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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识

2005年,初秋。

日光暗淡,风卷尘埃。

站在南京禄口机场外,面对着陌生的城市,江柔突然想起几年前,一个爱好占星的朋友给她“占过一卦”。具体何解她已经记不清,但记得一句话。

“江柔,你的星落在江南。”朋友这么说。江柔问,星是什么。她说是缘分。

缘分这东西玄妙得很,由不得人不信。

等了一会儿,江柔的视线里出现一辆车。她双眼裸视2.0,连车牌号都看得一清二楚,是一辆军绿色的白牌车。车门很快被人打开,一条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腿先迈出来。不过短短一秒,光影变换,车门后头闪出一个瘦高的少年。

前些日子,《超级女声》全国总决赛刚刚结束。《南方都市报》评论它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一朵奇葩。可能是因为自从李宇春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社会上开始大量涌现出一批性别特征不甚分明的少男少女。

江柔之所以突然想起《超级女声》,是因为觉得从车里下来的那个细皮嫩肉、粉雕玉琢似的少年,实在不像一个汉子。她站在原地,打量着那个长手长脚、不知该叫哥哥还是姐姐的人朝自己小跑而来。

“嘿,你就是江小柔?”

少年人特有的明朗清澈的嗓音,上下微动的小小喉结——原来是个男孩子。原来,江南不只是女孩子如诗如画,男孩子也这样秀气好看。

秀气。

这是江柔对南京的第一个印象。

“我是。不过,我叫江柔,不是江小柔。”

江柔微微仰头,一面回答他,一面在心里猜测他的身份。那个女人送她来之前,同她讲过,那家人有一个儿子,年长她三岁,让她管他叫哥哥。

江柔想起这些,目光淡漠许多。笑话。那个女人让她叫,她就要叫吗?那个女人还让她管自己叫妈妈呢。江柔无不嘲讽地想,她配吗?

“我姓谈,谈昭远。我和阿恺是发小,我们两家是世交,也是邻居。”少年又开口,“阿恺今天有事脱不开身,托我来接你。江柔,很高兴见到你!”

原来他不是李明恺。

少年言语规矩有礼,举手投足间,十足的大家风范。他伸手接过江柔的行李箱,偏过头冲她笑。可那笑容,是不入眼底的,倒也有大家公子与生俱来的倨傲。

“只有这一个箱子?”提了江柔的拉杆箱,谈昭远不免诧异,“我记得阿恺跟我说过,你这次,是搬去他们家长住……”

江柔说:“我的东西不多。”

除了几套换洗衣物和必需品,没什么值得带走的。

谈昭远没再接话,倒是不动声色地观察江柔:不论是从身量还是五官上看,她都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北方姑娘。不超过一米六的个头,皮肤白皙透亮,五官小巧清秀,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小。而且她说话柔声柔气,人如其名。

尽管如此,江柔并不显得小家子气,这姑娘眼里没有半点胆怯畏惧,平平静静打量他,也任他审视自己。谈昭远没有多问,只是笑:“确实不需要带什么,有短了缺了只管告诉阿恺。他看着不靠谱,但你的事情他肯定会放在心上。”

他一共没说多少话,却句句不离李明恺,江柔暗想,两人关系倒是真好。

谈昭远将每件事情都做得周到,拉开车门也不忘记伸手拦着以防江柔磕着脑袋。江柔极少被人如此对待,在车门前怔愣片刻,只沉默地坐了进去。

司机是李家的,谈昭远给江柔介绍,让她叫他宋叔。宋叔面相和蔼,笑时眉梢向上吊起:“这姑娘生得俊俏,跟小萱多像。”

江柔不知道他口中的小萱是谁,眼带疑惑,偏头望向谈昭远。后者神色微僵,不留痕迹地将话题带过去:“宋叔,先走中央路,带小柔看看南京城。”

他叫她小柔,南方少年,语气软得很。

车子进入城区,周遭的景与物变得繁杂,谈昭远同江柔介绍沿路的景致,哪里是秦淮河、夫子庙,哪里是中山陵、玄武湖公园。江柔对南京完全陌生,他却了如指掌,说得细致入微。

许久,见她毫不动容,谈昭远才慢慢停下,语气里带了歉意:“不感兴趣吗……这以后就是你的家,我想让你多了解一些。”

这以后就是你的家。

江柔淡淡看向窗外。她觉得这句话听上去像个笑话。

宋叔从后视镜看了江柔一眼,会错了意:“真是个内向的孩子。”

谈昭远接茬道:“可不,这么‘安森’,乖得很。”

江柔没听懂谈昭远口中的“安森”为何意,想来是南京话,不过结合上下文理解,大约是安静乖巧的意思。

宋叔轻笑,说话间也带了南京话独有的腔调:“莫怕,待到跟小恺待两天,都要防着别上房揭瓦。”

谈昭远随着笑起来,这次是真笑,眉眼俱弯,牙齿整齐洁白。他软声回应:“哪不讲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看见江柔似懂非懂地回头看自己。她的目光撞上他的笑颜,突然不好意思似的又把头转了回去。

谈昭远寻常打交道的姑娘,没这样害羞的,他心里觉得可爱,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换回了普通话:“这丫头,别紧张啊。”

江柔的脑袋挨着他的手掌,他掌心温热,她的心跳突然漏了半拍。下意识想要躲开,但第一秒没反应过来,就失了先机,只好不尴不尬地受着。好在很快,谈昭远收回了手。

没多久,车子驶进一个绿荫环绕的大院。江柔看见拐弯处的路牌上写着“龙蟠中路”。拐过两个有人站岗的路口,车子慢慢停下。

“到了。”

宋叔将车子开去停车库,谈昭远取了行李箱,领着江柔去李家。

一栋样式简单的白色三层洋楼,和大院里其他住户一样。谈昭远按响门铃后,很快有人来开门。是一个年过半百的阿姨,姓沈。谈昭远在路上跟江柔介绍过沈姨,她是宋叔的妻子,已经在李家做了十多年保姆。

沈姨穿藏青色改良旗袍,棉麻质地,乌黑的发在脑后绾成旧时式样的髻,斜斜插着一根手工雕的木簪子。看见来人,她微笑着同两人打招呼,笑容和打扮一样朴素而雅致,继而面向谈昭远,面色略带尴尬,欲言又止。

“怎么?”谈昭远察觉出不对劲,伸头往里张望。

就在这个时候,从屋里传来一声闷响,伴随着听不分明字句的喝声,隐约能感受到声音里的滔天怒气。

“难道……”谈昭远脸色变了变,求证般看向沈姨。后者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他们的哑谜江柔看不懂,她懵懵懂懂仰头,只见谈昭远缩一缩脖子,将手中的行李箱交给沈姨,清了清嗓子温声道:“沈姨,小柔我送到了。那什么,我今天就不叨扰了,苏阿姨还在等我回家吃饭。”

说完,温文尔雅地立定转身,逃之夭夭了,留下不明就里的江柔,和沈姨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彼此。

“唉,也不知道给人家留个好印象。”沈姨叹口气,自语道,又换上一副亲切的面孔,对江柔说,“你就是小柔吧。一会儿……一会儿别被吓着啊,往后你会习惯的。”

“习惯”两个字还没说完,客厅东侧一间紧闭的房门突然大开,虎啸狮吼般震慑力十足的怒喝声在整栋房子里炸响开来。

“小沈!把马鞭拿来,老子今天抽不死这个不省心的熊伢子!”

