不置可否,仍旧是防备的姿态。

李明恺转身欲出门,探头又说了最后一句:“我那礼物,费老大心思了,你好歹戴一戴给我点鼓励。”

“知道了。”

关上房门后,江柔发了会儿呆,先跑去拆俞晴送她的礼物——一只小巧的红木多宝盒。里面有大大小小的格子,用来存放各类首饰。江柔珍之重之,打开书桌抽屉,从最里头取出俞晴之前送她的手链,放了进去。想了会儿,又从礼物堆里面找出谈昭远送的水晶头饰放进去。

这时候她才想起李明恺,转头从床上拿了他的礼物盒。

可能是他自己包装的吧,连双面胶都露出来了。江柔拆开包装纸,打开里面那个钢笔盒大小的盒子,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支木簪子。

簪子是沉阴木的,颇有分量——江柔知道这个,还是因为叶菲菲有一把相同材质的梳子。

发簪通体乌黑,簪体纤细,被打磨得很光滑;造型极简,却意外地流畅匀称。尾部呈竹节状,没有镶嵌任何其他物件,只在最末端雕了她姓名的拼音首字母“J·R”。

江柔对着这个堪称精致的发簪有些发愣,一时不知道做何感想。

“我真拿你当妹子。”

李明恺方才那番话闯进脑中,江柔无意识地笑了笑,对着屋里的镜子绾了头发——意外地好看。这簪子半点娇气都不显,戴在头上像旧时侠女,她很喜欢。

天气渐冷,学校12月的艺术节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起来。江柔和新闻社其他成员每天都要去各个社团拍摄,报道他们的排练进度。叶菲菲所在的舞蹈社也在排演节目,江柔结束得早,会给叶菲菲她们带些零食去。

周三,江柔跟拍任务五点半就已经完成,于是去校外排队买叶菲菲提前点了的鸭血粉丝。

叶菲菲钦点的那家金陵鸭血粉丝店藏在学校边的深巷子里,可仍旧很火爆,需要排上半小时的队才买得到。

快排到江柔的时候,她听见巷尾传来男人的怒喝声,循声望去,一个极眼熟的身影夺路跑来。江柔还没来得及诧异,那人已经一溜烟拐进巷子的岔路中去了。

不过半分钟,伴随着一连串骂街,一个中年男人呼哧呼哧地追了过来。他自知追不上,便站在巷弄口大骂。

“小崽子!不要让老子逮到你!”

“哎哟,你歇歇吧,跟小家伙一般见识干什么,搞得这么怕人的。”身后同样排队的大妈似是认识那人,出言劝道。

男人不忿:“那熊崽子这个月放跑了老子五条狗!”

“反正都是你扒的土狗子,当是积德了!”

江柔听着热闹,默默从人群中离开了。

这是条老巷子,里头还有住户,两边的墙角泛着浓重的湿气,铺满了厚厚的青苔。江柔其实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拐进这条巷子。她顺着墙壁慢慢地走,路过巷中一处低矮的平房时,听见里面传来犬类的低吠声。

江柔停下脚步伸头打探情况,透过锈迹斑斑的大铁栅栏门往里看——是一个满是杂物、几乎荒废了的院子。一棵不知年月的老树佝偻着腰立在院子当中,北、西、东三方各一间平房,其中两间都装着旧式不锈钢防盗门,东侧那间则装着木板门。门框年岁久远,已经腐朽,上头的搭锁半挂着,是虚掩的状态。声音正是从那扇虚掩的门里传出的。

江柔极力踮起脚尖,左右张望,发现大铁门边上的围墙上有踩踏的痕迹,围墙顶端原本为了防盗镶嵌的无数碎玻璃也有一部分被砸掉磨平了。她又蹲下身子,在门下湿润的青石板上发现零零落落的少许动物毛发。

突然,耳边传来轻微的响声,夕照投下,一块体积巨大、形状不规则的阴影笼罩住江柔小小的身子。江柔猛地抬头,赫然对上围墙顶上并排端坐的三只狸花猫的凝视。

“喵!”“呜哇!”“咪哟!”

