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从没想过,山还能这么高。村里的小犬山且不去说,憨憨傻傻地趴在地上,实在矮得可怜。跟父亲这一路上见过的山峦,最高的也只是感觉跳一跳能够上云朵。哪里像这座山,直直地通向天上,穿破云层,像是要把天也捅一个窟窿。
木头突然想到父亲给自己说过的自己名字的出处。天地最中心有棵高得不能再高的大树,直通到天上,就叫做建木,是天上的仙人老爷爷和地上的农民伯伯们沟通的桥梁。树上面挂满了许许多多天底下最最好吃的果实。想到这里木头就嘿嘿傻笑了起来,真想知道这些天底下最最好吃的果实是怎么个滋味。只可惜不要说吃果子了,他连天地最中心在哪儿都不知道嘞。
他蹦蹦跳跳地向山上走去,大牛就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木头并不知道的是,这座山其实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高。半山腰上那些飘荡的云朵儿,其实也不过是寻常山上的水雾而已,只不过山上水汽浓得惊人,水雾已经成了大片大片浓浓的水云。这玉台山上本身水运浓厚,再加上有不少道人在此修行,有意无意之中又巩固着这山上水运,水运浓厚自然水汽也充足,于是便形成了这幅山腰游云的奇景。
小脑瓜里灵光一闪,木头突然兴奋地跳着转过身:“爹爹!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这山上有仙人爷爷?”郭大牛听了一愣,挠挠头,答道:“仙人倒是有仙人。”木头简直两眼要放出光来:“那仙人爷爷岂不是知道建木在哪儿?”大牛这才依稀想起自己以前随口胡谄的话来,知道不妙,忙给木头普及仙人也分男女老幼,职权各异的奇妙知识,最后得出结论,只有最老最老的老爷爷仙人才知道建木在哪儿,这当然也是他的胡谄。
木头就有些灰心丧气地背着手踢一踢路上的石子儿。不过,好歹算是要见到仙人嘞,木头想到这儿,心情又好了些。“爹爹爹爹,刚刚那算命的叔叔说什么小王爷是什么意思呀?”
这下可把大牛逗乐了,木头把山下那黑冠道士当成算命先生了。转念一想,嘿,还真像,大牛也就懒得去纠正他。
“这王爷嘛,就是皇帝的叔叔伯伯哥哥弟弟,至于这小王爷,嗯......估计是皇帝的小弟弟吧。”
木头往自己裤裆里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长长地“哦——”了一声。大牛一巴掌糊自己脸上,这小屁孩都跟谁学的这是,忙道:“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木头乐得不行,欢快地在山路上跑了起来。
有风穿过松林的声音传来,孩子的笑声也在风中飘荡,像是春雨里的风铃,叮叮当当,清脆悦耳。山间水汽清新。宽阔的山路上跑着一个活泼快乐的农家小子,后面的汉子,嗯......喘着粗气,跟得艰难。
渐入山腰水云。
木头感觉眼前突然白茫茫一片,啥也看不见了。这时候后头本来气喘吁吁的大牛不知道哪又来的力气,飞快跑来,赶紧拉住了木头。木头只觉得一只有力的臂膀从他身后伸来,一下子将他夹在臂弯里。木头觉得有些痒痒的,嘿嘿傻笑了起来。大牛哭笑不得:“你这傻木头。”
在水云里缓慢穿行。当父子俩浑身湿漉漉地钻出云来,山腰的万千景致迎面而来。春日里干净明亮的阳光欢快地跑入山腰,将山腰处的景色照得温和而鲜明。此时大牛才知道为何这山名叫玉台。仙人挥神剑,琢我翠玉台。这山腰处仿佛被人拦腰截断一半,斩出一片广阔的平原,只剩半座山体依旧顽强地存留着,继续笔直向上蔓延。山腰处平原坦荡,草木苍翠,若从远处观望,绝对像极一块碧玉。
平原最里边矗立一座道观,背靠山崖而建。山崖上有飞流倾斜而下,激流打在山石上,激起纯白的水浪,隆隆地喧嚣着,最终汇成一汪碧潭。青黑色的道观大门上挂一块蓝底匾额,大牛猜测大概写的是“玉台观”三字,至于两旁门柱上写的是啥,可怜的大牛就完全看不懂了。刚想叫木头来辨认一下,看到浑身湿透的木头,赶忙让木头把衣服脱下。木头脱着衣服:“爹,这儿可真好看。”大牛想到或者马上能找到治好儿子的办法,笑容满面道:“是啊是啊。”木头把衣服完全脱下来,露出渐渐有些肌肉了的赤膊,然后看到父亲的衣服也湿透了,忙道:“爹,你的衣服也全湿了,也赶紧脱下来吧。”大牛的目光暗了一瞬,又笑道:“我不打紧的,我身体好着呢。”说着拿过了儿子湿透的衣裳。木头仔细想想父亲好像从来也没有打过赤膊,也就不再坚持。