江柔还没反应过来,胳膊上一股力量传来,转眼间沈姨已经拉着她到了房门口。

“先生,江家的女儿已经来啰。”

她说着,手下微微用力,将江柔向前轻轻一送,显然试图用她的到来吸引那位“先生”的注意力,以期平息他的怒火。

这算是个什么待客之道江柔还没厘清,已经朝前踉跄几步,等到她立定在房门前,却只顾愣愣看着房里的一切。

厚重窗帘的遮挡下,屋里光线昏暗。地上铺着花纹复古的羊毛地毯,地毯中央昂首跪着一个穿黑色短袖T恤的少年。少年年纪与谈昭远相仿,却肩宽体阔,露在外头的大半截胳膊精壮修长,肌肉匀称紧实。

江柔细细看去,却见他裸露的皮肤上有斑驳的伤痕。她心中微愕,蓦地感受到一股慑人的力量,她不自主地回望过去——正迎上他的目光。

少年嘴角破裂,渗着些血丝,却微微翘起一个桀骜的弧度。利索的板寸下,他的面庞轮廓棱角分明,带着迫人的英气,细黑的眸子幽深沉静。

他是李明恺。江柔先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在心里说。

李明恺面前站着的中年男人同他有几分神似,身材魁梧,青筋暴起的手里捏着一根高尔夫球棍,五官的辨识度极高。

江柔曾见过他,知道他叫李卫平。三个月前,在江柔父亲的葬礼上,他还跟江柔说过话。江柔一直都知道,像父亲这样的生意人有很多朋友,只是没想到在他死后,自己会在葬礼上见到那么多陌生的面孔。其中竟然还有一个叫作李卫平的伯伯,许诺要代替父亲来抚养她。

李卫平让江柔管他叫李爸爸,说会给她最好的照顾。江柔却觉得听起来很可笑,因为她的生母明明还在人世,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收养自己。可是笑话交叠着笑话而来,那个女人因为在国外的生意忙得脱不开身,竟然爽快地答应把江柔送去南京的李家寄养。

江柔打了一通国际长途,当她捏着电话,听见那个女人说每个月都会寄很多生活费给她的时候,笑得连她自己都可怜自己,却一时蒙了心,还觍着脸恳求那个女人。她说,要是我不怪你跟爸爸离婚,不怪你早年就丢下我出国去,我愿意去国外,我会乖乖的,不给你惹麻烦,你能不能答应不把我送给别人呢?

能不能呢?

可那个女人支支吾吾,跟江柔解释。她说,小柔你不知道,妈妈在这里根本顾不上你。而且你这个年纪心绪本来就不稳,跟过来的话,很容易因为周遭环境变化太大而学坏。

她说,那个李伯伯啊,是你爸爸年轻那会儿当兵时过命的好友,现在是南京市有头有脸的人物,家大业大,保准不会亏待你的。

噢,这样啊。听起来真不错。江柔看着自己的手转着电话线,没怎么用力就扯了下来。

然后,她只身来了南京。

很显然,江柔身单力薄,在偌大的南京城里,唯一能够倚仗的,就是李家人,她没有与他们交恶的理由。在心里打过了小算盘,江柔不自觉打了个颤,微微后退半步,把怯懦的目光投到中年男人身上,就像是——被眼前这一切吓唬住了。

“把凶器放下吧,你别吓着人家小姑娘!”出声的是李明恺,声音低沉,中气十足,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但言语格外欠抽,丝毫没有挨打者应有的觉悟。

江柔暗忖,自己好心想帮他一把,他都不晓得少说两句借着台阶下。硬骨头,怪不得要被打成这样。果然,李家伯伯一听这话,目眦欲裂,被刺激得举起手中高尔夫球杆,又要开打:“你这熊伢子!”

“啊!”江柔做戏做全套,救人救到底,假装被吓着,惊呼一声,抱头蹲下瑟瑟发抖。

女人生来就是演员,这句话不假。

李卫平连忙丢开球杆,大步走到她身边,再不是方才的满满怒气。他低声哄道:“囡囡,别害怕,我跟你哥哥闹着玩的。”

沈姨趁机去扶李明恺,心疼得直叹:“怎么打得这么狠,到底是个孩子啊……”

江柔慢慢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也有宽阔的肩膀、坚毅的脸庞、青色的胡楂。看着看着,心里突然一阵揪疼——会哄自己的人,再也不可能是爸爸了。

她本来只是演戏,因为明白只有示弱才会得到关注,怎么也没料到把自己演了进去:眼睛狠狠地红了一红,紧紧盯着男人。后者望着她,眼里现出深深的动容。

“别怕,咱爸从来不跟女人动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麻利站起来的李明恺插嘴道,一面伸手来摸江柔的脑袋。

这里的人,喜欢摸自己脑袋。这是江柔对南京的第二个印象。不喜欢,但,也谈不上讨厌。

“有你什么事?还不快把妹妹的行李送到房间去!还在这儿晃荡!”

李卫平虎着脸一脚踹开李明恺,转过来却冲江柔微笑:“你哥没个正经,不要搭理他。”

顿了顿,他又转头一声断喝:“回来!跟妹妹说,你叫什么?”

江柔眨了几下眼,偏头去看李明恺。后者靠在门外楼梯栏杆上,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歪头看她,眼里是意味不明的乖张笑意:“李明恺。小学应用题里头老出现的那个李明,竖心旁的那个恺。不过名字你也用不着,往后你得管我叫哥。”他又笑得更得意一些,伸了伸脖子,“先叫一声听听。”

江柔从善如流,叫他明恺哥。

“不是明恺哥,是哥哥。”他坚持。

江柔别过头去,没有搭腔。

李卫平作势要呼他巴掌:“行了行了,少贫,得了便宜还卖乖!”

李明恺不以为意,转身上楼去了。

那天之后,江柔在李家住下。

李明恺是李家的独子,母亲俞晴是享誉国内外的歌唱家,近几年常常应邀出国进行文化交流。

江柔来之前她已经离开数月,还有几日才会回来。而李卫平,据沈姨说,除了偶尔回来办公以及收拾李明恺之外,很少能有机会安静地在自家餐桌上吃顿便饭。

于是次日清晨,李家餐桌上,只剩下江柔和李明恺两个人吃早餐。江柔习惯于这种冷清,早些年她一个人在家的日子数不胜数。看起来,李明恺也习以为常。

李家的椅子一水儿的古典欧式风格,李明恺屁股搁在椅面上,两只胳膊撑着扶手,半仰着头微微眯眼,一副老子是大爷的舒坦表情。他面前的海碗里盛着沈姨赶早去大院食堂里打回来的现磨豆浆,他用大掌托着送到嘴边,“咕嘟咕嘟”几声就全数下了肚。

“小家伙,想去哪儿玩?”李明恺掰着热腾腾的包子,一边抬头问江柔。他叫她小家伙,完全是有理有据。江柔个子小,人又极瘦弱,一头发黄的发丝跟营养不良似的。

后者听见了他的声音,可沉浸在生煎包子的诱人香气里,不是很愿意搭理他。

“我说,你是不喜欢说话,还是,不喜欢跟我说话?”李明恺扬扬下巴,曲起膝盖,一条腿上了椅子,他伸手,在江柔面前的桌面上扣了扣,“我问你话呢。”

江柔瞥了他一眼。李明恺这姿势看着颓,可是背脊笔挺,板正的身姿同他这个不羁的坐相格格不入。这让她想起沈姨昨天跟她说的,李明恺念的是解放军理工大学,全军五所综合大学之一,正军级编制。不过结合李卫平的军衔,他上这所学校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江柔答非所问,说:“你不用念书吗?”

