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婉转鸟鸣从林间传来,携着晨光穿过门窗飞进茅屋里。昏迷了快一天的木头缓缓睁开了眼睛。
春阳正暖,鸟啼清亮,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清香。木头正觉得莫名地惬意时,一张脏得不能见人的脸唰地一下闯进了他的视野,顶着一蓬鸡窝似的乱发,张口露齿,翻着白眼。
然后屋外林中一片骚动,一树接一树的鸟儿呀呀乱叫着从枝丫上离开,向远离茅屋的方向飞去。那张脏得不能见人的脸缩了回去,旁边床上的郭大牛给惊得滚下了床。木头从来也没想过自己喉咙里还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差点被山崖间自己的回音给震晕过去。
还好郭大牛马上反应过来,赶紧爬起来捂住了木头的嘴:“别怕别怕,这位是好人,不是什么恶鬼。”
确实是父亲手掌的触感。
木头这才停下尖叫,拍着胸口呼哧呼哧地大口呼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扭过头看见父亲,郭大牛朝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木头的心又放下几分,这么难看的笑也只有爹爹脸上能有。这时候一只黑黝黝的手掌往他肩上一放:“中气十足,中气十足。”木头闻声扭头,看见一张满是黑泥的脸上挂一口银牙。
屋外林中刚飞回来的几只鸟儿又乱叫几声,凌乱地扑扇着翅膀再次飞远了。茅屋外,一大早受惊不浅,结伴而来打算兴师问罪的其他杂役又给吓得通通趴倒在地。
......
郭大牛弯着腰给屋外所有人赔完不是,转过身,看见气鼓鼓的,垂着泪的自家小子坐在床上,那个没个正形的脏道士嬉皮笑脸地坐在对面。他苦笑一下,快步走到他们中间,说完一句话,本来就含着泪的郭木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木头,以后他就是你师父了。”
郭建木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哭着行完了拜师礼。
从此玉台山间少了一份清净,多了一个十一岁的爱哭鬼。
木头醒后第二天早上,被吓哭。
第三天,被吓哭。
第六天,当习惯了每天起来兴师问罪的杂役们赶到茅屋门口时,才意识到今天的木头没有尖叫。他们好奇地往屋内看去,看见那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小娃儿坐在床上,含着泪,生无可恋地看着对面笑嘻嘻的脏道士。
“他的眼神已经死了。”众人想道。摇摇头,散开来各做各的事情去了。
于是郭建木醒后的第六天,他的修仙生涯开始了。
脏道士摆摆手示意郭大牛回避。然后用一块干净的布料裹着手从茅屋柜子里取出一本蓝布套着的书来,扔到木头的面前。
木头委屈巴巴地看着师父,含着泪摇摇头,结果被这脏兮兮的师父皱起眉使劲一瞪,吓得急急忙忙拿起面前这本书来。蓝布书套上写着“浑蒙太玄集”几个端正隶书。这些字木头全认得,全不懂什么意思。于是抬起头再次委屈巴巴地看着脏道士。
脏道士朝木头扭扭头,然后背着手向茅屋外走去。于是木头也爬下床,拿着《浑蒙太玄集》委屈巴巴地跟在师父的后面。两师徒走出茅屋,撞见茅屋门口背对茅屋回避着的郭大牛,脏道人再次摆摆手示意郭大牛回避,于是郭大牛苦笑一下,又走回茅屋里。
脏道士背对着树林深处一座小湖站定,对着木头朗声道:“吾徒郭建木,今日起,我,玉台太玄一脉第九代传人陆苢(yǐ),正式教授你本脉法诀,望你日后勤加研习,不可荒废!”