江柔小时候被狼狗追着咬过,一直不喜欢这类毛绒生物。她刚想站起身往后退,只听到“咪哟”一声,身后又传来另一声低低的猫叫。江柔回头,只见一只黑底白手套的田园猫正微微弓起身子,虎视眈眈地瞅着自己。

她吞了吞口水,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猫这种生物,如果扑上来,会咬死人吗?短短几分钟,除了现有的四只猫,从不知名的角落和围墙上又慢悠悠地赶来五只:一只异色双瞳白猫,一只黑脸猫,一只奶牛猫,还有两只圆滚滚的橘猫。

江柔直觉自己是闯入了它们的领地,动也不敢动,而谨慎地乖巧蹲着。

“你在干吗?”不知道过了多久,男孩子的声音从院里传来。他语气凉薄,没什么起伏。

“喵!”“呜哇!”“咪哟!”

在一阵阵或尖锐或缠绵的猫叫声里,江柔扭头,看见站在铁门后的聂希泽。他的到来给江柔解了围,所有的猫在看见他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地“喵呜”着凑了过去。

江柔撑着膝盖站起来,趁机退后一步,说:“我刚刚看见你进来了。”

这时候,聂希泽身边已经聚集了九只猫,它们却都不敢近他的身,只一边叫一边踮着脚互相蹭着绕圈。猫丛中的少年白得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类,他冷眼看着她,倒像是一只猫妖。江柔被自己的这个猜测吓了一跳,喃喃道:“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了。”她面朝聂希泽慢慢后退,到达安全范围后转身欲走。

“等会儿。”聂希泽突然开口。

江柔在心里说:你让我等,我就等啊?可已经下意识收住了脚步。

“你夜里出得来吗?”

结合刚才听到的热闹,江柔警惕地回头看他:“你想半夜去放狗吗?我不会帮你的。”

“那就是出得来啰。”聂希泽语气有所缓和,接着说,“你过来。”

你让我过去我就过去吗?江柔一边腹诽,一边小碎步靠近聂希泽,在安全范围处停下,语气不善:“干吗?”

聂希泽眨眨眼,颊边突然蹭上一点笑意:“求你帮个忙。”

这突如其来的变脸在面前上演,江柔反倒更加镇定,不动声色地觑着他,轻声道:“先说说看。”

聂希泽伸手从里面打开铁门,跟着上前一大步,拖过江柔的胳膊就往里走。

“聂希泽,你要干什么?”江柔手下想用力挣开,一眼瞥见他半带讨好半带真诚的眼神,又默默撤了力道,任他把自己拉进院里。

聂希泽一手推开木板门,带着江柔往里走。那些猫没有跟进来,全都乖乖端坐在屋外头。

屋内比较暗,江柔借着窗外透过的黄昏光晕,勉强看见角落里的一件卫衣上有一条黄毛土狗,坐立不安,一会儿刨地,一会儿弓着背原地转圈,喉咙里发出近似呜咽的声音。

里面的气味不太好闻,江柔微微蹙眉,后撤半步:“它生病了吗?”

聂希泽说:“它快要生了。”

江柔睁大眼睛,果然看见那狗胀大的肚子:“那……那……”

她头回见这种景象,惊愕之余甚至有一点隐隐的激动,“那”了半天也没个下文。

“我前几天找到它的时候,它已经不太能走得动,你看它的前腿有些瘸。”

“嗯……”江柔点点头表示看到了。

“它身体太弱了,营养不够,自己分娩恐怕有危险。”

“噢……”江柔摸摸下巴表示理解。

聂希泽从门边提起自己的书包,扒拉出一个塑料袋递给她:“这里有干净毛巾、剪刀、棉花、线、碘酒,还有生产时候补充营养的罐头。”

“嗯……嗯?”江柔指指自己,一时没能获取他进一步的信息,“给我?”

“对。”聂希泽说,“狗一般在半夜至清晨生产,这一只今晚就要生了。”

江柔仍然指着自己,脸上写着不可置信:“可是我能干什么?”