李明恺扬扬那道浓黑的剑眉:“是啊,托你的福,休假一周专门陪你游南京城。”又伸了个懒腰,大约是碰到伤口,龇牙咧嘴了一阵子,“老爷子真狠啊。”

“你没事吧?”

“嘁,这点伤?”他浑不在意地扯了扯嘴角,又瞅江柔,目光锐利,“不过我怎么觉得你这眼神……像在一个劲说我活该?”

好眼力。江柔噎了一下,立刻垂眼喝豆浆,口中却道:“怎么会,我是在关心你。”

“哈,最好是。”李明恺将双手背到脑后枕着,觑着江柔,“小家伙,快说,想去哪里玩?事先声明啊,别去玄武湖公园、雨花台这些地方……哥哥我从小春游、秋游、加入少先队、加入共青团,回回都要去那些地方瞻仰宣誓,已经够了。”

江柔体贴地说:“你决定就好,我全都听你的。”

“真的?”李明恺仔细盯着她看,问,“没有想去的地方?”

“真的。”

“啪”,李明恺打了个响指,眉飞色舞,说:“乖,太乖了!走走走,哥带你逛秦淮河去!”

“我还没有吃完。”

“哎呀,吃这些干吗?跟着我还怕没得吃吗?十里秦淮,哥带你从头吃到尾。”

半小时后,夫子庙前,乌衣巷口,李明恺不见人影。被连环夺命call传唤出来的谈昭远站在江柔身边,赔笑解释:“阿恺他平时训练紧张,好不容易有七天假期,所以……”

“没关系。”江柔颔首,“其实都一样。”

“真是个温柔随和的丫头。”谈昭远轻笑。

江柔有些讪,针对他的这个误解,不知道该不该澄清,只好客套地回应:“你也是。”这么一客套,四周都弥漫着疏离的气息。

“等你认识了菲菲,可能会好很多。”像是自言自语,谈昭远说。

“菲菲是谁?”

“她是叶家的小公主,也住大院。我们几家的长辈一向走得近,我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菲菲跟你同龄,今年也刚上高一。她啊,一个小炮子。”

“小炮子?”

“就是调皮的意思,算是咱们这儿的方言。”

江柔长知识了,现学现用:“所以,明恺哥也是小炮子了?”

“你太小看他了,一个二胡卵子。”谈昭远好笑道,“不不,其实皮到他那个地步,就不能用这些词来形容了。”

江柔不知道什么是二胡卵子,但看谈昭远说得很开心的样子,便没插话。

谈昭远凝神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无奈道:“不好说,阿恺一向不按套路出牌。以前简直是通天通地的混世魔王,现在没我按着,不知道在学校又要惹出什么事来。”

感谢李明恺,两人聊天的气氛终于活络起来。

“你和明恺哥不在同一所大学?”江柔在谈昭远身上看不到那股子板正的气息,不由得问。

“我念金融,所以去了南大。”他说,“其实院里跟我们年纪相仿的这一辈,大都没有念军校。”

“念军校、当军人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谈昭远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最后嘴边牵起个温暾的笑来,“人各有志。你还小,过几年可能会懂。”

“我只比你们小三岁。”江柔顿了顿,郑重开口道。

谈昭远被她的语气逗乐,笑得人畜无害:“是是,只小三岁。”却完全是戏谑的口气,其实还拿她当个小孩子。

两人说着话,又往前闲逛。南京是真正有着厚重历史的古都之一,夫子庙地区的江南贡院曾是中国最大的科举考场。沿街的一泥一砖都像被故事涂上古旧的颜色,以等待或者说守候的姿态沉在原地。

谈昭远带她去后来修缮的旧址处参观。除了管理员和一个保安大叔,没有旁人,一间间屋子里的玻璃橱窗中陈列着曾经的考生答卷,还有皇帝的朱批。

谈昭远在她身后说:“近几年游客多了,有不少文献和珍藏都被收了起来。”

“为什么要收起来,越是珍贵,不就越能吸引外人?”

“就是因为太珍贵了,担心展示出来会被损坏,招致不必要的觊觎。”

江柔点头表示理解,顺口道:“也对,好东西要藏起来才保存得久。”

说话的人与听者都无心,言语常常只作装点,像沿途青石板上的茵茵苔痕。

转眼到了午餐时间。谈昭远带江柔下馆子,选的是整条街景观最好的餐馆。他熟门熟路,带着她去二楼独立的包间,点的全是店里招牌特色菜。江柔瞥见价格,一条鱼就要198元,七七八八点了几个招牌菜,算下来人均将近300元。

主菜上得很快,跟着菜品一起上楼的还有两个表演苏州评弹的女人。上手持三弦,下手抱琵琶,民间传奇在吴侬软语间娓娓道来。

谈昭远说:“这馆子老板是苏州人,最好这个。”

江柔点头。其实她听不懂吴语,也插不上话,好在还能专心吃菜。鱼是从江里打捞的野生刀鱼,清蒸,辅以豉汁,鲜香可口,肉质细嫩又不过分腻味。

谈昭远看她小猫崽似的,吃得津津有味,更觉得她乖巧,便说:“清明前的刀鱼更鲜,而且刺软。明年咱们再来,提前让老板留几尾好的。”

“谢谢昭远哥。”

没一会儿,菜都上齐了。两人面对面坐着,没什么可说的倒也尴尬,江柔主动提起话头:“昨天,明恺哥为什么挨打?”

谈昭远面色微僵,说:“其实没什么,逃课被发现了。李叔叔性子急,阿恺又是个拧脾气,两个人一点就着。”

逃课?是有什么重要的约会吗?怪不得李明恺这几天托她的福得来的“假期”,半点不肯浪费,把她丢给谈昭远后马上跑个没影。谈昭远这语气遮遮掩掩,显然是还有内情不肯告诉自己,江柔识趣地不再追问。

李明恺的“约会”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这些日子,谈昭远几乎带江柔逛遍了南京城。她没有半点自己的主意,问到什么都笑嘻嘻地说好。

“要不要去总统府?”

“好啊,明恺哥。”

“我让阿远陪你,我今天还有点事。”

“嗯,好,你去忙你的吧,注意安全。”

……

“早餐吃生煎包子好不好?”

“好啊,沈姨。”

“豆浆怎么样?”

“都可以的。沈姨,那么早去准备早餐辛苦了。”

……

沈姨是看着大院里几个小辈长大的,从没见过哪个像江柔这样懂事讨喜,逮到机会就要在李明恺和李卫平跟前夸。

又是一天,打着带江柔去红山森林动物园的幌子,李明恺再次把江柔托付给谈昭远。这回连谈昭远都觉得过意不去了,主动出卖李明恺:“告诉你吧,阿恺是跟姑娘约会去了。”

江柔其实能猜到一二。本来嘛,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还能有其他的重要事情吗?