木头愣了愣,明显是没有想到这个吊儿郎当邋里邋遢的师父也会有这么严肃的一面。认真起来声音居然怪好听的,或者认他做师父也不错?木头这样想道。然而还是抱住那本蓝布书籍,低垂着头,不愿意去看这个脏师父。
陆苢看着这个倔强地低着头的小娃娃,嘴角一拧:嘿,你这小娃娃,我还真不信就治不了你了。于是从身上掏出一块团得严严实实的干干净净的布料来,摇头晃脑地走到木头的身前。木头看到一双光着的脚在他身前停住,他抬起头来,一团红色的布被递到他胸前。然后他看见脏师父慢慢地把布包打开,大红色的布里三根光洁可爱的糖葫芦探出头来,糖衣清透,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下闪着新鲜甜美的光芒,一颗颗山楂被糖衣裹着,乐得满面红光。一下子把木头看得眼睛都直了,口水瞬间就不争气地溢满了口腔。
陆苢看到这娃娃脸蛋憋得通红,连吞几口口水。心里一乐:这条小鱼儿上钩了。于是捏着布包在木头眼前轻轻晃了几下,挑了挑那藏在脏兮兮的脸上几乎看不见的眉毛:“学会一道法诀,就有一根糖葫芦吃,哎呀呀,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便宜的好事呢?这样的话你可愿意学?”
木头小脸涨得通红,糖葫芦的香气搔着他的鼻子,挠得他心里痒痒的。然而他还是咬咬牙,露出一副宁死不屈的英雄神色,然后闭着眼声嘶力竭:“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能因为几根糖葫芦屈服!我才不吃呐!”
......
夕阳从玉台边上飞落下来,砸在山崖边上,溅起一阵橙红色的草浪。静静的春日傍晚的风中,披着橙红衣裳的树木和着翻飞的草浪起舞。郭大牛默默地靠在茅草小屋门边,看着夕阳在山崖边慢慢下沉的美丽景色,远处一阵阵玉台观杂役的捣衣声传来,更远处有丝丝缕缕的炊烟在细细风中静静摇摆。
他想起了留在村落里的木头娘亲,此时此刻木头娘亲估计也是在默默地捣着衣裳吧?不知道她自己好好吃饭没有,现在应该是很想念很想念木头和自己了吧。
然后他才想起自家小子郭建木来:“嗯?这木头怎么出去一天了还没回来?”
小屋门前树林里一阵簌簌的响动,木头半咧着嘴傻乐着从树林中钻了出来,嘴里咬着一根冰糖葫芦,手里还攥着一根。眉飞色舞,满脸写着“真香”。
木头小跑着溜到大牛身旁,把手里那根糖葫芦递到他眼前,一双小眼睛笑得眯成了两弯月牙。郭大牛正一头雾水时,脏道人陆苢也拨开一根树枝从密林中钻了出来,脸上居然也净是笑意:“你就收下吧,木头今天表现很好,我奖励给他的,他非要带一根给你。”
郭大牛看了看木头手上红得透亮的冰糖葫芦,又看了看自家小子天真可爱又傻气四溢的笑脸,一下子脸上也盈满了温柔的笑意,咧开嘴笑着,使劲揉了揉木头的头。好一会儿,接过木头递过来的糖葫芦,瞧了又瞧,眼神又忽然暗了一瞬。他又笑着看向木头:“木头,爹爹我今晚就得回去嘞。”
密林内,几下鸦声传来。
木头的笑像是被雷电劈得一下子折断在脸上。死死咬着嘴里那根糖葫芦,低下头去。
“木头木头,我再不回去你娘亲一个人在家操持得有多辛苦啊。”
木头依旧低着头不言语。
“再过些时日,惊蛰就要到了,又到农忙季节,我怎么能一个人在这儿,抛下你娘不管呢?”
“呜呜”地,渐渐有呜咽声从木头脚下的土地里长了起来。一直到呜咽声爬到木头的喉咙里,木头猛地扬起头来,他一下子感觉泪水直流到他嗓子眼里,眼泪肆意铺了满脸,他哭着问道:“又是带我出远门,又是给我找师傅,爹爹......”