“给它接生啊。”

“不不,你应该去找兽医。”江柔说,“我来的话,它会死的。或者,我也可能会死。我没生过……我的意思是,我没接生过。”

聂希泽完全不理会她,一边比画一边说:“很简单,一般来说,小狗出生,母狗会自己舔破胎衣、咬断脐带。但它体力不济,可能到第三只的时候就没力气了,这时候你帮它把小狗拉出来,撕破胎衣,在距离小狗肚脐大概这么长的地方绑紧棉线,这么长的地方剪一刀,然后刀口处涂消毒水。”

江柔听天书一样看着他。聂希泽又交代了很多,一边说一边看着腕表,语气越来越急促:“我的时间不多了,江柔,它的命在你手里。”

最后,聂希泽这么说:“你可以不来,但我希望,不,我恳求你过来。”

几乎在他说完最后那句话的同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一边往外跑,一边回头又看了一眼江柔。

江柔和狗被留下了,她蒙了一阵,想去找聂希泽把话说清楚,可推开门一看,聂希泽早跑没影了。就连那九只猫,也没了踪迹。

这人……真的不是妖怪吗?

“菲菲,你怕狗吗?”那天,江柔和叶菲菲回去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

“我特别怕狗好吗?”叶菲菲说,“我还小的时候,我哥搞回来一只金毛,据说很温顺,可还是把我吓得半死,我哭了一小时没停!然后我爸只好把那狗牵走了……你怎么问起这个,你喜欢狗?”

“不,我小时候被狗咬过,打了五针狂犬疫苗。”

“这么惨啊。要我说,这种动物必须要好好管管才行。干妈也不喜欢这些猫猫狗狗,她对这类动物毛发过敏的。”

“过敏?”

江柔下意识低头检查自己的裤脚和鞋——还好没有沾上猫毛。

“唉,听昭远哥说他们今天有社团建设,要去刷夜。上大学真好啊,我也好想快一点上大学,可是我上大学的时候昭远哥都大四了,很少会在学校了吧……而且我也不一定能考得上南大。”叶菲菲已经进入了下一话题,江柔心里揣着事,有一搭没一搭地配合着她。

回去后,江柔依旧心神不宁,晚上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很久也不能入睡。这档子事,要搁从前,她做就做了,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最多就是被爸爸捉回去挨一顿狠批。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没有人会批评她,她很清楚,在这个家,她拥有某种特权,享受着全家人小心翼翼的“优待”。即便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也会很容易获得谅解。正因如此,她才更觉得别扭。

夜里一点多的时候,外头下起雨来。江柔听着雨滴吧嗒吧嗒落在窗户上的声音,拳头在被子里攥了又攥,终于还是翻身起来。

她穿好衣服,从柜子里摸出空包,装了些杂物进去,又找出雨衣披上,脱下鞋子拎在手里,踮着脚悄悄地下了楼。家里只有沈姨的卧室在一楼,而她只有周六周日才会在李家留宿,平日都是按照朝六晚六的工时为李家操持家务。所以江柔谁都没有惊动,很顺利地从大门处摸黑出去了。

雨势骤急,江柔把书包整个掖进雨衣里,闷头跑出去。小区的警卫很严,只有后门的值班员年纪稍大,值守相对松懈。江柔偷溜过去,仗着身高优势,从值班室窗台下猫着腰迈小碎步而出。

夜深人稀,大雨冲刷世间万物。主干道上车辆极少,江柔感觉穿着雨衣的自己像一只大蛇皮袋子,被风刮得左摇右摆,即将乘风归去。她穿过马路,拐进老巷。那里排水系统不好,雨水很快积成一摊。江柔蹚水而过,鞋袜都已经湿透。没走几步,迎头看见一伙小青年嬉嬉笑笑地打着伞往外走。

江柔想起来,主巷里有一家KTV。量贩式KTV自从十年前进入上海钱柜,到现在终于慢慢遍及各大城市,大有取代曾经的卡拉OK之势,非常受年轻人的喜欢。她和那些人正面迎上,其中两个却突然停了下来。

“乖小兔?”