“那个姑娘是阿恺的师姐,两个人一起玩花式调酒,认识快两年了。李伯一向不允许阿恺玩这些东西,说是玩物丧志,所以看得很严,阿恺都是偷着去的。你可别告诉李伯啊。”

“嗯。”江柔其实真的觉得无所谓,并不在意是谁陪,不过谈昭远既然想要解释,听一听倒也无妨。

那天天气好,拿了门票进检票口,一想到一会儿能看动物,江柔的心情还挺不错。可她这个沉默乖顺的样子落在心虚的谈昭远眼里,就变成了默默承受着被人遗弃的委屈。她嘴角露出微笑的样子,变成了强颜欢笑故作坚强。

谈昭远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觉得自己是在帮着李明恺那个浑蛋,欺负这个本就无依无靠的姑娘。这么一不是滋味,谈昭远就觉得不能便宜了李明恺那家伙。他很快带着哄人的语气,大肆出卖起李明恺来。

于是,江柔蹲在地上逗小浣熊的时候,谈昭远在说李明恺小时候无敌淘气,随身携带剪刀一把,偷溜到狗肉店后院去剪拴住待宰的狗的绳子;江柔趴在玻璃上研究那一动不动的碧绿蜥蜴究竟是不是模型的时候,谈昭远在侃李明恺那死孩子从小打架惹事跟老师对着干;江柔给猴山的猴子喂开心果的时候,谈昭远在大谈特谈李明恺从上初中开始的桃花史……

听到最后,原本还饶有兴味的江柔突然有点警惕,抬头望着谈昭远,末了,小心翼翼地开口:“昭远哥。”

“怎、怎么?”

“李家收养我,该不会是拿我作童养媳,想让我长大了给李明恺当媳妇吧?”

江柔有点蒙,看着好像被戳了笑穴突然大笑不止的谈昭远发怔,一时没反应过来:难道是自己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吗?不是想培养她当童养媳,为什么他要把李明恺从小到大的事情一一告诉她?

“哈哈哈哈哈哈……你,你想什么呢!”谈昭远笑得眼泪都快涌出来,“傻丫头,你知道什么是童养媳?”

他的牙齿雪白,笑起来的时候整整齐齐露出上排牙,格外阳光俊朗,旁边的游客连猴子都不看了,忍不住偏头瞅他。江柔被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扭过头去继续逗猴子。

谈昭远还在捧腹,越发放肆。言多必失,果真不假。江柔暗想。

这桩事一直为谈昭远所津津乐道,并且令他心情大好。回去的路上看见街边小摊在卖动物头饰,他执意要给江柔买一对戴着玩。谈昭远拿起两个毛茸茸的兔耳朵往她脑袋上比画,兴致盎然:“很适合你啊……不喜欢吗?嗯?真的不喜欢吗?”

老板在边上添油加醋:“丫头,看你哥哥对你多好,买个不?”

江柔嘴角抽搐,可抬眼看见谈昭远眼里的期待,快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还好……”

“老板,给我两对。”谈昭远笑眯眯。

江柔愣:“为什么买两对?”

总不至于要一洗一换轮着戴吧?!

“还有一对给菲菲。”谈昭远掏出钱包说,“咱们一会儿去跟你哥他们会合,一起吃个饭,会碰到菲菲。”

“她,喜欢这个?”江柔两根手指头捏着那粉嫩的兔耳朵,有些不可思议。

“她哪里会喜欢这个?从五岁之后,她就对这些幼稚的小东西不感兴趣了。”谈昭远理所当然地道。

江柔额角一跳,心里抓狂得很:那凭什么你认定我会对这种幼稚的小东西感兴趣啊!你说啊说啊!

“只是那丫头霸道得很,看我给你买了小玩意没给她买,肯定要跟我闹。”谈昭远继续理所当然地解释,将另一对兔耳朵装进纸袋子里。

江柔坚定不移地望着他,剖白道:“其实我……”其实我对这种小女生才喜欢的粉兔子没有兴趣!

可谈昭远不等她说完,揉揉她的脑袋,把手里的兔耳朵给她夹好,调整角度,笑弯了眼角,并点评:“很可爱!”

他说的是实话。江柔那天穿一件宽松的白线衫,小巧玲珑的身材,配着脑袋上那对兔耳朵居然毫无违和感。

江柔忍住了,没继续说下去,只能催眠自己:南京城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认识我……

催眠无果,还是觉得丢人,于是偷偷伸手,想要摘掉脑袋上的耳朵。

谈昭远看着她,却无端感慨起来,若有所思的样子:“叶盛和阿恺都有妹妹,我却没有。”

李明恺也有妹妹?江柔来不及细想,却听见谈昭远说的后半句话:“所以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想着能有一个妹妹就好了,可惜,我妈去世得早……”

江柔心里微动,下意识安慰他道:“其实,有妈妈也不见得是一件多幸福的事情。”

说完后,意识到这不太像一句安慰,遂闭嘴。

谈昭远眼里意味不明:“或许吧。”他将话题带开,笑着说,“对了,干妈回来,看见你这样的扮相,一定会很开心。”

“干妈?”

“阿恺的妈妈,你见了就会知道,她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女人,对小一辈很关照。小时候,老爷子发火要收拾我们了,我们就撒丫子往李家跑,找她作挡箭牌。因为知道不管犯什么错,她都会护着我们啊,跟老爷子周旋,就像……老鹰捉小鸡。所以我们这一辈小的,就管她叫干妈。”

谈昭远回忆道:“那时候我们最不希望的就是干妈出差,她一出差,代表我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谈昭远描绘的那个场景,江柔觉得很陌生。在脑海中想象出来之后,她却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她小的时候没人管,一直处于放养状态。其实并不算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最严重的那一次,被父亲江少忠从外头捉回家一顿好打。

假如那时候能有人挡在自己身前,会是一个什么光景?她不得而知。

“明恺哥的妈妈,声音很好听吧?”听了半晌,她冒出这么一句。

“怎么这么问?”谈昭远好奇。

江柔对“那个女人”的印象大半来自于电话,对母亲这个词的认知也大半来自于对声音的辨别。所以潜意识里觉得,一个好妈妈,声音一定很动听。

可她不知道怎么解释,有些支吾,搪塞道:“她不是歌唱家吗……”

“当然好听。”谈昭远没多想,说,“听我爸说,我们小的时候都要听她唱摇篮曲才肯睡。我们几家住得近,有时候闹起来不睡觉,干妈大晚上就跑过来哄我睡着再回去……现在想起来还蛮难为情的。”

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撞击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江柔不由得追问:“那,她真的会喜欢我吗?”踌躇片刻,继续说,“她……比较喜欢文静的女孩子,还是活泼的?”

谈昭远拉一拉江柔脑袋上的兔耳朵,笑得温柔:“她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你的,会拿你当作她自己的女儿,我保证。”

江柔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之后开始快节奏地“扑通扑通”跳起来。

“你不是和明恺哥约了五点见吗?快点吧!”她加快脚步,言语间甚至有些兴奋。

谈昭远无奈摇头,望着她头上摇摇晃晃的两只兔耳朵:“傻孩子,瞎乐什么?”

温柔的母亲。那是南京给江柔的第三个印象。

李明恺跟他们约在玄武湖公园附近的一家川菜馆子里,店名叫“川流”。店的门面很不好找,但顺着木质楼梯上了楼后,江柔发现这家店的位置绝佳。窗外即湖景,伴秋风夕照,映青山垂柳。

“这是叶家名下的产业,叶菲菲她老哥是这儿的老板。店名是菲菲起的,因为这丫头迷流川枫迷得不行。”谈昭远说着,推开包厢门示意江柔先进去,“这一间不对外,算是我们几个的根据地了。”

门一推开,淡淡的柑橘酒香气扑鼻而来。江柔敏锐地看过去,发现包厢布置得竟然像个小酒吧。屋子东侧设置了吧台吧椅,后头还置着整面墙的酒水架。西侧是波浪形的暗色真皮沙发,上方设巫师灯,光线调得柔和风雅,音响里流淌着温柔低沉的乐声。在川味十足的川菜馆子里,这样的包间还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站在吧台里调酒的女孩子着烟熏妆,蓬松的茶色大卷发散在肩头。她嘴角噙一抹玩味的笑,摇酒壶在她的操控中上下翻飞,由肩及肘,自后背挽了个花,再回到手里。她面前的吧椅上坐着李明恺和一个穿着超短白色百褶裙的女孩子。

可能是因为太过专注,没有人注意到两人的到来。倒是调酒的女孩子将摇酒壶放在吧台上时,一抬头看见了他们。目光先是搁在江柔身上,微微蹙眉,给了个淡漠的眼神,再落到谈昭远身上,笑容扯开去:“小远来了。”

李明恺和超短裙一起回头。一打眼看见江柔,李明恺先是愣住,继而“扑哧”笑起来,勾手指让她过去:“你这是什么造型?演的哪出?”