父子俩一同向远处望去,翠玉垒高楼,好一副仙家美景。只可惜,大牛总算是知道为什么孙老先生说这儿是山腰上最热闹最显眼的地方了,这人也太多了点。放眼望去,皆是人头。旁边就有个青年书生埋怨道:“知道的是仙家修行处,不知道的还以为城区闹市街呢。不堪入目,不堪入目。”郭大牛点点头,深以为然。可不一会儿,就瞪大眼睛,一副活见鬼的样子。这书生嘴上说着不堪入目,可愣是半点没有走的意思,而且看得比谁都起劲。眼神分明在妇人们的腰肢上不断游走,拍着手里的扇子,笑得嘴快咧到脑门上,就差没直接叫好。大牛赶忙捂住木头的眼睛,摇摇头继续前行。
路上看见一个推着货车的妇人被几个道士制住。道士口里道:“这是仙家清净处,不是市井,怎容吆喝买卖。”说完把妇人押走,朝身后同伴挥挥手。大牛刚觉得这才有点仙家风范,只见后面一个矮胖道士推一辆推车走来,张口就道:“正宗仙家符纸,童叟无欺,增福辟邪,物美价廉,买了不吃亏,买了不上当。”看得大牛嘴角抽搐,毫不犹豫地快步离开。
“这地方太不靠谱,赶紧买完那太玄清心诀我掉头就走。”大牛心想道。
一路上看见好些车辙和马蹄印,过处有一些被掀翻的货车和倒了一地的货物,大牛心中了然,这大概就是那皇帝的小弟弟的手笔了。不过大牛依旧事不关己,不管不顾,拉着木头笔直快行。
逐渐走近道观,人才开始少些,大牛寻着之前向黑冠问得的大致位置,终于看见一个冷清的小摊,摊上摆满了书籍,好几个黑冠道士守在摊前。大牛刚觉欣喜,身旁木头张口就来:“好多算命——唔......”大牛急忙捂住木头的嘴。此时摊前那几个黑冠道士已经看了过来,看得大牛满脸尴尬,小声叮嘱木头别乱说话,便拉着木头走了过去。
在摊前翘着二郎腿的一个黑冠率先开口:“怎么?想买清心诀?”郭大牛笑着点头:“正是正是,仙人们可卖吗?”二郎腿黑冠被这句仙人叫得舒服:“卖的卖的,摆这儿不就是为了卖吗?十五文一本。”大牛掏钱的手一滞:“原来不是说五文钱吗?”二郎腿眼睛一瞪:“山下五文钱,上山路费五文,这道观旁的仙气难道不再值五文?”
大牛明知道这是讹人,不过也不可能去别处买,只好翻翻找找,总共掏出十五文来,像是把自己身上割下来的肉递出去似的递给二郎腿。然后伸手去拿上一本太玄清心诀,拉过木头抱紧,泪流满面:“儿子你有救啦,儿子你有救啦。”
二郎腿见此情此景,眉毛一挑,坏笑一下:“诶诶诶,这位大兄弟,别急别急。”
大牛一愣,泪水止住,木头帮爹爹擦了擦满脸的泪水,大牛转过头去:“仙师还有何吩咐?”
二郎腿堆起满脸哀伤,作出同情的样子:“本来这是山上的隐秘,若不是知道你是为治病而来我也不会说的。”见大牛满脸疑惑,二郎腿继续说下去:“光看这太玄清心诀,可治不了魔怔。”
大牛眉头紧锁起来:“烦请仙师指点。”“不敢当不敢当。这太玄清心诀确实是清心法门,可你要明白,半点不会修行的人,光有法门也用不得法门呀。”大牛的眉头又紧了一些:“那我家娃儿,可怎么办呐?”
二郎腿知道上钩了:“其实呀,只要你家娃娃入我玉台门学着修行不就得了?”大牛两眼突然有了神采:“当真可入这玉台观修行?”二郎腿的声音高了八度:“当然当然,玉台观来者不拒。”
大牛只觉得抓到了救命稻草,全没看见周围不少人摇了摇头窃窃私语的情景,只等着二郎腿继续说下去。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晴天霹雳。
“只要三百两黄金!便可参与我玉台为期三年的教程!”
郭大牛听闻只觉得精神恍惚,喘不过气来,哆嗦着道:“我这穷苦人家,哪里拿得出这好些钱呐!”
二郎腿说得正起兴呢,听了这话,眉头一皱,缓声又道:“便宜些的也不是没有。”大牛急忙点点头:“您说,您说。”
二郎腿的声音再高了八度:“只要一百两银子,只要一百两银子!即可参加玉台山新推出的一个月修仙速成班!”
郭大牛这下子完全精神崩溃,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扶着爹爹的木头几乎要哭出声来。郭大牛拼命地摇着头:“希望就在眼前,不能在这儿断咯,不能在这儿断咯......”