江柔被叫到外号,突然一愣,借着路灯的光朝声源处张望。只见一米开外,一柄黑色的男士雨伞下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女孩子半挽着身边的少年,而那个少年,江柔再熟悉不过。

雨水滴答,因她仰着头,便顺着雨衣帽檐滑落到她的领口,激得她微微战栗。

“你怎么会在这里?”谈昭远问她。

江柔没说话。

“你们先走吧。”谈昭远把伞让给同行的姑娘,对其他人说,“我有点事。”

“行,那你注意点啊。给你把伞,我跟桃子合撑。”

有人说着,递过来一把伞。没人多想,都当眼前这个小学生模样的女孩是谈昭远某个亲戚家的小孩。

人都走光了,谈昭远撑着伞站在江柔身边,问她:“现在你能说说怎么回事了吧?”

江柔说:“有一条狗要生了。”

“你说什么?”

“我说,有一条狗要生小狗了。”江柔一字一顿道。

三分钟后,江柔把谈昭远带去了那间小屋子。她脱雨衣的时候,谈昭远已经几步走过去察看母狗的情况了。江柔老老实实把雨衣折叠好,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练书法用的羊毛毡和两个自发热暖手袋凑过去。

“呀,它真的在生。”站在忙碌的谈昭远身后观望了一会儿,江柔干巴巴地道,“那团粉色的肉球就是它的宝宝吧。”

“嗯。”谈昭远从她手里接过东西,说,“还没结束。”

确实还没结束,狗妈妈不停地舔着自己的下半身,一边用力地抽搐,像是在使劲。江柔被狗妈妈的情绪感染,攥着的拳头不自觉地一握一握。

谈昭远掰动暖手袋里面的钢片,使它迅速发热,再将它们搁在羊毛毡下头,随后把刚出生的小家伙移到那上头。

“头,谈昭远,又出来一只头!”这厢,江柔指着正在分娩的母狗唤道。

可是母狗如聂希泽所说的那样,努力到这一步,已经用去了九分力气,此时身子软趴趴的,下头还夹着它的孩子,小狗头上还裹着薄薄的一层胎衣,上头滴滴答答尽是鲜血和体液。

江柔背后渗出冷汗,喃喃道:“她生不动了。”

谈昭远也束手无策,半蹲在母狗身边。江柔打开罐头弯腰递过去,后者却毫无反应,像是知道大限已到似的,瞪着圆滚滚的大眼,抻着脑袋绝望地低号了几声。

谈昭远说:“它身上可能原来就有伤,现在这样估计是扛不过去了。”

江柔头皮微麻,心一横,蹲下身去,按照聂希泽教她的步骤,一只手轻抚着母狗的肚子,另一只手朝下伸去,轻捏住小狗的脑袋,一点一点往外头拉。她头一次尝试接触这类生物就是这么一个境况,实在是无法描述她的心理状态。

“呜……”母狗的身子一抽,江柔感到自己的尝试有了效果,忙道:“谈昭远,快帮我一下!你把小狗的胎衣撕破。”

谈昭远很配合,两人一狗小心专注地合作了半个小时,终于把那个小家伙顺利从母亲身体里拖了出来。

“棉线给我一截。”

“剪刀给我。”

一只手托着血糊糊的小狗,江柔说:“准备碘酒,我剪完以后马上给它涂上。”

谈昭远依言而行,江柔没再犹豫,扎好棉线后手起刀落,处理完脐带后立刻去察看母狗,而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就两只。”

紧张的时刻过去,江柔偏头去看羊毛毡上连眼睛都还没睁开的新生儿,正对上谈昭远回视的目光。屋内很暗,全靠聂希泽之前用一根线悬在天花板上的手电筒照明,摇晃暗淡的光下,少年看起来神秘而温柔。

他牵起唇角,问她:“乖小兔,你是什么感觉?”