江柔一愣,才想起自己脑袋上还扣着兔耳朵,顿时大窘,连忙要摘,却被李明恺拦住,他从吧椅上跳下来:“哎哎,别摘啊,挺逗的。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

“不是。是昭远哥他……”江柔羞愤得不知道怎么解释,小声嘟囔着,伸手揪下了发饰。

“我买的,不觉得很衬她吗?”谈昭远从容落座,吧椅像是为他量身定做,高度刚好让他的长腿轻松搁在地面上。

“是很衬。”李明恺手里把玩着手机,“摘得这么快,还想给你拍张照片。”

李明恺用的手机是他托人从国外弄回来的。那年头,拍照手机还是个稀罕物件,他这个700万像素的,已经是市面上各类拍照手机中的佼佼者。

“那我的呢?昭远哥,你最偏心,肯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这尖尖细细的嗓子的主人是叶菲菲,她挪下椅子,凑过来不依不饶地问。

谈昭远有意逗她:“你作为一个小淑女,不是不喜欢这种幼稚可爱的东西吗?”

“我……我是淑女,可是偶尔我也换换口味啊!你就是找借口,其实根本没有想到我,亏我还惦记着你最喜欢的酒,让柳柳姐教我调。”叶菲菲越说越委屈,瘪起嘴巴来。

“好了好了,能不想着你吗?”谈昭远立刻投降,把纸袋子递给她,“满意了?”

叶菲菲把兔耳朵拿出来,立刻笑开去:“这还差不多。就知道昭远哥会想着我!”

调酒师在清洗调酒用具,打趣他俩:“唉,小远你就逗她玩吧,少了菲菲,你人生该少了多少欢乐。”

李明恺把手机插回口袋,单手揽过江柔:“对了,隆重介绍一下,我妹妹,江小柔。”

江柔纠正:“是江柔。”

“差不多差不多。”李明恺指指白色超短裙,“叶菲菲,南京城名媛淑女界扛把子。”顿了顿,说,“那边是关柳,我师姐。”

师姐,其实是女朋友吧。掌握着李明恺第一手八卦的江柔在心里说。

关柳面色不甚和善,将调酒器摆回原位后,半倚在吧台边望着李明恺,黑色眼线勾勒出的狭长眼角微微上扬,眼神自带着妩媚的醉意。

“师姐……真是抬举我。”

“给她一杯果汁。”李明恺像是没听出她的话里有话,敲敲吧台,“给我一杯‘Tomorrow’。”

“看不出来,你对这位小朋友这么关照啊。”关柳漫不经心地说,又不轻不重地刺了一句,“倒没见你对菲菲这么温柔,第一次就让她尝‘血腥玛丽’。”

“唉!有什么办法,妹妹还是亲的好。可怜我们十多年的交情了,啊,我心好痛!”

叶菲菲接过话头自由发挥起来,作捂心口状抽搐。

江柔有些尴尬,因为关柳看她的目光带着些不知缘由的攻击性,就像……她是个入侵者。她极力降低存在感,低声说:“没关系,我和菲菲喝一样的就好。”

“小朋友还在玩毛绒玩具的年纪,碰过酒吗?引诱未成年人喝酒的事情我可不干。”关柳看也不看江柔一眼,淡声道。

江柔忍不住说:“我小时候也喝酒……”

话没说完,耳边突然掀起笑声。李明恺乐不可支:“你这个小不点都有小时候了?说话这么老咯咯的,谁教的你?”

“老咯咯”可能也是方言,江柔结合语境,猜测这是说话老成的意思。

“阿恺,你知不知道她下午跟我说了些什么?”谈昭远想起来下午的事情,眼里满是笑意,说,“这小样儿可怜兮兮的,特担心地问我,李伯伯是不是要她给你当童养媳。”

一阵爆笑。

“哈哈哈哈哈哈,童养媳?”叶菲菲眼泪都快出来了,冲江柔说,“你也太搞笑了吧。”

这句话取悦了在场的三人,只有关柳一个人没有笑。

“咣当”!房门被摔上的巨响声传来,片刻的突然安静后,大家意识到摔门而出的是关柳。

“什么情况,你们吵架了?”谈昭远碰碰李明恺的胳膊,示意他去追。

李明恺慢慢冷下脸来,动也不动:“莫名其妙,不去。”

谈昭远愣了愣,也不多说,叫了服务员过来点餐:“那咱们先吃饭吧,乖小兔,想吃什么?”

江柔悲哀地发现,在李明恺的带领下,乖小兔已经变成了她的外号。

直到吃完晚饭,江柔也不见关柳回来。谈昭远想给她打电话,却被李明恺按了回去。

“死孩子,少管闲事啊你,去,送菲菲回家。”说着提溜起江柔的斜挎包,“乖小兔,我们也回。”

江柔老实地跟着李明恺出门。

李明恺开了车来,于是让江柔在门口等他开车过来。江柔摇头,看着李明恺:“你喝酒了。”

他不以为意,说:“喝酒怎么了?”

“喝酒不要开车。”

“你说什么?”

“喝酒不要开车。”

“就那么两杯,我又没醉,清醒得很!”

李明恺失笑,伸手要揉她的脑袋。江柔往边上让了让,错开了。李明恺的手在半空顿了一下,慢慢撤回去,定睛看向她,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打车回去。”

“我说你们今天一个两个是串通好了要找我的不自在是吧?”李明恺皱眉,觑着她,“我今天就开车了,怎么着了吧!”

江柔去拿他手里自己的包:“那我自己回去,我认得路。”

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心情不好,李明恺彻底冷下脸来。

“现在是怎么了?打从到了我家,不就想扮演一个乖宝宝讨好我们吗?一天天低眉顺眼的,怎么,现在出了这么点小事就演不下去了?”

江柔心里一颤,抬头盯着李明恺:“你……”

他竟然看出来了?

“乖小兔,我不是傻子。”李明恺语气讥诮,那声“乖小兔”显得尤为讽刺,“做戏也该做全套。不然我陪你演得都没劲。”

“你俩怎么还在这儿呢?”这时,谈昭远和叶菲菲从楼上下来,看见两人面对面站着,表情都很不好看。

江柔一向话不多,这时候被李明恺激得更是说不出话来,她拳头攥得紧紧的,低声说:“他喝多了。”说完,径自朝外头走去。

“阿恺,发生了什么?”谈昭远看着江柔独自走远,奇怪道。

“你说那熊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这几天在家的时候吧,叫她干吗就干吗,不说唯唯诺诺,也一点都不像个小孩子!”

“你因为这个生她的气?你有毛病啊?还是你自己说的,那小家伙本来就比一般小孩子经历多些,早熟懂事也很正常。”

“那她现在是什么意思?不拿自己当小孩子就算了,还管东管西。”李明恺嘟囔。

话虽这么说,李明恺却知道真正的原因不是这个。他总觉得别扭,江柔眼里揣着沉沉心事,假装乖巧的样子,最让人受不了。可能,他觉得她其实应该像叶菲菲那样,被人捧在手心里,肆无忌惮、任性妄为?