“哇啊啊......”的哭声爬上了夕阳下的茅草小屋。
“爹爹你不要木头了吗?”木头的抽泣直把大牛的心拧碎。
不善言辞的郭大牛一下子慌了神,忙给木头解释:送木头出远门只是为了治病,给木头找师父也是为了给木头治病,等农忙结束有机会进城的时候他还会来看木头的啊,他和木头娘亲都可宝贝木头了,真的不是不要木头了呀。
木头一屁股坐到地上,哭翻了天。
郭大牛把手上的冰糖葫芦递给木头,木头一下子把糖葫芦拍远。陆苢默默地递过去一块干净的布料给大牛,大牛默默捡起地上的糖葫芦,细细地擦干净,用布垫着静静地放在木头身边。
一个父亲,一个师父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十一岁的木头坐在地上,从夕阳西下,一直哭到明月高悬。
木头终于哭累了。脏道人陆苢洗干净手,牵着木头默默地将郭大牛送到山下。
郭大牛蹲下来,摸摸木头的头,看着木头,细细叮嘱木头,一定要好好吃饭,天寒时记得添衣,好好听师父的话,爹爹和娘亲时时挂念着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不要他的。说着说着自己的眼泪也下来了。
郭大牛驾上牛车,一扬鞭,老牛懒洋洋地哞着轻快地迈起步来。牛车声辘辘地响起,远处几片寒鸦,像极了木头出村的那个夜晚。
又有呜咽声从陆苢身边传来。他叹一口气,向着山上招招手。
玉台山顶玉台观最高楼上,一个头发斑白,衣帽装束一丝不苟的老道人靠在楼台窗边,看着窗外,右手手指轻轻敲着窗台。当他看到一道水柱从山腰密林里腾起,飞速涌至山下,他敲窗台的手停了一瞬,然后缓缓合上眼皮,手指继续有节奏地敲击着窗台。月光洒下,玉台山玉台观最高楼,有老道闭目敲窗,像是在怀念着什么。
水柱涌至脏道人身上,他破天荒地清洗了一下身子,把脏兮兮的道袍脱下一甩,道袍静静地悬停在他身旁。然后他搂起哭得不成人形的郭建木,两脚猛地一踩地面,像一只轻巧的猿猴,飞上山岭。
陆苢把哭累了的木头轻轻地放上床,细细地盖好被褥。木头微小均匀的呼声有节奏地响起。他默默地枕着手躺在自己那张床上,清冷的月光透窗而入,铺在陆苢的脸上,照亮他那一双清澈的眸子。
明月夜里,他默默地想着心事。
这一生,陆苢见过太多别离。
人生来厌恶别离,却总是不得不面对别离。清风终离海雾,倦鸟死于林木,愿相厮守者却总天各一边。别离无时无刻不在这世上发生着。这人间呀,世事总无常,离别却有常,在这浩瀚的人世里,人类无力如广阔河床里一颗渺小的流沙。这寂静的月夜里,他与郭建木都是形单影只的人间惆怅客。
后来连续几天,郭木头真像是一根木头,不言不语地杵在茅屋门口,望着那条郭大牛下山的道路。看着他一声不吭地狼吞虎咽着自己带回来的餐饭,陆苢嘴角抽搐:好家伙,不言不语倒是能吃能喝,吃起东西来真不含糊,没有半点儿伤心的样子。
就这样过了几天,木头不言不语也不肯学仙家法诀。终于有一天,木头不再杵在路边,却是拎起那柄木剑到密林湖边疯也似的练了半天的剑。就这样又好几天,依旧不肯学仙家法诀。陆苢也不去管他,因为他分明看到有一天夜里,在门口呆站了一天的郭木头,坐到地上,抽出腰间悬着的那柄粗糙木剑,默默抹泪。陆苢于是也就靠在门上,一蓬乱发垂下来,遮住自己的脸,谁也看不清他什么表情。
再后来,木头多多少少也学一些仙家法诀,只不过神意懒懒,表现也再没有陆苢第一天教木头那次那种惊艳的感觉。却仍是坚持练剑。
日子悄悄过去,酷暑凛秋严冬一转而逝。这一天夜里繁星点点,借着星光,木头依旧在密林湖边全不顾身体损伤疯也似的练剑。一遍一遍地挥剑。风过湖面,水花片片,湖畔水草招摇,当木头练剑练到虚脱,意识处于崩溃边缘时,毫无章法地随手使劲一挥。密林鸟儿惊飞,虫儿乱鸣,野兔野鼠四处飞窜。这一夜星空下,玉台山上密林里闪起一片灼眼的雷光。