江柔抬起胳膊,用大臂勾了一下落下来的碎发,轻声说:“就是觉得,猫是猫它妈生的,狗是狗它妈生的,人是人他妈生的。”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气氛和缓,谈昭远终于问了早就该问的问题:“你怎么会在半夜过来?”

江柔眨眨眼,反问他:“你能保证不告诉别人吗?”

“没问题。”

江柔分辨着他的神色,松了口:“有人找我帮忙,我就来了。”

“你很喜欢小动物?”

江柔摇头:“不啊。今天之前,我都还挺讨厌这些带毛的家伙。”

这个晚上的江柔,行为、神情、语气,和往日都大不一样。谈昭远饶有兴味地打量她:“那么,就是你很讲义气了?”

江柔想说不是,因为她和聂希泽根本没有半点交情。可如果不是,她为什么要半夜三更冒雨到这个地方来呢?她只好默认:“反正,也不算什么大事。”

不算大事?这种事情就连一向胆大包天的叶菲菲也不敢做。谈昭远看着她,说:“乖小兔,你过来。”

江柔不明就里,往他跟前走了几步:“怎么了?”

谈昭远坐在羊毛毡的一角上,拍拍另一角,朝她笑:“坐。”

江柔心受蛊惑,完全不过脑子地坐在他和小狗的身边。她甫一坐下,谈昭远的手就伸了过来,轻巧地握住她的脚踝帮她把鞋子脱了下来。

“鞋子都湿透了。”谈昭远拔下她的袜子,拿过剩下的干净毛巾裹住她的脚,“你先擦擦。”

“嗯,好。”江柔低头从他手里接过毛巾,余光却跟随着谈昭远而动。

他一手捏着她的一双袜子,一手抽出几张纸巾,把袜子包在纸巾里,放在手心用力地拧攥,跟挤柠檬汁似的,很快把里头的水分榨了出来。江柔出来时特地穿的速干运动鞋,倒是很好打理。不过几十分钟,她的鞋袜就已经干了七八分。

“穿上吧。”谈昭远把鞋袜递过去,“你一会儿怎么回去?”

江柔还没有拿到李家的备用钥匙,进门必须要有人开门。

她低声说:“我明天早上回去。”

“明早?”谈昭远扬眉,“在外头待一晚上,你不怕回去挨训吗?”

江柔没有半点担忧的神色,显然是已经想好了对策,她说得镇静而坦然:“没关系,这包和里面的东西我先不带回去,我可以跟沈姨说我早起去外面读英语了,我早上常常去小区花园凉亭念英语。”

谈昭远一时语塞,狐疑地看着她。江柔从书包里取出一本书,继续道:“我出来的时候带了本英语书。”

谈昭远觉得自己是时候重新认识一下这个姑娘了。他迟疑道:“你,你以前是不是老干这事?”

江柔避开他探寻的目光,语气没有什么波澜:“我小时候常干。”

“小时候……你现在才多大?”谈昭远失笑,揉揉她的头发,“看不出来,你以前还挺叛逆的。”

江柔吸吸鼻子,没有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

隔了会儿,谈昭远起身观察了一下狗妈妈,转身把两只小狗抱过去喝奶。江柔还坐在原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谈昭远逗弄小狗。

“拜托你来帮忙的那个人,是个男孩子吧?”谈昭远的目光落在某一处,突然开口,“看起来,还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

“嗯?”

“这卫衣……”谈昭远指指母狗身下垫着的衣服,摇摇头,“还真是舍得。”

江柔想解释,说自己和聂希泽其实关系很一般,但这话在心里盘桓一阵子,却找不出个由头来说,最后只是默默地咽了回去。

那天的后来几个小时,具体是如何过去的,江柔说不上来,只知道时间突然变得飞快,某一个时刻谈昭远对她说他们应该回去了,她才惊觉已经到了清晨。

雨已经停了,谈昭远把她送回去,在大院门口与她分别。谈昭远往自己家的方向走了几步,回头看她,笑着说:“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这时候,江柔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他的背影很久。

江柔很顺利地回到李家,沈姨几乎没太过问。她以为这件由她一时好奇挑起来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却没料到这只是一个开端。

第二天课间,江柔和叶菲菲去厕所时被聂希泽叫住。

“江柔,你过来一下。”

在叶菲菲狐疑的目光中,江柔被聂希泽拉去一边。

“你昨晚去了吧?”