谈昭远听李明恺说完前因后果,却沉默,片刻后才轻声说:“阿恺,我记得还是你跟我说的……”

“说什么?”李明恺烦躁地揉着头发。

“江柔的父亲,是因为酒后驾车才出了意外。”

秋日傍晚,玄武湖湖面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像旧时美人,妖娆冷艳。江柔坐在湖边长椅上发呆。

她捉摸不清李明恺对她的态度。李明恺口口声声叫着她各种亲昵的称谓,兴致高起来,就好像他真的愿意把她当成妹妹。可她能感觉得到,有些时候,李明恺眼里总带着无法掩饰的不耐烦,似乎……很看不惯自己。

毕竟自己不是他真正的妹妹,甚至一点亲故都沾不上,却突然闯进了他的家里,他确实没有任何理由对一个陌生人掏心掏肺。

“阿恺今晚心情不好。”谈昭远的声音传来,江柔没有回头,却感觉得到他在自己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可能是和柳柳闹了矛盾。你别跟他一般见识,阿恺有时候说话做事不过脑子的。”

江柔才不会相信李明恺只是单纯的四肢发达,却点了头,口中道:“嗯,我知道,不怪他。”

“那,你在想什么?”

江柔盯着湖面:“玄武湖真好看。”

“你很介意别人知道你在想什么吗?”谈昭远也不看她,望着湖面,“事实上,你不过是个孩子,你才十五岁,可以不用这么乖。”

“……”

“如果你愿意的话……”谈昭远在心里掂量着措辞。

“你是替李明恺来接我回去的吧?走吧。”江柔没等他说完,便站起身道。

谈昭远噤声。这个孩子这么犟,连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都不愿意,即便是到了现在也还是把身边的人都当成陌生人对待着。

“你其实,不用这么有礼貌。”片刻,谈昭远开口,“还有,阿恺他没有开车……他跑回去了。”

江柔微怔,偏头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跑步回去了。”谈昭远笑笑,“说是要吹吹风清醒清醒。”

江柔失神。那个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谈昭远把江柔送回李家时,李明恺还没有回来。

“后天阿恺就回部队了,可能照顾不到你,以后有什么事情你就来找我。”临走时,谈昭远这么说。见江柔没什么反应,谈昭远淡淡一笑,准备离开。

这时,却听江柔在身后开口说:“昭远哥,你对我好,是因为明恺哥。”

简简单单的陈述句。谈昭远下意识想要反驳她,可是无言,因为她说的确实是事实。

“明恺哥拿我当妹妹,是因为李伯伯。李伯伯收养我,是因为我爸爸。”

江柔绕口令一样地说着:“你看,没有人是因为我才对我好,我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可是如果不乖一点,只会讨人厌。”

见谈昭远不说话,江柔继续道:“我哪有资格任性。”

谈昭远心里像是被什么蜇了一下,他回头,望着安安静静站在路灯下的江柔。她眉目清浅,无喜无悲得不像个孩子。

“你回去吧,路上小心点,再见。”江柔不再说了,冲谈昭远挥手,甚至笑了笑,随后转身往屋里走。

尽管后来,那个姑娘已经不再是低眉顺眼的乖小兔,可很多年后谈昭远仍旧不能忘记那一幕——那个小小的女孩子,慢吞吞地打开李家大门,身影因为在灯下被拉长而变得纤细伶仃。

明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家,却还是不得不乖乖走进去;明知道那温柔的灯光不属于自己,却还要微笑着接纳;明明害怕得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却还要强装着平静从容。

该拿这孩子怎么办呢?怎么样做,才能让这窜上心头的奇怪心疼平复。

江柔刚进门,就看见沈姨笑着迎上来。

“小柔,你猜猜谁回来了?”

江柔心里一顿,眼里隐隐有光:“伯母?”那个会挡在谈昭远、叶菲菲前面护雏似的母亲,声音好温柔好温柔的那个?

应了她的猜测,江柔刚换好拖鞋,就听见下楼梯的脚步声。

“是小柔吗?”一个陌生的温柔声音传来。

江柔站在客厅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得宜,颇为局促地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女主人。俞晴个子不高,走起路来却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简直要将身上寻常的家居服穿出礼服的气场来。她皮肤保养得不错,含笑的时候颊边甚至攒着两个小梨涡——这让她看上去年轻俏丽,也平易近人许多。

“乖囡囡?”俞晴只看到面前的小姑娘仰头紧盯着自己,不知是错觉还是灯光映衬的效果——她眼里隐约有水光。

俞晴正诧异,大门一声轻响,不知何故满头是汗的李明恺从外头大步跨进来。江柔登时回神,立刻低下头去,飞快地眨了下眼,又抬头,脆生生地叫她:“伯母好。”

俞晴笑眯眯的,说:“叫什么伯母?回家了,要叫声干妈我才答应。”

不等她哄诱,江柔便乖乖唤道:“干妈。”

“这个看脸的世界。”正换鞋的李明恺不甘不愿地瞥了两人一眼,发出抗议,“妈,我好说歹说,这丫头也不肯喊我一声哥哥。”

“你下水摸鱼去了?”俞晴瞥见自家儿子水里捞出来似的模样,颇为嫌弃,转头冲江柔说悄悄话,“别跟他客气,他呀,给点颜色就拿翘。”

“亲妈,我听得见。”

李明恺心如死灰,显然早习惯了这个从来“帮谁都不帮自己”的妈,脱下汗湿的衣服,光着上身往里走:“我还是一边待着去吧。”

俞晴摇头,叹气道:“小恺就是跟他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粗人,半点不讲究。”说完,很快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江柔身上,“不说他了,到我屋里去,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讲。”

俞晴笑盈盈的,刚伸手搭上江柔的肩,立刻嗔道:“怎么这么瘦?女孩子不好这么瘦呀。是不是家里菜不合口味?”

江柔忙摇头:“不不,菜很好吃。我只是……肠胃不太好。”

她小时候被放养过一阵子,饥一顿饱一顿的,作息极其不规律,两年前得了急性阑尾炎,被送去医院,挨了一刀。

“小可怜,怎么这么一小点就肠胃不好。”俞晴眼里流露出真切的关心,说,“明天让秦医生来给看看,开几服温和的方子。最重要的还是饮食,必须好好调养。”

江柔面上没露出半点失态的表情,心里早就温软一片。当初她阑尾手术住院,那个女人人在大洋彼岸“出差”,托人送来了十多件补品。红红黄黄的包装盒堆得比她都高,里头是各类口服液、燕窝、进口保健品。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太太在坐月子。那些补品最后全被她送给了护士姐姐们,没到出院日期,她就溜走了。

后来她那个神神道道的朋友曾经跟她说,很多人算命的时候,尤其关心自己的儿孙缘,却很少有人会去关心上一辈:“大概是因为上一辈的缘分肉眼可见吧,没有必要算。”

那个时候,江柔却说:“如果这世上也有‘父母缘’,恐怕落在我身上的,浅得找都找不见。”

神思游走间,江柔已经被俞晴拉上二楼东侧的房间里。

“我在意大利的时候,就听卫平说你要来,也不知道该准备点什么见面礼你才会喜欢。菲菲那个丫头你见过了吧?她呀,最喜欢公主裙。可我不晓得你的尺码,不好给你买。”