茅草屋里,陆苢一拍桌子,桌子碎成木片。他像一支箭一样冲出茅草屋,射到密林湖畔。然后他看到听见响动的木头本能地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布满血丝,脸色诡异地一片青黑。见是陆苢来,木头勉强地笑了笑,然后就这样直挺挺地摔在地上,昏迷不醒。
也正是这一夜,谷边群峰像片片利刃刺向天空的行难谷,正中央垒着的一块唤作仙武台的巨石平台上,偌大个平台只站着两个人——一个粗布麻鞋的虬髯中年大汉和一个身着精致道袍,飘飘似仙的玉面青年。
玉面青年左手掐诀,右手倒持一柄湛蓝宝剑。左手手腕一拧,一列闪着青光的飞剑齐齐刺向虬髯大汉,再一转手腕,一圈甲片凭空出现,将大汉四周除去飞剑刺来的方向围了个严严实实。眼看这大汉立马就是要命的绝境,玉面青年轻轻一笑。
谁知这其貌不扬的大汉像是根本看不见迎面而来的飞剑,依旧毫无花巧地向着玉面青年方向缓缓递出一拳。
玉面青年真觉得这汉子是疯了,一个无名小卒,突然要挑战他这个百年来道家第一高手不说,面临死境还依旧用这种软绵绵的拳头迎击。
然而下一刻,玉面只觉得周围空气猛然一滞,继而罡风四卷,一股庞然诡力从对面喷涌而出,那汉子竟是用那毫无花巧的软绵绵一拳直接将飞剑和甲片尽数粉碎!这一拳拳意还为尽,玉面就看到虬髯猛地一踩仙武台,电光一样向他射来,右手后缩,分明是要再照着他的面门来一拳威力更大的,这一拳下去,他玉面想不破相都难......
慌忙挥动身后湛蓝宝剑,玉面在身前垒起层层密密的剑罡。虬髯依旧不依不饶,一拳叠一拳,将剑罡也尽数粉碎。玉面这回像是逼急了,将剑回鞘,狠狠一踩地面,高高跃起,双手往前一推,三轮巨大的日轮凭空而生,然后随着玉面的双手落下,日轮向着虬髯飞速砸去。
虬髯这才面色稍变,拳势猛然一缩,然后半空中突然炸开无数拳,一下子把三轮日轮炸成水汽。玉面轻轻落地时只觉得清风细雨拂面而来,这才知这虬髯快速变势的一圈取意于天地雨水,水运连绵不绝。虬髯稍稍喘气又再次电射而来,玉面也掐诀迎战。
一时间战得难解难分。
当虬髯衣衫破败,七窍带血,玉面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奇形怪状,身上衣服也给拳罡慢慢炸成了碎布条时。玉面终于忍无可忍,咬牙切齿:“能将我逼到使出这一招,你也足以自傲了。”
然后一轮黑日从仙武台上跃起,肿面闭上眼,感觉到四周的灵气疯狂地涌向黑日,他的七窍也逐渐溢出鲜血。有雷光在黑日上呲呲四溢。
破布大汉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招胜负手,也阖上双眼,想起了妻子拿手的蒸菜,想起了村口乱吠却只在他身边老实的那条黄犬小黑,想起了山岗里拂过的清风。
然后他再次缓缓递出一拳,行难谷纵横三十里的清风全变成了他的拳风。
这一刻,仙武台上雷光闪烁,狂风乱作,烟尘四起,谁也看不清楚具体的景象。
半炷香后,烟尘散去,坚不可摧的仙武台上纵出一道裂痕,肿面躺倒在地,再也没有动弹,破布大汉艰难地站起身来。
行难谷周围的群峰里突然一阵嘈杂声音响起,一会儿后,几处峰顶掌声雷动,呼好声不绝响起。原来这行难谷群峰上居然占满了人。群山之中,仅有一处山峰上一片死寂。
其年宣元十五年,郭建木十三岁,江湖易主。
二十二年后,胡子拉碴的三十五岁的郭建木坐在刻有仙武字样的巨大石碑上,啃着油腻腻的鸡腿,俯视着这座号称天神磨剑石的仙武巨石台。拍拍石碑:“直娘贼,老子怎么就老是跟这破台子扯上关系。”然后他叼着鸡腿,手也不擦,从腰间拔出一把软趴趴的简直不像能用的剑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说着把剑一挥,从高高的石碑上跳了下来,砸在仙武巨台上。仙武巨台上骤然间剑光密布,交错着的血色剑光交织成一枝绮丽的梅花。
仙武台,轰然倒塌,尽成碎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