“你怎么知道?”

“你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聂希泽神情友善,眼中隐有光亮,看着江柔:“我就知道你会去!它们怎么样?”

江柔斟酌了一下,回答他:“母子平安。”

“那就好。”聂希泽说,“以后还……”

“打住。”江柔蹙眉,抬头看着他,“我只帮你这一次。”

聂希泽说:“刚出生的小狗需要加强营养,母狗要是不能提供充足的奶水,它们会……”

“它们怎么样跟我没有关系。聂希泽,你这样算不算是道德绑架?”江柔不悦地望着他,“你如果真的这么关心它们,自己就应该尽到责任。”

按谈昭远的说法,聂希泽家境既然那么好,对他来说,想要这几条小狗过上比普通人类都好的生活,那是轻而易举的。

聂希泽噎了一下,声音弱了一些:“我没有办法每天去看他们。”

江柔语调平平,说:“生老病死,每个物种都有自己的造化,你既然不能负起这份责任,就不要随便插手。”

聂希泽眼中的光暗淡下去,说:“我知道。还是谢谢你。”

他说完,转身走了。

江柔回到叶菲菲身边去,后者问她:“他跟你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江柔不太想聊,摇摇头说没什么。

叶菲菲有点不高兴:“你们还有秘密了?乖小兔,难道我们的关系还比不上你和那个小哑巴吗?”

“菲菲……”

“哼,你连这么一点小事都不告诉我,亏我还拿你当我的好朋友呢。”叶菲菲鼓起嘴,“噔噔噔”几步跑远了。

江柔没理她的小脾气,转身自己回教室了。她一贯不会哄人,别说不会哄,曾经她最烦的就是这样天真傲慢、恃宠而骄的姑娘。来了这里,江柔对这个大小姐脾气的叶菲菲一直是能让则让,尽量不起正面冲突。可能够低头去哄叶菲菲的江柔,怕是还没生出来。

叶菲菲跑开后,一直在等江柔追过来跟自己赔礼道歉。没想到的是,等到上课铃打响了,江柔也没有追过来。她回到教室,惊讶地发现江柔正若无其事地从书包里拿书出来。

这还是自己的那个小跟班乖小兔吗?叶菲菲在不可思议中过了几节课,终于到了放学,她磨磨蹭蹭地收拾好书包,也没等到江柔来找自己道歉。她心头怒气更甚,大声地邀请坐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女生:“齐齐,今天放学我们一起走吧,我请你喝奶茶好不好?”

江柔原本正在誊抄今晚的作业细则,这尖细的声音陡然闯进耳朵中,倒是让她有些好笑。

没有了叶菲菲同行,江柔一个人回家更自由。路过那条老巷,她不免想到聂希泽白天的神情,鬼使神差地,又转进了那个小院所在的巷子里。

聂希泽已经在那里了。江柔看见他蹲在院子里,身边围了一圈猫,都在低头吃着他带来的猫粮。怪不得……原来是有人每天来这边投喂食物,所以差不多的时间总会有流浪猫聚集过来。

聂希泽背对着她,只露出一小节纤细的脖颈。他真是瘦,低着头的时候,连大椎骨都突兀得很明显。江柔驻足看了会儿,转身要走,却见聂希泽突然跳起来,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冲那群猫吼道:“滚!都滚开!”

那些猫被他这么一吓,“喵呜”着四下逃窜,一瞬间跑了个没影。

这人……人格分裂吗?江柔有些呆,脚步慢了一拍,就撞上转过身来的聂希泽审视的目光。

跑不跑?江柔在心里盘算,可眼瞅着聂希泽毫无战斗力的细胳膊细腿,江柔觉得自己制服他完全没有问题,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聂希泽眼神里满是困惑:“你怎么又来了?”