俞晴健谈,一字一句,温柔入心。

“最后就选了这个。丹麦的珠宝牌子,也不贵,但很适合小姑娘。”她说着,递过来一只精致的首饰盒,里头静静躺着一条银色手链,串着一枚玻璃蓝的碧玺串饰。

“你的生日在10月,碧玺是你的诞生石。”俞晴解释道,“往后每一年,你都可以往手链上添一颗有意义的串饰,这是属于你一个人的手链。”

江柔捧着手链发怔:“您……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傻不傻呀?”俞晴摸摸她的脑袋,说,“往后我们是一家人,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会不好好记着?你和菲菲、昭远他们一样,都是我的心头肉。”

心头肉。听着这个词,江柔突然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夕,像在沙漠徒步很久了,经历过一次次皮开唇裂,已经快要适应干旱的时候突逢甘霖,让人不知道是该狂喜还是迷惘。

那个晚上,江柔失眠了,在三楼自己房间的小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明白。直到最后精疲力竭沉沉睡去时,她手里还攥着那串手链,掌心沁出薄汗,黏腻温暖。

俞晴回来后,没过多久,江柔的转学手续办好了,正式入学。第一天是谈昭远送她过去,说是打声招呼。江柔晓得自己是走后门进来的,半点不敢造次,亦步亦趋地跟随谈昭远,后者直接去了教务处找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是位五十多岁的女士,姓林。她显然熟识谈昭远,看见他推门进来,镜片后一双泛灰的眼睛笑得拱起来。

“小远,怎么回来了?今天没课吗?”

谈昭远今年6月才从南外高中部正式毕业,名字现在还挂在学校宣传栏的大红喜报上,想来很受老师、领导喜欢。他扶着江柔的肩,带到身前:“林主任,这就是江柔,之前我给您的电话里提到的那孩子。”

林主任的目光转到江柔身上,后者连忙开口道:“林主任好。”

林主任点点头,台面上的夸赞说了三四句,才从办公桌后头绕出来:“这样,下个课间我带她去班上。”

谈昭远说:“是陈老师那个班吧。”

陈老师曾是谈昭远和李明恺共同的班主任,教物理,据说教学水平极佳。他带完毕业班后又当了高一5班的班主任,现在叶菲菲也在那个班。

“那肯定啊,这可是你带来的人。”林主任很给他面子,又面向江柔补充道,“以后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谈昭远不急着走,在原地和林主任叙旧,问起林主任在国外留学的儿子,没几句就哄得她连连开怀。江柔一直乖巧地陪在一边。她发现谈昭远极善交际,倒不是说他多外向,而是他似乎很容易和自己想靠近的人建立信任,并且两相交往时还能不显得刻意尴尬。

李明恺比起他,就显得不识相得多。江柔默默在心里说,怪不得他老挨打。

很快,下课铃响起来,谈昭远顺势将江柔交给林主任,同她告别了。江柔随林主任一路往教学楼走,途经篮球场外的小路,正碰上下了体育课往回走的学生。几个人穿着背心勾搭在一起,嬉嬉笑笑,互相问候对方的母亲。阳光、汗水和年轻的身体,碰撞出有着无限活力的青春感。

林主任在他们身后轻咳几声,后者登时让开一条通道,江柔走过去,听见后头几个人议论。

“这是小学生?跳级来的?”“现在小孩子不得了啊,老子有危机感了。”“你危机感个毛,你不都能保送清华了吗?!”

高一5班在二楼,林主任带着江柔上去后,把江柔往班级最后一排领:“你先将就坐这里一下,回头我跟你班主任说,调一调座位。”

“好,谢谢林主任。”

那张双人桌上光溜溜的,江柔以为是一张没有人的空桌子,落座时才看见靠里的一侧桌子抽屉里面放着一个黑色书包,她便顺势坐在外侧。林主任没留,安置好江柔就转身出去了。

她前脚一走,一个熟悉的身影窜了过来:“江柔!”

是叶菲菲。江柔冲她笑笑。

叶菲菲皱着眉头左右看看,嫌弃道:“刘大胖那么高大壮,你这么一小点,一抬头光看见他那俩大膀子了,坐这里怎么行?”

她话音刚落,原本坐在江柔前头那位山一般高大魁梧的同学,突然没好气地回头瞪了叶菲菲一眼,不过半秒的工夫,又敢怒不敢言地转了回去。

叶菲菲不以为意,自顾自道:“还有啊,怎么能让你跟这个哑巴坐在一块儿?你会被憋死的,我保证。”

眼见着她要把这一圈人都得罪光了,江柔忙说:“老师来了,你先回座位吧。”

叶菲菲探头看看,果然有老师夹着书本往教室走,吐吐舌头说:“那我们放学了再聊。”

老师来得早,在讲台上站了一会儿,上课铃才打响。踏着铃声进来一个高挑的少年,唇红肤白,径直走向江柔。显然,这位是她的同桌,叶菲菲口中的“哑巴”。

江柔起身给他让座,来者目不斜视,明明她留出的空间不大,他却一片衣角都不沾江柔地侧身坐了进去。全程与江柔没有半点语言和眼神交流。江柔以余光打量他,发现这位仁兄虽然面色红润健康,但实在是瘦,身上穿着的秋装校服袖子都短了一小截,偏偏还显得异常宽大,一派“我欲乘风归去”的架势。

这堂是数学课,江柔还没有领到课本,正在发愁之际,旁边有人推过来半本书。江柔偏头,先看见数学书上压着的少年细长雪白的手指,因为皮肤细腻,指上纹路淡,像一截白玉。

目光上移,又看见他露在外头的腕子上扣着一块表,很扎眼的牌子,市价上万。

江柔头回见到手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好一阵震惊后才默默挪开视线,低声道了一句谢。

她落了一个月的课程,跟着听课还有些难度。反观旁边的少年,虽看起来漫不经心,很少动笔记什么,可但凡落笔,都是重点。

下课的时候,少年合上数学书,江柔才在白纸包的书皮上看见签字笔写就的好看签名——聂希泽。

南外和国内大多数传统中学不同,从来不提倡补课,下午两节课后早早放了学,留给学生们充足的时间参加社团活动、拓展综合技能。

聂希泽早就收拾好了书包,时间一到,第一个离开教室。叶菲菲慢一步,过来找江柔时递给她一块巧克力:“尝尝这个吧,这是我哥从意大利带回来的。”

江柔听谈昭远说过,叶菲菲上头有一位大她几岁的亲哥哥,叫叶盛,现在在意大利留学,对这个宝贝妹妹视若珍宝。江柔接过巧克力,问她:“你之前叫聂希泽哑巴,他是真的不会说话吗?”

叶菲菲笑嘻嘻道:“当然不是,他就是脑子跟一般人不太一样,从小有点自闭。”又说,“不过你别看他这样,他可是资本家后代,正宗的富家子弟。家在南京房价最高的别墅区!他哥聂勋挺有本事的,是他们家公司现在的CEO。CEO你知道是什么不?就是公司一把手!嘿,他跟我哥关系还不错呢。”

叶菲菲说什么都直来直去,即便是别人家家事,也从来不晓得降低分贝。直到有人来找江柔,她才停下来:“煎饼班长,你来找乖小兔呀?”