好一会儿,咬咬牙爬起身来:“我要见观主!我要找观主求情!”说着箭一样蹿出去。后头的二郎腿赶忙叫上身边的黑冠:“拦住他!拦住他!”木头也淌着泪去追父亲。一时间场面乱得一塌糊涂。
直到大牛冲到玉台观大门,被守门的道人拦了下来,大牛还一直在喊叫着要见观主。守门的道人急了,一下子把大牛推得向后倒去,大牛从大门前三层的台阶上摔了下去。躺在地上的大牛这才安静下来,淌着泪望着天空。
门前阶上一道人朗声道:“你好好看看门柱上的大字!写的是‘有财有势快快请进,无钱无权勿入此门!’”说着啐了一口:“呸!什么货色!也想进我玉台观!”
当木头赶来,正好看见爹爹倒在地上,台阶上一个算命先生冲父亲吐口水。木头一张脸瞬时黑了下来,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阶上道人正骂得起劲,只觉得凛风刮面,暗暗生疼,一道极其锋利的剑气从阶下一个低着头的小孩处传来,然后他看见刚刚被自己谩骂着的独臂废物慌张地坐了起来,想去拦那小娃儿,但剑气已经几乎触到了道人的眉心,救无可救,道人的后背完全被汗浸湿,生平记忆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
这时候,一只脏兮兮的手伸到他眼前,两根黑漆漆的手指一掐,道人脑袋嗡嗡,头发被强风吹得全飘起来,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才知道自己已经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再看眼前,一个道袍脏脏,道冠脏脏,头发脏脏,身上也脏脏的道人背起刚刚差点让自己送命的小娃儿,冲那个独臂汉子摆摆头,脏道人和独臂汉子相跟着走出了人群。
身后几个师兄弟急急忙忙赶来,守门黑冠向他们询问这脏道人的身份。几个人里有个嗤笑一声:“哈,这脏鬼还能是谁,咱玉台观最出名的杂役呗!哈哈哈,不过是脏得出名!”然后嘘声一片,“听人说有热闹看才跑来,有个鸟!散了散了!”一群道士稀稀拉拉地跑回观里,只剩下守门道人往那愈走愈远的脏道人默默地看上一眼,心里头有千万句感谢的话,没有说出口。
脏道人背着木头龇牙咧嘴:“妈嘞妈嘞,这小娃儿还真娘的沉。”身后大牛擦了擦眼泪:“谢谢道爷!谢谢!谢谢!”脏道人扭头翻翻白眼:“谢什么谢,大恩不言谢!懂不懂?”郭大牛点头如捣蒜:“懂!懂!道爷,我家这娃儿沉,让我来吧。”脏道人把嘴一咧,出奇地露出一口白牙:“嘿,不给——”怪里怪气,把刚刚哭得稀里哗啦的郭大牛差点逗乐了。
走到山腰偏僻处一堆茅草屋里的一间,脏道人把大牛轻轻放在床上。说来也怪,这脏道人的床也出奇地干净。郭大牛再次说道:“实在是太感谢道爷您了。”脏道人也不回应。在木头身上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好半天,这才说话:“果然,这小子,是真气逆流。”郭大牛慌忙凑上去:“您说什么?”脏道人抓抓后背:“真气逆流啊,怎么?听不懂人话?那猴子叫听得懂吗?”说着学起猴子来,抓耳挠腮。看得郭大牛满脸尴尬,心想:您这学得像是像,可愣是没叫呀。“噗哈哈哈!”脏道人乐了,又露出满口白牙:“你这家伙不会真等着我学猴叫吧,好了好了说回正事。”说着尽量摆出一张怎么学也学不像的严肃正经的脸:“这样多久了?”郭大牛刚想着这山上的道士怎么没一个正常的,这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快一个月了,这些天还发作过几次,不得已才来山上访仙。”“哦豁!”脏道人惊叫一声。郭大牛吓得不轻,忙道:“我我我......我家娃娃......”“这不就有救了嘛!”脏道人说着向大牛挑一挑他那脏兮兮的脸上几乎看不清的眉,郭大牛心中万马奔腾。
“好啦好啦,不逗你啦。你仔细看看你家娃娃肋骨附近。”郭大牛依言照办,细看下果然在肋骨附近找着一块淤青。“这就是真气逆流的证据,具体原因......”脏道人摆摆手,“哎呀,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总而言之,你愿不愿意把你儿子留下来做我的弟子?”
“这......”郭大牛真心觉着这脏道士实在不靠谱。
“好了好了,抬回家抬回家,等着看烟花。”“烟花?”“真气逆流到最后,砰的一声爆体而亡,那叫他娘的好看呐。”
郭大牛听了唰地一下跪了下来。
脏道士转头看着床上安静躺着的郭木头,脸被一蓬乱发挡住,郭大牛看不见他的神情。
“不瞒你说,倒是块修仙的好料子。不过之前有人教得太急,这点不好处理。”
然后脏道士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郭木头,阳光照进茅屋里,洒在木头的脸上。
他看着他,就像在看一柄未经打磨的朝气蓬勃的剑。