江柔耸耸肩,想很酷地甩一句什么,只听聂希泽低低地笑了一声,道:“噢,原来是刀子嘴豆腐心。”

江柔心思转得很快,立刻没好气道:“我昨天丢了些东西在这里,我过来取。”

“Whatever。”聂希泽也学她耸肩,说,“那进来吧。”

江柔无所畏惧地走进去,故作随意地问他:“你刚刚鬼叫什么?”

短暂的沉默过后,聂希泽说:“它们是流浪猫,就算我给它们提供吃的,也不能让它们太亲近人类。不然,为口吃的,小命都要搭进去。”

江柔没料到是这个答案,半晌,“噢”了一声。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不把它送去兽医那儿……”

他们走进房中,聂希泽蹲下身,给角落里的母狗开罐头,检查几只小狗的状况,说:“南京好的兽医不多,愿意为我保守秘密私下里帮忙的,只有李医生一个。前些天,他去北京学习了,要好几个礼拜才能回来。”

聂希泽说着,从书包侧兜取出一个纸包,倒出几粒药片拌在罐头里。

“流浪猫狗也不能随便喂。”他低声说,“否则大量的繁殖会导致数量剧增,所以我定期会捉一两只猫狗去李医生那里做绝育手术。这一只……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怀孕了,并且被人打瘸了一条腿,关在狗肉店仓库里。”

江柔默不作声,安静地听他说话。

“平时我没法常来,只能出一些钱,主要是李医生在帮忙。”聂希泽把罐头推到母狗面前,“最近算是特殊时期吧,所以找上了你……看起来,你是真的很不喜欢这些动物。”

“嗯。”江柔实话实说,“而且,我家里有人对这些毛发过敏。”

聂希泽伸手摸摸母狗怀里小狗们的脑袋,站起身来。江柔注意到他看了看表。

聂希泽把江柔的东西收拾好,递给她,说:“不管怎么样,昨天你能过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的动作和语气都比先前急促了一些,江柔回忆那天聂希泽匆匆离开的时间——和现在差不多。看来,他真的像灰姑娘似的,在午夜钟响前就要赶紧离开了。

江柔说:“聂希泽,这几个礼拜我帮你照顾它们。”

聂希泽一怔,继而道:“你不觉得这是道德绑架了?”

“我不喜欢被人逼着做事,但,这是我自愿的。”江柔学他看看表,“你是不是该走了?”

聂希泽苦笑:“恐怕是。”

“如果你不方便,不用每天过来了。”江柔说,“我会来看它们的。”

聂希泽欲言又止,只是低声道谢,随后快步离开了。

真是个怪人。江柔摇头笑,想了些乱七八糟的过往,暗叹:怪人果然只能和怪人处得来。

周五中午,江柔提前了半个小时到学校,拿着习题册去问煎饼班长题目。煎饼班长人很好,知道她有课程落下,每次都主动来帮助她,跟她说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知识点或者习题,就在午休的时候问他。

江柔本来还诧异,后来看到他对每一个同学都这么“主动关怀”,于是释然,见他不忙就会去问他一些不懂的问题。

煎饼成绩很好,一举打破了传说中体育生全都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谣言。但江柔看得出,他脑子不算活络,很多题都只会用最基础的方法算,从来不晓得走捷径。不像她,能少写一步就少写一步,物理力学大题恨不得一个长式子列出来直接得到答案。

煎饼每次都皱着眉头,拿水笔敲着江柔的习题册:“这里,要分开来一步一步写啊,每一个公式都有分呢。这要是到了考场上,你一个复杂长式子里面但凡出了一点点错误,分就被扣光了啊。”

“哎呀,知道了,我到时候再拆开写。”江柔面对他的唠叨,往往左耳进右耳出。

煎饼只无奈地摇摇头,继续给她讲题。

江柔自知时间一长,和身边的人越来越相熟,自己的本性也慢慢暴露出来了。上周末李明恺回家的时候,在饭桌上她都敢公然跟他对呛。不过干妈看他们斗嘴倒像是很开心,江柔也就更加不愿收敛了。

江柔今天的问题不多,很快抱着册子往自己的座位走,却见聂希泽背着书包走了进来。

“怪事啊。”江柔不由得道,“这么早?你每次不都踩着上课铃才来的吗?”