来人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孩子,个子不高,眼神有些木讷,说话的时候单手背在身后,除此外几乎没有其他肢体语言。

“江柔同学是吧,我是你们的班长。你,你和他们一样叫我煎饼就可以。”班长人长得敦实,声音也憨厚,“明天早读课前,我带你去领课本,回来的时候你跟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座位的事情我跟陈老师再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安排合适,毕竟你的身高确实不太适合坐在最后。”

他语速较慢,一边说一边思考,生怕遗漏了什么没有交代:“嗯,差不多就是这样,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来问我就行。”

“好,谢谢。”

“煎饼是我们班的老妈子,人挺好,就是特能操心。”

回去的路上,叶菲菲一直在给江柔介绍班里的“风土人情”:“他跟我初中就是一个班的,听说他从幼儿园就当班长,都成职业病了,管得宽,嘴又碎。你别看他书呆子似的,其实他是体育特长生,短跑贼溜。”

说完班长,又说起坐在她前头的“刘大胖”。

江柔只偶尔发言配合,好让她不至于全程唱独角戏。

叶菲菲很快说得口渴,拉着江柔去路边买果汁:“你想喝什么?我跟你说,这家的雪梨芒果汁味道特别好。”

“那要雪梨芒果汁吧。”

“老板,两个大杯雪梨杧果!”叶菲菲抢着付了钱,转头说,“哎,乖小兔,你真的是好温柔啊。我以前老觉得北京人都很豪迈的。”

江柔轻轻笑起来:“我爸妈都不是北京人,我以前听我爸爸说,他的老家在扬州。”

“怪不得呢。”叶菲菲说,“你看起来像咱们江南水乡的小姑娘,文文静静的,干妈肯定特喜欢你吧,你这气质跟她亲生的似的。”

江柔心里微动:“她很喜欢乖巧的女孩子吗?”

“那肯定呀,哪有长辈不喜欢你这样的?”叶菲菲把做好的果汁递给她,“不过我还是喜欢酷一点的女生,就像今年《超级女声》的冠军李宇春那样。要不是怕我哥,我早就把头发剪掉然后去烫成春春那样的了。”

这说法倒是有意思,叶菲菲不担心父母的看法,却最怕那个据说对她最好的哥哥。

南外离两人的家都近,不过一站地的距离,叶菲菲带她顺着北京东路直走,到了龙蟠路上往里一拐就到了机关大院的北大门。

听说俞晴回来了,叶菲菲马上表示要跟江柔一起回去:“干妈肯定给我带礼物了!”

她对李家比江柔还熟,进门直接去鞋柜拿自己的拖鞋:“沈姨又做糖醋排骨啦,快香死我了!”

沈姨还穿着围裙,笑眯眯地说:“刚出锅,我先给你盛一碗去,今天还有玉米烙。”

“好呀好呀,我打电话跟张阿姨说一声晚上不回去吃了。”叶菲菲一边说着一边朝江柔挤挤眼,“干妈是上海人,她们都特别喜欢吃甜的,沈姨做的糖醋排骨和玉米烙简直绝了。”

李明恺回学校去了,家里本来因人少而显出的清静在叶菲菲出现以后荡然无存。饭桌上,叶菲菲一直追问俞晴在意大利的事:“我哥也去听你的音乐会啦?哈哈,他这么一个没有音乐细胞的人!”

俞晴对待小辈非常宽容和善,回答问题的同时也不忘给江柔布菜:“小柔,你喜不喜欢这些甜口的菜?喜欢的话多吃些呀。”

江柔想着叶菲菲刚才的话,不假思索,张口便说:“我很喜欢吃甜的。”

俞晴似乎很高兴,说:“那你可有口福了,明天我给你准备点本帮菜。”

那天叶菲菲在李家待到很晚才回去,临走时还很兴奋,拉着江柔说:“我今天超开心,乖小兔你知道吗?在大院里,我是这辈最小的女孩子了,从小只能跟着昭远哥和明恺哥他们玩,现在我终于有自己的好闺密了!一想到以后咱们可以天天一起上学放学写作业,我就特别激动。我先回去了,明早我来叫你!”

江柔心里也高兴,眼里亮晶晶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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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千寻上辈子机关算尽,最后在长春殿里病死一生。再睁眼时只是小城里面的一个同姓女儿。只是爹不疼娘不爱的?看她如何玩权谋,成为一代女相!只是某位王爷,过去一点行不行?
  • 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诺贝尔文学奖,以其人类理想主义的伟大精神,为世界文学提供了永恒的标准。其中所包含的诗、小说、散文、戏剧、哲学、史学等不同体裁。不同风格的杰作,流光溢彩,各具特色,全面展现了20世纪世界文学的总体各局。吉卜林、梅特林克、泰戈尔、法朗士、消伯纳、叶芝、纪德……一个个激动人心的名字;《尼尔斯骑鹅旅行记》、《青鸟》、《吉檀迦利》、《福尔赛世家》、《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伪币制造者》、《巴比特》……一部部辉煌灿烂的名著,洋洋大观,百川归海,全部汇聚于这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文集之中。全新的译文,真实的获奖内幕,细致生动的作家及作品介绍,既展现了作家的创作轨迹、作品的风格特色,也揭示了文学的内在规律。
  • 古代怀古诗词三百首

    古代怀古诗词三百首

    怀古诗是以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和历史遗迹为创作题材的一类诗歌作品,其特点在于借助历史抒写情怀或发表议论。本书共选录历代怀古诗词300首,其中汉魏晋14首,南北朝11首,唐109首(初盛唐26首、中晚唐83首),宋71首,金1首,元14首,明18首,清62首。本书选录的历代怀古诗词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类是歌颂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如歌颂荆轲、项羽、岳飞等前辈英雄,激励后人以之为行动的榜样。第二类是批判历史,如讽刺秦始皇、南朝皇帝、唐玄宗、南宋君臣等,告诫后人不可重蹈前代败亡之覆辙。第三类则是同情历史,即不做明确的褒贬判断,仅从时空变迁、物是人非的角度哀悼岁月的流逝。
  • 假面骑士铠武之黑影枪魂

    假面骑士铠武之黑影枪魂

    由于一场车祸逝去双亲,处于极度中二的赖楚,在看了假面骑士铠武后,去楼下超市买东西途中,意外发生了!极速的车影即将碾压人行道的一家人,他爆发出极强的速度与力量将他们推开,自己却没能躲开,意识沉迷之际看到黑影的锁种还有开锁的声音以及LockOn!再次醒来时,世界树财团!泽芽市!街舞团!葛叶纮汰!驱纹戒斗!以及把他打晕(打死雾?)的吴岛贵虎!这里是假面骑士铠武的世界!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穿越了么还是在做梦,那么就下来成为初濑亮二的赖楚又将如何,撒!让我们拭目以待!
  • 造物从分身开始

    造物从分身开始

    林落,一位三好青年。在被车撞了之后魂穿到了异界,并觉醒了造物主系统。造物?捏人?巧了我擅长。还要添加灵魂模版?! 算了当个分身也行…… 等等我捏的是个女孩子啊! 这是一个分身当大佬,本体当咸鱼的故事…… 【粉丝群已建,群号806211161】
  • 霸气王妃,用力吻

    霸气王妃,用力吻

    前一世,爱错了人,做错了事。她本该被打入地府,却一朝重生。她不再重蹈覆辙,决心报仇雪恨。千军万马,一人之下,成王败寇,在此一举。却因为他,天下万物在她眼里,已黯淡无光…“王爷!王妃跑了!”“没事,别让她伤着就好。”“可是王妃说,槐云小姐才是她的真爱……”“让她做好三天下不了床的觉悟。”“是……是……是……”“夫君,你怕是不知道一句话。”“什么话?”“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啊!”“我只知道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天一夜解决不了的,实在不行……就两天两夜!”“你,你!哼╯^╰信不信我让你三天开不了荤!”“那我也可以让你三天下不了床!”世人皆叹:“王爷王妃真的是‘相生相克’啊!”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