聂希泽面色不太好,把书包往抽屉里一塞,闷头趴在桌上。江柔瞥见他手表下的手腕上隐约有伤痕,心下一凛,坐在他边上问:“你跟人打架了?”

聂希泽不吭声。大冬天的,他没戴耳捂子,两只秀气的耳朵冻得通红,纤细伶仃的身子半蜷着,看起来怪可怜的。虽然江柔现在已经不跟他坐同桌了,但鉴于聂希泽这个怪人挺对她胃口,她不免想为他多费些神。

江柔靠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说:“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给你出气去。”

半晌,聂希泽才有了点反应,他说:“就你?”

看不起她?江柔吸吸鼻子,郑重道:“你少瞧不起我,我会的可多了。就三个以内小混混的这种阵仗,我是完全摆得平的。”

聂希泽“嘁”了一声,没理她。

江柔追问:“他们是跟你要钱勒索还是怎么着?是不是说不让你告诉家里人和老师?”

聂希泽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问她:“我看起来像是会被小混混骚扰的人吗?”

江柔被他问得一蒙,细细想了想,说:“像。”

聂希泽的脸色黑了一度。江柔补救道:“因为你长得漂亮嘛。”

聂希泽的脸色又黑一度,虎着脸吓她:“不许说我漂亮。”

江柔笑起来,说:“你这威胁,一点气势都没。”话音刚落,她一伸手揪住聂希泽的衣领子,狠狠扯了过来,又瞬间冷下脸,目色阴沉,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地底钻上来的恶鬼,“哥们儿,我说你漂亮,你能拿我怎么着。嗯?”

她的力道大得不合常理,不像是模仿电视电影里面的桥段,反倒……极其老练。

“少爷,这才算是威胁。”江柔见他被自己震慑住,才收起凶狠的表情,重新笑起来,手也松开,理了理他的衣领。

聂希泽心里一怔,重新打量起江柔来:“你怎么会这些?”

江柔笑得人畜无害,把手心手背都展示给他看:“看到这些老茧了吗?光是握笔能握出来?”说着,作势挥了挥拳,道,“我可是练过的。”顿了顿,又坦坦荡荡地说,“我五年级开始,就天天在外面瞎混,俗称小太妹。就你这样的小白脸,那几个不入流的,最喜欢围追堵截。”

聂希泽呆呆地看着她。江柔嘻嘻笑道:“但是我特看不上那帮人,我可不舍得长得好看的男孩子遭罪。”

聂希泽还想说什么,上课铃响了。江柔临走前,说:“我跟你说这些,是对你这人挺感兴趣的,也乐得出力帮你。但就这一次机会,你要想好,打算告诉我的话,放学以后来找我。”

江柔说完,拎着习题册回了座位,心里说不出地舒服。果然,人还是要找准自己的定位才比较自在。

放学铃声响,聂希泽很快出现在江柔面前。

江柔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一边整理书包,一边低声说:“你想好了?”

“给我你的手机号。”

江柔生日的时候,李卫平送给她一个时兴的诺基亚手机,因为贵重,她平时不常带在身上。江柔点点头,从软面抄上撕下一角写了一行数字递给他。聂希泽没再说其他的,拿了纸条转身走了。

江柔身边坐着的叶菲菲好奇极了,终于耐不住,嗫嚅着问:“喂,他找你干吗?”

她两天没跟江柔说话,本来以为江柔还会跟自己冷战下去,没想到江柔神色如常,对她说:“我还不清楚,不过应该没有什么大事。”

说了跟没说一样!

“不说拉倒!”叶菲菲怒道,一下子站起身,把书包往身上一挂,“让我出去!”

江柔给她让路。叶菲菲盯着她,气得眼睛发红,大声说:“我这周不会去找你了!”

江柔迎着她的目光看回去,不痛不痒的模样。叶菲菲抿着唇,转身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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